武汉“留守诗人”们:拍照记录城市的变化,内心越来越平和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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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0-02-02 17:24

为遏制新型冠状病毒进一步扩散,武汉“封城”已有十天。

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这个拥有1100多万常住人口的中部最重要水陆空交通枢纽,暂时停止了全市公交、地铁、轮渡及长途客运的运营,同时关闭了从机场、火车站离开武汉的通道。

紧接着,1月25日0时起,市内过江隧道关闭;当日下午,市新型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又发通告,要求中心城区区域实施“机动车禁行”。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初一,国人最重视的春节,但绝大多数市民呆在各自家中,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这个特殊的时空里,城中人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波动?为了保存这些最细微的感受,近日南都记者与两位“留守”武汉的知名诗人——张执浩、小引(王朝晖)多次通讯。

随着时间推移,无论是“禁足在家”的张执浩,还是坚持“扫街”记录的小引,都从一开始的应激状态中走出,越来越平和、沉静。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提到,这次防疫不能止步于医疗卫生层面,还关系到一种新的社会心理结构的形成。

就在2月1日,距离武汉车程约2小时的湖北黄冈发布《关于加强市区人员出行管控工作的紧急通知》,决定即日起严格控制市民外出,暂未规定时限。全国其他地市也陆续出台措施,减少人员流动,以平安度过疫情防控的“关键时期”。

经历了两次抢购

封城第2日是除夕。上午,张执浩戴上口罩,从侧门出了小区。小区正门已被封锁,不知是否因为正对着武汉大学人民医院,那是武汉市卫健委公布的“设置发热门诊的医疗机构”之一。

由于被迫更改路线,张执浩没有去超市,而是走到侧门附近的大成路菜场,打算囤一点青菜。菜倒是不缺,但不同于记忆中的熙熙攘攘,人们都在沉默地挑拣、打包、付款,窸窸窣窣的,避免相互交谈。张执浩也沉默地买完菜,进家门之后,先用酒精擦拭了双手、脸和脖颈。“我觉得户外都不安全。”他告诉南都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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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第2日,张执浩来到大成路菜场。

除夕恰是张执浩和妻子情绪最低落的一天。“网上铺天盖地都是为了求生而造成的混乱,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原本的团圆饭,因为在外求学的女儿被他们临时“劝走”,也变得不是滋味。电视播着春晚,而张执浩夫妇一直在看手机,焦虑不减反增。

为何焦虑乃至于恐慌,会攫住那么多武汉人?小引对南都记者说:“其实在外地的人可能很难感受到,在1月20日,钟南山指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是肯定的人传人’之后,成千上万的人一下子挤进医院去,这个冲击力是非常大的。”武汉的医院虽然不算少,但也根本招架不住,于是“得不到医治”的慌乱开始发酵。

“其实抢购也一样。”据小引回忆,近期出现了两次抢购风潮。

第一次是1月23日凌晨宣布即将封城之后,“那个白天,市区超市里的蔬菜等物资就被扫空了。”但是很快,大家意识到政府的保障力度足够,物资不会短缺,就停止了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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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镜头中的武汉武商超市。

可仅仅过了一天,到除夕上午,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第6号通告,宣布从次日0时起关闭市内过江隧道(为武汉三镇之间的公交要道);紧接着,又要求中心城区区域自26日起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

连续两道通知下来,小引觉得“糟了,肯定又要抢购”,戴上口罩去周边几家超市一看,果然,前一天没什么人的超市又爆满了。“所有的收银处都是海量的人在排队,每辆购物车里都堆满了物资。”后来人们发现,“禁行令”并非一刀切,未接到禁行通知的机动车还是可以上路的,各个超市又恢复了平静。

张执浩和小引都认为,武汉人“麻爪子”(方言,意为慌神、无措)的状态是从大年初一之后开始缓解的。当日,解放军三支医疗队和全国各地增援武汉的医护人员陆续抵达,抢建火神山医院的施工团队也迅速进入场地,这让城中的百姓看到了希望。

但在小引心中,公众的“情绪拐点”可能尚未到来。他说:“如果真的有‘拐点’的话,就是疫苗成功研制出来,这是具有决定性的。”

被疫情牵动的日常生活

“封城”之后,时间过得很慢,过去的日子却被拉得很远。

每天早上醒来,张执浩都能听见窗外布谷鸟的叫声;如果不开电视,有时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是湖北荆门人,1988年毕业于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其后只短暂地离开过武汉,又很快调回来。“我在武汉生活30多年了,以前确确实实很少有这样的体会。”他对南都记者说,“还会不断地看时间——现在几点钟了?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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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的阳台。

四周“安静地可怕”,可是很奇怪,心神没办法静下来。

听说自己生活的小区“确诊了两人”之后,除了晚上倒垃圾,张执浩基本不出门了。身为专业作家,按说这种生活状态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但对他来说,“主动选择”变成了“被动等待”,人在其中完全是两种感受,“有一种不由自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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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倒垃圾,如今张执浩都“禁足在家”。

他总在担心,不知道致病的“连锁反应”是否会殃及自身,再传染家人。“因为公布这个病毒存在‘人传人’之前,我们都没有防备,接触过很多人。腊月廿八(1月22日)我还在外面开会,敲定今年5月份举办东湖国际诗歌节的事情。所以现在我会这样想问题了:希望那天参会的一二十人,一个人都不要出事;‘潜伏期’(最长)还有多少天,希望平安度过去……总被一种外在的东西压迫着。”

小引对此有同感。他说:“(武汉人)每天呆在家里,在网络上看那些信息,实际上是很痛苦的事情。各方面的消息不断涌来,就造成了一种压力,其中还有很多没办法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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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下午,武汉微雨,小引在武汉市街道口一带遇到一位环卫工人。

出于记录的强烈愿望,最近小引每天戴上口罩,到周边的武汉大学、华中师大、武汉理工一带“扫街”。

家人不是很赞成,怕有感染风险,小引却说,街头巷尾看不见什么人。“正常情况下,即便过年时有很多大学生已经放了寒假回家去,校园里也不会像这次一样空。”

也有几位摄影师朋友开着私家车、带着专业器材到各处逛,小引就把他们的摄影作品汇集和编选出来,同时记录自己对疫情的观察和思考,深夜发表在个人公众号(“小引诗歌”)上。这些逐渐成了他一天里最重要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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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在空寂的武汉城中“扫街”。

张执浩也摆脱了有些情绪化的状态,正视并接受现实。尽管听说认识的人被疑似感染时,仍会捏一把汗,但他告诉南都记者,这几日他已经开始静下心来,修订一部全新的诗集。“我只要进入创作状态,一般就没问题,因为我平时就是一个人工作的。”他说,“但是有一些喜欢过群体生活的市民,比如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大爷、老太太,要是长期出不了家门怎么办?我觉得可能需要外界更多的关心,乃至于一些精神上的干预。”

“很疲惫,但又必须坚持”

疫病无情。但从某种角度,它又迫使人们直面真相,不论在哪个层面。比如张执浩说,有些忙于事业的人,终于开始关心自己的身体变化;有些长年不和,或是因为工作难以相见的夫妻,这一次都要呆在家中,他们对家庭生活可能有新的认知。

当然,另一方面,民间并不缺少爱与善意。就在武汉市红十字会、慈善总会正式公布捐赠渠道的同一天,市内多个医院发出接受社会捐赠的公告,小引身边就有人迅速站出来,联系医用消毒防护物资的生产厂家、跟医院对接、落实运输配送。据小引观察,“他们的路径很清晰,基本上几天就送到了。”此外,还有一些更年轻的参与者,他们迅速组成临时性组织,在社会捐赠者需要时,义务做一些外围工作,如引导车辆通行、沟通转运事宜、帮助搬运物资等。小引建议这些勇敢的孩子们“不要到医院去”。

如今,武汉之外的一些大城市已经公布了复工、开学时间,武汉城中依然平静。小引说:“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在群里面呼喊‘憋不住了,要出门’,幸亏还有医务工作者和媒体在滚动提醒,事情还没有过去,不要放松警惕……很疲惫,但又必须坚持。”

张执浩印象深刻的是1月29日,阴郁了很久的武汉城出了太阳。他站在窗前感受阳光,在朋友圈写道,如同“久别重逢”。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南都记者苏海伦对本文亦有帮助)

编辑:张亚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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