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都有捐赠明细”，湖北县城上热搜背后的政府治理和民间自救
疫情之下，湖北黄冈市英山县意外在网上走红。
2月15日，“连鸡蛋都有清晰记录的捐赠明细”登上微博热搜。有网友晒出英山县人民政府2月8日到2月15日的两批捐赠物资公示记录，从30块的个人捐款、6瓶消毒液、2箱方便面，到4箱鸡蛋、6个口罩、1斤茶叶，捐赠物资明细一目了然。
英山县人民政府公布的捐赠明细
详细的捐赠公示在网上获得一片点赞，网友们称其为“最佳公示代表”，“拿了一张满分答卷”，还有网友喊着“各地政府可以来抄作业。”
英山县公开透明的信息公示引来众多网友的好奇，疫情时期的防疫效果也获得网友关注。
截至2020年2月18日24时，英山县累计确诊病例62例，为黄冈市最低。自2月12日起，除2月15日有1例新增病例，英山县已有一周无新增确诊病例。
2月16日，一份由黄冈市防疫指挥部发布的内部文件显示：英山县在黄冈市疫情防控考核中获99.04分，排名第一。
英山县位于大别山南侧，总人口40万，下辖3乡8镇，309个行政村，距离此次疫情风暴中心武汉仅160公里，而其所属的黄冈，是武汉外，疫情最为严重的地区。
自1月24日开始，英山县人民政府发布公告公开接受外界捐赠，以缓解物资紧张。
“公告发出，就有很多人给我们打电话说要捐赠，经常夜里12点还有人打电话加微信咨询捐赠的事情。”英山县红十字会相关工作人员告诉南都，红十字会7个员工，疫情期间除了1人因病请假，剩余6人自年前开始就一直在岗，“就年三十放了一天假。”
最年长的不到50岁，最年轻的还未满30岁，首次面对如此庞大规模的社会捐赠，堪称一场大考。彼时，湖北和武汉红十字会正因捐赠物资管理混乱低效陷入舆论风波。
“自接受物资捐赠开始，县防疫指挥部就有明确要求，要把工作做细。”据了解，英山县红十字会会长，是副县长黄伟。
尽管英山县红十字会人力有限，但仍专门拨出两人，一人负责整理捐赠物资，另有一人负责捐赠资金，两人一并做好表格登记，后期的正式公示文件还有3人负责审核。
“物资多了容易混乱，一些物资可能不达标不适合用于防疫，清点会花些功夫。”该名工作人员介绍，遇到卸载和发放物资的时候，往往是大家一起上，自己会将每一样捐赠物品拍照留存存档，以核验防止清漏。
英山网友在网络上晒出自家分到的花菜
零库存，每笔详细登记来源与去向。“自疫情发生后，除了快递包裹不能到齐或乡镇医院暂时没空拿物资的，都是一日之内把物资发出去。”该工作人员回忆，曾有来自河北个人捐赠的一批口罩不达标，“我联系捐赠人说能不能用作疫情后清洁工人的卫生口罩，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们都很善良，只要捐赠的东西能派上用场。”
2月15日，英山县的物资捐赠公示走红网络引来广泛关注，县红十字会颇为意外，该名工作人员反复强调：“这是应该做的本职工作。”
县长田洪光曾对此公开回应：县里对物资捐赠有严格的要求，还制定了制度。“社会捐赠的由来和去向都要清清楚楚，对百姓有个交待。”
他还曾低调表示，没来得及留意网上留言。“接下来形式依然严峻，目前还远远不是谈表扬的时候。”
不止是清晰的捐赠公示赢得网友好评，诸多网友对此次疫情防控中的英山县政府评价颇高，称赞其“工作细致”。一些英山县居民在网上爆料：“英山2月初封闭式管理后，防疫部门挨家挨户上门送出入证”。
英山网友在微博上晒出的出行证
截至2020年2月18日24时，英山县累计确诊病例62例，为黄冈市最低。
一份2月16日由黄冈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的内部文件显示，英山县在黄冈市疫情防控考核中获99.04分，排名第一。
黄冈市疫情防控工作考核情况通报
12月底，新冠肺炎疫情于武汉爆发，英山县紧邻风暴中心，率先行动。
“1月中下旬的时候，同事们朋友们就都在传（新冠病毒），我提前先备好了口罩。”英山县的公务员刘旭光（化名）告诉南都，从那个时候开始，官方有了行动。
返乡大学生段晨曦回忆，1月21日，英山县的高速口即已设立专业人员测体温。“据官方通报当时英山尚无确诊病例，我坐的顺风车，车里的人还说这样检测是大惊小怪，浪费时间。”
1月21日，县公益组织“大别山阅读空间”的创始人邓世杰、副总干事闫彬正赶上去县政府汇报工作，“县长在办公室里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见我们，当时防控疫情任务就很重了”。
1月22日，英山县首次出现疑似病例。
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率先封城，成为省内首个采取交通管制的城市，同一日，除武汉外疫情最为严重的黄冈，紧接着宣布于当日24时起暂停公交、长途客运，关闭城铁、火车通道。
英山县同步下达防疫1号令，要求暂停娱乐场所经营、严禁举办大型聚集活动，同时对超市等人口流动密度大的公共场所设置强制检温检测点。
刘旭光（化名）回忆，县里的人不怎么出门了，“都在家隔离。”
他告诉南都，传言县电视台每天都在放疫情进展，“我不怎么看电视，但是街头巷尾一直有小喇叭播报，到处还有横幅，让大家注意防范。”
在抖音平台上，网友们关注到英山春节期间的防控宣传：特警出动，用警车、警用摩托，在街道上用扩音器向居民喊话，提醒减少外出、勤洗手勤消毒，还出动了无人机，悬挂着喇叭在街道上空飞行播放防疫知识。
2月2日，英山县新增病例9例，并出现首例死亡病例。当日英山县防控指挥部要求，对出现疑似病例或确诊病例的疫情地区实行封闭管理，这一举措比黄冈市政府要早6天。
“封闭式管理后，居民需要出入证才能出门，防控部门挨家挨户到居民家发放出入证，有需要物资的，由志愿者上门送货。”作为公务员，刘旭光此次也成了志愿者，“政府各部门包干对口社区，负责送货、查体温。”
有英山县居民详细记录了英山县自1月31日以来至2月10日的新增确诊情况。
1月31日，黄冈新增确诊153人，英山县8人，2月1日，黄冈新增276人，英山县19人，2月2日，黄冈新增244人，英山县9人。在连续11日的记录中，英山县的新增人数仅为个位数，2月6日，英山县首次出现了零增长。
与官方政府在疫情中自上而下的组织引导不同，民间力量在此次英山疫情保卫战中呈现了另一种动员力和凝聚力。黄冈历来是湖北省的教育强市，从英山县走出去的人才不在少数。
2015年，从英山走出去的企业家万涛、学者范忠信、律师郭朝辉、媒体人段功伟、邓世杰等人牵头创立“英山人新一代商会”，组织离乡的英山人支持和参与家乡建设，并招募大学生志愿者普及阅读以期重振乡村教育。
1月21日，从县长办公室走出来的闫彬，意识到疫情比想象中更严重，提议为抗疫做点事。几小时后，由英山人新一代商会主导，一个名为“英山Ncov Relife科学防疫志愿中心”微信工作群迅速上线。
英山县各商会、校友会、同乡会、以及民间救援组织、还有各地的企业家、大学生志愿者、县政府的干部们也相继加入。
科学防疫志愿中心开始运转，新的工作小组不断组建，逐渐形成医疗资源组、物流服务组、心理干预组、村村通组、特殊人群组等7个小组，分别负责医疗咨询服务、物资对接、心理干预、村级物资统筹、特殊人群救护等任务。该中心微信公众号显示，7个小组约有380余名志愿者为此次疫情奔波。
1月27日，已在“大别山青年联盟”工作三年的胡铝开始接手物资对接工作，“清晰的记得第一批物资是30瓶75%的医用酒精，总数500瓶，发出来几经周折，到我这边连30瓶都是从别人手里匀出来的。”
随着疫情发展，对接的物资信息越来越多，“微信对话从三个人置顶，到三页30多个对话消息置顶，后来索性取消了置顶，一整天不断刷、不断回复，眼睛都看发炎了。”胡铝告诉南都，一开始还仔细分辨信息真假，后来眼里只有新信息接收，“一年没感受到微信信息‘99+’，再次体会到了内心无法排解的焦虑。”
早在1月23日，英山即采取交通管制，对接的物资进不了英山。志愿者队伍中有人响应，前往武汉帮忙接运，县红十字会在唯一的高速路口建设了一个临时仓库，以方便物资运输。
不少商会的企业家身在外地，也在不断为老家需要的医疗物资奔波。“企业有不少供应链资源，到处都买不到防护服的时候，有在广东经商的企业家能从自己的渠道一次买到500件防护服。”
据了解，英山县此次民间力量仅募集的资金即超过千万，这个数字与英山县疫情期间所获得的财政拨款相当。
过去5年，商会与当地政府建立合作，疫情期间，包括县长在内的十余位政府干部亦在微信工作群中，官方就此与民间力量产生紧密关联，以共同抵御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
随着疫情扩散，1月30日，已在上海交大读硕士的段晨曦负责组建起了心理干预小组，预备为确诊或疑似患者及其他有焦虑症状的人们提供在线服务。
小组很快通过社交网络找来了返乡的浙大、华中师范大学、苏州大学、东南大学心理学研究生们，还邀请了美国和北京的心理医生加盟担任督导，组建起一支有47名人员的团队。
但小组的运转并不顺利，在同医院联系期望为患者提供服务时，有多家医院都称要等上级批示。有着诸多县领导干部的微信工作群发挥了作用，这一问题很快被反映给了县长田洪光和县委副书记施振宇，县领导批示后，医院方面的态度有了变化。
2月3日，小组迎来主动前来咨询的第一位患者，段晨曦“小心翼翼的打出每个字和表情，一边查询资料一边求助群里的心理老师。” “空前紧张”，段晨曦在微信公众号上如此描述自己的第一次咨询经历，“病患极度缺乏安全感，周边病人的症状都影响着情绪，而手机传递的温暖可以成为安慰剂。”她如此写道。
辛苦并未白费，县电视台台长也在工作群里，第二天，电视台即对该心理小组进行了报道，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小组求援。
因交通管制，2月13日，县里的十二位器官移植病人血液复查、买抗排异药物遇到困难，志愿中心特殊人群组组长冯润身在群里紧急呼叫副县长黄伟：“黄县长，英山现有十二位器官移植病人需要做血液复查，买抗排异药物无门，希望寻求政府帮助，特做此申请，请领导审批并决定最终方案。”
副县长黄伟当即在群里回应：由卫健局协调，县医院定点采血送检、帮助采购药品。
2月13日副县长黄伟与志愿者在微信群中的对话
“每天大概有10个人在@县领导干部，群里的干部基本上能做到凡是@必回。”有志愿者向南都回忆官方的态度和效率，还有群友反映，此前村里的广播坏了@文化局局长，结果不到3个小时，文化局局长即在群里回复，已将广播修好，“还附赠了一张修好的广播的照片。”
此次抗疫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大别山青年联盟”，是商会创立的二级组织，2015年创建，渐成为连接英山各地校友的纽带。
联盟组建之初，得到县政府的诸多支持，“参与联盟的活动，团县委能给大学生的实习证明盖章。”冯润身告诉南都，疫情发生后，联盟团队变成了一个救灾组织，“政府部门也为各个志愿者小组提供支持，彼此信任，共同解决问题。”
他向南都坦言，“此次疫情真是蛮大的一个挑战，我们需要做一些事情共同保护这片土地。”
而在商会的骨干社群里，大家自觉形成了一个共识——转有来源的消息，做有证据的质疑，提可操作的建议，共同建设家乡。他们深信这次“战疫”中的民间力量，将是官方抗疫的重要补充。
“尤其是物资联合采购组，医疗专家们能跟局长们一起办公，在战时状态下，民间组织发挥了关键的资源整合和智力支持的作用，我们的很多建议都能被官方采纳，运用至政府决策中。”邓世杰告诉南都。
2015年，秉持“要将人才用起来”的邓世杰，希望整合英山县在外地的人才资源，引导他们参与到家乡建设之中。过去5年间，在社交网络和商会的作用下，走出英山的商人和知识分子，重新与家乡产生联结。
2016年正月初三，商会曾专门举办了一次在外知名人士座谈会，当年，县长、常务副县长都亲自到场，“县长脱稿做了90分钟的简洁版政府报告，汇报家乡近年来的变化，感谢商会为积极招商引资作出的贡献。”这让邓世杰印象深刻。
5年来，商会为英山县带来了可观的招商引资规模，也正悄然改变着英山县的社会治理体系。
多位受访者在谈及此次民间力量在“战役”中的作用时，认为离不开当地政府的开明态度，英山县政府对民间力量的认可和扶持，让走出英山的财富精英、知识精英们有了更多参与家乡治理的可能，此次战疫中的协同合作，正是过去多年官方与民间良性互动的明证。
2015年7月，商会成立不久，邓世杰曾回到家乡，与县里的干部详谈有关社会创新和社会建设的诸多设想，他曾提及从英山走出在外地打拼的人才。“这些人在关键时刻，将发挥积极作用。”
5年后，蔓延全国的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当年的判断成为现实。他们在这场战斗中，与政府站在一起，上演了一场难以复制的民间自救。
南都记者蒋小天 实习生乔燕薇
编辑：潘珊菊,程姝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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