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之后,武汉变成一座围城,也变成一座“空城”。面对持续蔓延的新冠疫情,谨慎的市民选择坚壁清野、侧身斗室。除非购买生活必须的物资,大部分人罕有出门。从最初疫情爆发、城市锁闭带来的恐慌,到如今逐渐(有时几乎强迫性地)适应禁足、回归日常,他们表现出难得的理智、静定与坚韧。虽然,拐点尚未到来,无声的死亡每天在切近发生。虽然,每天只能隔着窗户,看一角寂寥的天空和久违的暖热冬阳。
在市民当中,作家、诗人是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最能自律地接受宅家生活,同时又最忧心忡忡、敏感多思,面对时代的风暴“如同风中的旗帜”。在“封城记”系列里,南都记者连线多位留守武汉城内的写作者,请他们讲述身处灾难中心,一个正直的灵魂所经受的历练。
口述/张执浩
已经半个月了,足不出户。我今天在写一篇长文章叫《半月谈》,其中有一句话,“门关着,外面并没有人把守,但是你不会出去。就这么简单,你屈服于这样的生活……”
很多你熟悉的人突然就不在了
疫情开始是这样。我们起先知道很厉害,但好像感觉它在远处发生。虽然你身在这个城市里,但毕竟城市的人多啊,总怀有侥幸心理。直到我一个兄弟的父亲,八十五岁,前天晚上送到医院,昨天中午就走了。他家的阿姨感染了,也住在医院里。包括我们住的音乐学院的院子也是这样。开始感染的人在院子外面,后来慢慢地院子里面也有了。也有死的,也有重症感染送到医院隔离的。我们对面的一个小区,现在有一幢楼好多人感染了,门都不敢出。直到疫情从远方来到了跟前,从传说变成了真切的现实,才越来越惶恐了。
以前说小孩不感染,只有中老年人易感。后来发现小孩也感染。以前说身体好的不感染,现在看来身体好的也感染。昨天我看到一个消息,一个72岁的武汉网红老年健身教练突然就没了。一位华中科技大学的教授,50来岁,也一下没有了。《武汉晚报》的一家人,夫妻两个,也都走了……很多这样你熟悉的人突然就不在了。更让人绝望的是,人走了以后,亲人不能去收尸,因为担心传染,政府要求必须等疫情结束后家属才能去领骨灰盒。我们院子里那个人死是凌晨的时候,一辆车来把他拖走,所有的人躲在自己房间里,在窗户后面看着,也没有听见哭泣。“殡仪馆的车灯照射着惨白的路面/车身两旁站着几位全幅武装/戴着防毒面具的人”。(张执浩 《这不是诗》)这加剧了失去亲人的撕裂般的痛苦。
病毒从传说中的很厉害,现在到了身边。这种恐慌感和不安感很浓烈。虽然政府想了很多办法,开了很多临时性的医院,但是一时半会儿收容不了这么庞大的感染群体。
如此庞大的城市变得鸦雀无声
我是武汉市文联的专业作家。我以前的工作性质也是长期在家里写作。按说,这种足不出户的生活习惯是我可以接受的。但现在有一种命运无法把握造成的慌乱。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安排生活。虽然很多人在说,正好趁现在足不出户,要好好地看看书,写作。但实际上心是静不下来的,也不可能冷血到完全置身事外吧。
我待在家里试图维持着以前惯性的生活方式。我可以锻炼一下,写写东西,做做菜,分散一下精力。我原来就很喜欢做吃的,把冰箱里各种食材翻出来,牛肉羊肉的做成各种花样。最好做得每天不一样,有点生活的欲望。我女儿在香港读书,春节前我们让她到四川男朋友家里避一避去了。她通过网络给我们买新鲜蔬菜,已经送来两单了。快递放到家门口,快递员走了,我们再戴着口罩出去,消完毒再拎进来。
我这辈子最干净的可能就是现在这段时间。洗澡、洗手,反复洗。没有出门也还是怕,每天饭前饭后洗来洗去。
然后写点东西。我从初五、初六就开始调整,开始进入工作状态。我把三月份要交的一本新诗集的书稿整理完了,最近又在写点与疫情有关的东西,这样就好一点。和很多普通市民不一样。很多市民可能更加难过一点。以前跳广场舞的那些大爷大妈们,都是天天在江边公园玩耍的。她们关在家里更麻烦。还有很多人朝九晚五上班的,喜欢在外面过夜生活的,现在突然作息改变了,受不了。
如此庞大的一个城市变得鸦雀无声,偶尔有鸟鸣,再有就是早上的消毒车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声响。“因为太安静了,除了鸟鸣我只能/听见两种声音——心跳,和/死神的脚步声:轻轻的,我来了……”(张执浩《封城记》)刚才我有一个朋友到街道上走了一下,拍了一段视频。宽阔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你突然看到它变成这样,从人群熙涌,到现在这么空旷,所有的人都躲在房间里,有时候真的很无奈,想哭。
每个人把自己守住,挺过去
1月22号下午就有朋友打电话跟我说,可能武汉市要封城了。我当时不太相信,这么大一个城怎么封呀?结果第二天凌晨就宣布封了。一封城大家就恐慌了,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我腊月二十六号还在外面开会,戴着口罩出去的,和同事碰头,敲定东湖国际诗歌节的工作环节,还弄了个初步方案。警惕还是放松了。有关的执政部门事先没有提醒、告诫市民这个病毒的凶险性,它的传染性没给大家说透。疫情一大规模爆发,就不可收拾了。网上老有人说武汉人害人。根本不是这样。因为之前老百姓都不知道自己感染了病毒。没人告诉他们。武汉流动人口多,大学生多,到了过春节放假了,肯定要回家团年啊,或者利用假期出去旅游,这都是早就计划好的。后来他们自己也感觉很无辜,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群“害人的人”呢。
现在说气溶胶可以传播以后,大家都怕得要命,连超市也不敢去了。以前胆子大的还敢去一下。现在只能指望别人送菜。有的家里已经弹尽粮绝了,只有冒着险出去。
武汉人本来蛮乐天的,因为武汉是码头文化,很外向型的。但现在被迫禁足在家里,很多人都憋出问题了,需要心理干预。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我主要通过手机来获得外界的消息。每天早上一起来打开手机就看数据。武汉现在每天的确诊还是两三千,还在往上增。原来说14天到一个拐点,现在拐点没来,肯定还要个14天。至于要封城多长时间,真不好判断。如果你能给个日期,大家都好有个盼头。现在大家没有盼头,不知道还要关到猴年马月?
好在现在国家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全国主要的医疗骨干都汇集到武汉,如果这还搞不定,那真就演变成人类的灾难了。我相信还是能够战胜的,只是战线漫长一点,时间再长一点。所以每个人还是要把自己守住,挺过去。
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走到阳光底下
我现在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走到太阳底下晒晒阳光。我前两天还写一首诗:“阳光多好啊/这巨大的浪费/羞辱一般/还在持续”(张执浩 《今日立春》)。昨天前天都很阴郁,今天的阳光非常好,但是你晒不到它。“客厅里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走投无路的样子/真让人心灰意冷”。(张执浩 《今日立春》)
第二个愿望就是和朋友见见面。就像幸存者一样的,渴望见面。发自内心地想见到的自己所喜欢的那些朋友。我们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就喊几个朋友在视频中喝酒。以前完全不可想象的,在视频中喝酒,但现在就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们不断拉人进来,谁还没睡觉我们就喊进来一起喝,还喊了北京的几个人进来。但还是觉得不过瘾。
张执浩诗三首
封城记
23日:零点过后传说变成了现实
灯火越来越密集像热锅中的蚂蚁
我哪里也不会去,反正我只剩下了这里
24日:除夕。炖牛腩煲,锤炼厨艺
电视里他们的欢歌笑语加剧了我的心神不宁
发短信祝福他人,收短信鼓舞自己
25日:春节。阴冷中
去菜鸟驿站取女儿寄回来的快递
院子已经空了,流浪的猫狗结伴觅食
口罩,消毒水,酒精棉球……
洗了又洗的手为什么仍然不敢伸向你
26日:太阳啊太阳,你在哪儿?
27日:继续宅着,有气无力
躺在沙发上答红星、南都记者问:
“为什么越来越无力?”
因为太安静了,除了鸟鸣我只能
听见两种声音——心跳,和
死神的脚步声:轻轻的,我来了……
28日:太阳出来了,我在阳台上
把花盆搬来搬去。有人在手机里
捐给我2020步,代表他会替我与你团聚?
29日:院子里的叶师傅被确诊
回想了半天才想起他儿子曾是我学生
那年夏天因抑郁症投江自尽
傍晚我戴口罩去丢垃圾,抬头
看见月明星稀,好像不可能的事
真的发生了——这是第七日,要有光
我把光源都打开了
我站在黑暗的中心
2020-1-30
今日立春
阳光多好啊
这巨大的浪费
羞辱一般
还在持续
我站在窗边反复眺望
空旷的院落,街市
鸟鸣声有气无力
客厅里的拖鞋
东一只西一只
走投无路的样子
真让人心灰意冷
2020-2-4
泪痕与勒痕
口罩在脸颊上勒出的印迹
是横向的,纵向的是眼泪
我在等你摘去口罩之日
诗歌要横着写,从左至右
竖着的是一架天梯
高烧的儿子蜷在地上
巴望着高烧的母亲
高烧的汉字在呓语
我在等勒进了皮肉的那种疼
它在你的鼻梁我的脸颊上
刻写着一个个“人”字
有时候我会忘记了它的读音
它的去向,它的来历
有时候我会长久地盯着它看
直到清楚地看见“人之为人”
再用泪水来清洗人类的肺
2020-2-5
编辑: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