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重症监护室)是医生守护患者的最后一道防线。当新冠病毒来袭时,综合经验更为丰富的重症科医生担起了更多责任。武汉市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范学朋就是其中之一。
从去年12月末武汉曝出“不明原因肺炎”开始,一直到2月上旬,范学朋和同事们辗转武汉市第一医院、武汉市第五医院、雷神山医院,最后又回到武汉市第一医院,帮助搭建了多个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隔离病区。
每到一家医院,医生和院方都要重新磨合。大年三十去支援武汉市第五医院时,患者井喷,救治体系也不明确,他和同事们经历了艰难的一晚,直到第二天才帮助医院梳理好接诊流程。
范学朋也是第一批进驻雷神山的医护人员之一。当时雷神山医院还在施工,办公和医疗设备都要医护人员自己去库房搬。空调、灯泡、下水道都还未完全准备好,医院还漏过雨断过电,“就像在开荒”。经过两天多筹备,到第一批患者送来时,他们已布置好病区。
范学朋有十多年的危重症疾病救治经验,但面对新冠病毒也常常有无力感——有的患者看上去不错,却出现了肺纤维化,因为喘气,生活质量严重下降。
这段时间,范学鹏每天都会做一道算术题,用新确诊的患者数量减去出院和死亡患者总数。这个数字意味着对新增床位的需求。最近,这个数字在下降。范学鹏预计,不久之后将有一波患者出院高峰。
以下是范学朋的自述:
1月初就发现家庭聚集性病例
去年底,武汉曝出“不明原因肺炎”,我所在的武汉市第一医院急诊、呼吸科等科室陆续收到类似病人。当时武汉市卫健委发文,要求上报和华南海鲜市场有关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例信息。疾控部门也开始调查患者的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
因为是群体性发病,患者数量也很多,引起了医院的重视,我们当时就开始布置防控。1月9日,相关部门发布消息,经专家组评估认为,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病例的病原体初步判定为新型冠状病毒。当时,我们也不确定新冠病毒是否存在人传人现象。不过,1月初,我们就发现有一家几个人都发病的聚集性病例,也发现1例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的患者。
国家卫健委来的专家组告诉我们这个病可防可控,当时也没有医护人员被传染的报告,我们觉得人传人可能性不是很大,没有刻意往这个方向去考虑;但聚集性病例的出现也引起了我们的关注:我们加强了自身的防护,并把这些患者隔离。
我们医院是最先在武汉成立规范的发热门诊、预检分诊、隔离病房的医院。当时病人很多,只能把轻症病人留在病区隔离,重症病人放在我负责的负压病房隔离。
我们不是传染病医院,平时不设置隔离病房。不过,我们ICU病房在设计时就考虑到未来可能要应对公共卫生事件,就设计了两间负压病房。疫情发生后,我们很快就把两间负压病房用起来了。
一般来说,普通患者应该住在正压病房,关上门以后病房内的压力比外面要高一点点,开门的时候外面的病原体不会进去污染我的病人。只有传染病患者才需要在负压病房治疗。关上门后里面的压力比外边稍微低一点,避免传染病的病原体向普通病区蔓延。
随着患者进一步增多,到了紧急的时候,两间负压病房不够用了,我们就关掉ICU病区一半病房的正压,这样来收治患者。床位从2张增加到了7张。
后来我们又成立了呼吸三病区,有17张床位,专门隔离、集中收治疑似或确诊的患者。到过年前,呼吸三病区扩展到了43张床位。
发热门诊一天接诊1800个病人
大年三十,上级派我带队去支援武汉市第五医院。考虑到还有其他疾病的患者需要治疗,武汉市决定确定一批定点医院专门收治发热患者。
我们医院虽然已经建立了规范的就诊流程,但并不是定点医院。武汉市第五医院是定点医院。五医院的医护人员、技术水平、仪器设备都不足,我们50名医护人员派了过去,对口帮扶。
我当时主要负责建设病区,给五医院成立了呼吸6病区,有30张床位。从年三十下午五点到大年初一,呼吸6病区一晚就收了20多个病人。床位明显不够,后来我们又帮他们成立了呼吸7病区,再后来一整栋楼都改造成了病区,能够接诊400人。
五医院的呼吸机、监护仪等设备都不够,我们也从医院带了很多设备过去支援。
我的同事还接收了五医院三个发热门诊诊位。这么多患者不可能只靠一个诊室接诊,需要10-15个才行,我们就帮他们分担了3个诊位,其他还是由五医院的医生负责。
五医院平时急诊量不大,但当时发热门诊一天要接诊1800个病人。涌进来的都是疑似或确诊患者,都要求住院。但医院又没那么多床位,发热门诊很混乱,比住院部的病区还要困难。
除夕的那一夜是特别艰难的一晚。这么多人去了陌生的地方,工作习惯、医院布局都不一样,需要对接的东西也不熟悉,每个配套支持的地方也不知道在哪里,而患者收治量又很大。
大家觉得自己首先是一名医生,要完成本职工作,给患者提供更多帮助,人人都会想办法克服这些困难,尽可能减少交班次数、延长防护服使用时间。大年三十那晚,有的医生在病房连续工作了24小时,一晚上只吃了一顿饭,只喝了一杯水。
靠着大家共同克服困难,加强跟院方沟通交流、慢慢协调,直到大年初一,我们才理顺了工作状态。明确了分工,规范了接诊流程,医护人员也能按正常时间点倒班。
为了避免医护人员在发热门诊交叉感染,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充足防护,包括使用N95口罩等。好在医院设备科、工会、院长、医务处等做好后勤保障,我们一线人员还是算很幸福的,没有去操这些心。
一线护士比医生还缺
我有创建病房的经验,了解这项工作的强度和难度,再加上我是重症医生、ICU大夫,雷神山这种传染病医院在相关科室支撑较弱的时候,更需要较为全面、有经验的重症医生,医院就决定把我抽调去了雷神山。2月6日,我们是进驻雷神山医院的第一支医疗队,共45人。
这45名医护人员大部分是从医院重新召集的。也有几位是从五医院跟我一起去雷神山的。五医院的工作慢慢理顺后,医院对人员进行了轮换,很多人不愿回去休息,又来到了雷神山一线。
我们第一天到雷神山的时候,那里还是个大工地,必须戴安全帽,穿靴子趟着水才能进到病区。第二天水就变成了泥浆,我们就踩着泥浆进病区。
当时雷神山医院没有设备,也没有物资。打个比方,如果我现在需要一支注射器,在OA(办公系统)中打个报告,就有人给送来。但当时的情况是,如果我需要注射器,得自己派人到大仓库找出来,再自己找车从库房拖到病区。
所有的设备和物资,包括办公用品、电脑、办公桌、垃圾桶等,都是我们医护人员自己搬过来的。
起初,雷神山医院的很多设施也还不完备。下水道是堵的、门锁是掉了的、空调是坏的,有的地方还有漏水。这些工程上的问题,我们也得一点点检查、一个个病房排查。查完后,再联系工人来维修。
这种情况我也从来没遇到过,一点准备都没有,第一批进驻雷神山的医务人员就像在开荒。
2月8号晚,医院突然通知我们要收病人了。当时病区还在停电,我们通知电工重新通电后,才把患者接进来。当天晚上送来30多名患者,第二天又收了十几名患者,一共44个病人。
考虑到刚刚开诊,医院很多后勤保障还跟不上,第一批收进来的病人只有几个重症,大多都是不太严重的病人。好在治疗用的基本药物能保障。几天过去,雷神山医院初期的工作都已比较顺畅,患者也都比较平稳。这时,我们一医院也被划为定点医院,征收1000张床位,专门用于收治新冠患者。
1000张床位相当于要腾出一栋外科楼,工作量实在太大了,再加上我有各个地方开科的经验,2月11日,我又被调了回来。
目前我在一医院负责一个病区,也是专家组副组长,要和全国各地的专家、国家队的专家接洽,也要负责病区的医疗事务。
现在我们的医生和护士都是6小时一轮换,轮换下来也没太多休息时间,今天换下来明天就得继续上。目前一线的情况,护士比医生的缺口更大。
医护人员大部分都不能回家和家里人一起住,要么是住在医院旁边酒店,还有住在医院的。我估计这样的工作状态可能还要持续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才能缓解,完全恢复估计要到4月底。
用好呼吸科医生和重症医生
从我4次开设隔离病区的经验看,首先就要做好统筹,医院内的所有东西都要统筹规划配备。第二是要用好呼吸科医生和重症医生。
新冠肺炎是一个呼吸系统疾病,需要呼吸专科医生参与治疗。因为呼吸科医生和ICU医生人数不够,很多外科甚至妇产科医生都会到一线去接诊病人。
但到了重症阶段,很多时候还是要依靠重症医生。这个阶段的患者往往合并有其他疾病,其他科室的医生平常接触不到这些病人,经验相对不足。这种情况下,像ICU这类重症全科医生就比较重要。
我们重症科的医生也分配到全院,很多病区都会配置一定数量的ICU医生,和别的科室医生共同管理一个病区。
我想再讲讲我们救治重症患者中的难点。第一个是,病人的数量太大了,像我们这种有1000张床位的定点医院,1天就要收200-300名患者,可能三天就全部收满了。
新冠肺炎是传染病,而我们都不是做传染病的医生。打个比方,海军陆战队的队员,真让你去打陆战可能也不太合适、不太熟悉,我们对传染病真的不熟悉。
我们在传染病病区,穿着防护服做很多事情都很低效。我们的医护人员也是人,对于传染病多少还是有些害怕。
后勤保障和设备也都不如非传染病病区。以前我们缺什么东西,立刻就可以送过来,现在就不行了,清洁区的东西和污染区的东西必须严格分开,物品不能轻易送到隔离病区。这一系列流程都和平时不一样,都会成为治疗的难点。
我们现在对重症患者的救治,以治疗呼吸衰竭为关键点。在给病人用尽所有呼吸支持手段后,如果还不能维持他的呼吸,就会上ECMO。但到了这种时候,使用ECMO救治的成功率也不高,这是最后的手段。
我们在救治中一定要鼓励病人,很多病人这种时候都很绝望,让他在心理上有点盼头以后,他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从我自己的感觉看,现在新增的病人比以前少了很多,我们新增患者的压力明显减轻,武汉后来的防控措施还是很得力的。我自己很关注一个数字,用新增的确诊患者数量减去出院和死亡的患者总数,得出的数字每天是下降的,到今天这个数字是八百多。
这说明武汉对新增床位需求越来越少。由于武汉征收床位最多的一批定点医院是在一周以前,再过几天可能还会迎来出院高峰,能腾出更多床位。
采写:南都特派记者吴斌 南都记者宋承翰 实习生马铭隆 发自武汉、北京(受访者供图)
编辑:胡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