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观的武汉方舱三姐妹:一起吸氧一起熬过重症病房,又同一天出院

南方都市报APP • 南都原创
原创2020-03-08 12:49

战役前线.jpg

这是特殊时期才会建立的友谊。在这场疫情开始前,她们是家里的主厨、是照顾孙女的奶奶、是自家企业的老板娘和送货员。新冠病毒暂时把她们拉离了家庭,“我好像第一次离开孩子这么久。”

医护人员称她们为“方舱三姐妹”——转运自同一家方舱医院、有着相似的病情、住在同一间病房,又在同一天出院。

一连串巧合建立了羁绊。她们成立彼此眼中的阿姨、妹妹和小姐姐。困在重症病区的病床上,她们聊起了孩子该念哪所学校、馒头怎么蒸好吃、医院外的疫情……

也正是这些家长里短、点点滴滴,让她们互相支撑着,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度过了最艰难的时间。

20.jpg

“方舱三姐妹”和医护人员。

道别

81、82、83,是欣然、何熙、徐静在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西院区7楼的床号。她们都是新冠肺炎患者,2月9日紧急从江汉方舱医院转移过来。

这里是重症病区,不少患者都上了呼吸机。与其他病房不同,三人所在的病房常能传出笑声。但在来到协和西院之前,她们都独自支撑了一段时间。

时间回到2月初。那段时间,要回到七层楼的家,何熙与母亲要爬20多分钟。每上一层,她们都要停下来休息几分钟,隔着好几层口罩大口喘气。肺感觉吸不进气,腿像灌了铅。

好不容易到了家,何熙要歇几分钟才有体力给衣服消毒。她还记得患病之初的绝望情绪,“很绝望,不知道怎么拯救自己,能试了的办法都试了,找了很多关系,都不能安排住院。”

疫情初期,警报一直未能在武汉拉响。直到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披露新冠病毒存在人传人时,这场疫情才引起何熙一家的注意。

可当时的武汉生活如常,上班的人还在忙碌,学生也在校外补课。院士的警示还是起了作用。何熙与丈夫、孩子减少了出门的频率,即使出门也会带两层口罩——一层医用外科,一层N95。良好的保护暂时让他们远离了病毒。

就在武汉市卫健委在通报中称尚未发现明确人传人证据后,1月18日,何熙日后的病房室友欣然和家人从北京开车回到了武汉。他们准备先在武汉住几天,等年前再回乡下的老家过年。

几天后武汉封城,断了欣然的回乡路。一家人窝在武汉的家里,欣然不觉得自己会被感染。可到了大年初二(1月26日),菜就被他们吃光了,她只得去附近的超市采购。

欣然回忆,她极有可能是在这期间感染的。购物后没几天,她就开始发热、冒汗、嗓子疼,这些症状让她以为自己得了感冒。可吃了几天药,仍不见好转,到医院一拍CT才发现肺部已有感染。当时的武汉核酸检测能力严重不足,欣然没能确诊,医生安排她暂时回家隔离。

另一边,何熙与丈夫、孩子宅在家,每天都陪独居的母亲聊微信。一月下旬的一天,母亲突然告诉她“不想说话”,何熙打电话追问才知道,母亲可能染上新冠肺炎了。

老人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何熙很担心母亲扛不过去,老公开车送她到医院和母亲会合。他们在医院门口道别,“为了保护他和孩子,我当时就让他回去了,感染一个人就行了。”何熙回忆。

10.jpg

欣然写的感谢隔离病房医护的爱心字条。

“非常非常害怕”

初入医院,里面的景象让何熙感到“可怕”。过道、大厅人山人海,感觉所有人都在对着她咳嗽、喘气。患者挤在一起,分不清确诊还是疑似,门诊也没了座位,只能守在别人面前等待坐下的机会。

CT显示,母亲有“病毒性”肺炎”。何熙告诉南都,“我们还不知道新冠肺炎会导致呼吸衰竭,当时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她们才挂完吊瓶回家。从这天起,何熙和母亲就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晚上十点半左右去医院,第二天凌晨回家。“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患了这个病,我们不敢白天去打针,不敢出去害人。”

但几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情仍不见好转,恐惧和绝望的情绪逐渐笼罩她们。2月2号凌晨,带母亲输完液回到家,何熙给自己测了体温:37℃,她安慰自己可能因为刚刚活动完;过了五分钟再测,38℃。又过了五分钟,38.7℃。

“我就有点怕了。”何熙的精神状态还很好,没有头晕、咳嗽,她又折返回刚离开的医院给自己看病。CT显示,肺部有感染,此时还很轻微,只有做左肺有点“白”。

欣然又在家观察了3、4天。着急的家人给她找来十多种药吃,光消炎药就吃了三种,还有三种退烧药,好几种抗病毒药、润喉片。但她的症状却没有一点好转,吃完退烧药温度降下几分钟又马上升起来。(记者注:自行服用药物风险很大,可能导致多种不良反应,临床用药请遵医嘱)

随后,欣然排到了核酸检测,最终确诊新冠肺炎。“确诊以后是挺着急的,肯定不能回家了,对孩子也有危险。”老公四处托人找床位,问到了在武汉中南医院工作的同学,希望能让欣然住进去。

但按照当时武汉分级就医的要求,医院无权安排患者住院。她们又找到社区,可社区也无能为力。耗到晚上七、八点,他们决定回家。

巧合的是,小区对面的酒店已被征用为疑似患者的隔离点。他们过去询问能否入住,被告知仍要找社区安排。打给社区询问还是无果,又来回周旋了好久,欣然才在当晚住进隔离点。

何熙则在自己和妈妈患病初期就上报给了社区,但社区能做的也只有继续上报,“你前边还有很多比你重得多的患者在排队”。

2月6日前后,武汉市第一批方舱医院相继投入使用,社区领到方舱医院的名额后直接联系了何熙,询问她们是否还有自理能力,“如果可以,就去方舱,去不去?”

现在治愈后又回到隔离点的何熙回想起当时去方舱医院的决定,“这一步走的是非常正确。”

搜不到搞笑视频

欣然所在的酒店隔离点物资有点缺乏,被子等生活用品都是自己从家拿来的。顶着39℃高烧,在隔离点躺了三天后,她终于等到方舱医院建成安排她转院。

那天的武汉下着雨,天气阴冷,一辆公交车把欣然接到了江汉方舱医院。车上的患者们或轻或重,下车前护士给每位患者测了血氧饱和度。

欣然的血氧饱和度只有87,正常人应该在95以上。当时,她还不知道这个指标的意义,她以为是自己手冷了,就使劲搓手、喝热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都没个谱”。

面对陌生的方舱医院模式,医护和患者都没什么经验,人力有限,物资也没有第一时间到位。躺在病床上,四周常常响起呼叫医护人员的铃声。

住在江汉方舱医院,何熙、欣然等症状较为严重的患者被安排吸氧。欣然的血氧饱和度经常掉到80多,医生把她拉下床,推过去吸氧。几次吸氧下来,患者们也混到“面熟”,每次打个招呼,问问对方的病情。

病毒还在体内复制,何熙和欣然都吃了不少苦头。欣然一直发烧、上吐下泻,拉肚子拉得人都晕了,第一天还能将就,第二天就在厕所摔了一跤。

何熙的状态也不好,整天昏昏沉沉,眼睛都不想睁开,手机也拿不动。“你想分下心看下抖音吧,刷到的都是负面消息,搞笑的老是搜不到,干脆就不看了。”她也一直在高烧,退烧药都“压不住”,不烧的时间几乎快没了。

何熙特别想自己14岁的女儿,病的越重越会胡思乱想、越想哭,“我好像是第一次离开她这么久,从来就没有离开她这么多时间。”

病情一步步加重,2月8日,来方舱医院查房的协和医院医生看到了何熙的病历,当时就安排她转院。等救护车时,何熙遇到了好几位一起吸氧的病友,这其中就有欣然。

从江汉方舱医院到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西院大约要半个小时,这段路程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太一样。武汉人都知道协和的名气,想到马上就能入院进行正规治疗,何熙感到心安,于是和同车的患者闲聊。这天武汉还在下雨,欣然不太舒服,上了救护车就开始喘,她一直咳嗽,也不太想说话。

到了协和西院,患者需要先做检查,随后才能住进病房。何熙一直排到9号凌晨,等到第二批患者送来时才轮到她检查。第二批患者中也有熟面孔,其中就包括后来被她们喊作阿姨的徐静,“等着等着就把她等来了。”

走完流程,何熙推开病房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欣然,暗自拍了一下大腿。“我一进来看她躺在那心就安了。这个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熟。就会觉得很安心。”何熙说。

又过了一会,徐静也推门进来了,医护人员眼中的“方舱三姐妹”算是聚齐了。

化学反应

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西院区7楼东区,此时已由来自广东的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第二批支援湖北医疗队接管。

事实上,81床的欣然、82床的何熙、83床的徐静状态都不太好,高烧不退,血氧饱和度一度掉到了85%。据病区主任周明根介绍,此时患者就有可能呼吸衰竭,情况比较危险。

面对这种情况,医生地时间给她们上了氧疗,并实行了抗病毒、改善营养,中西医结合等综合治疗方案。何熙记得自己到协和3-4天后就逐渐好了起来,能够主动配合医生治疗。

困在病房里的三人也产生了化学反应。30多岁的欣然年龄最小,她胆子比较小,碰到什么事都挺害怕的,是何熙嘴里的“妹妹”。何熙40岁,是典型的“武汉嫂子”,性格外向,欣然管她叫“小姐姐”。年龄最大的徐静57岁,被欣然、何熙称作阿姨。但在姐妹眼中,阿姨的心态很年轻,时下流行语用的很顺畅。

回忆起那段“从没经历的集体生活”,何熙描述:“就是聊呗”。

吃的话题肯定跑不了,馒头、包子、面包、蛋糕、饼干无所不包,“取一下经,日子就特别好过。”各自的病情、医院外的疫情也是她们的话题,谁看到什么新闻马上就会跟大家分享。

聊的最多的还是各自的孩子,哪个学校好,英语该怎么学……欣然的孩子要念小学,原本打算今年转到武汉来读书;何熙的女儿在读初中,她们已经开始考虑高考选专业的事了;徐静在带外孙女,孩子正读学前班。

和孩子视频是每天必备的环节。欣然的病情在三人中最重,一直咳嗽说话也比较少。她特别喜欢听徐静的外孙女笑,徐静也会让孩子陪她聊天,“说话像小大人,我听着也挺开心的。”

何熙也很喜欢小外孙女,孩子说话特别有童声的感觉,特别挠心,“家家(武汉话的‘姥姥’)我好爱你的,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欣然是急性子,病情有点变化情绪就不好,放不下来,一紧张心律就蹦到150,何熙和徐静常常安慰她。一位学过心理学的护士也加入了“话聊”大军,还真别说,护士每次都能说到点子上,欣然特别爱听她说话,心率也很快就降了下来。

归家

经过十几天的综合治疗,三人相继停止吸氧,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出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们都很想念家人。

欣然的核酸检测结果一度不顺,当别人都三连阴的时候,她出现了1阴1阳2阴。病区结下的羁绊让她们担心,倘若谁先出去了,再住进来的病人肯定没法融入进来。要是俩人都出院了,剩下的一个人肯定很难熬。

没事的时候,何熙还是习惯性刷抖音,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医生护士的视频。每次见到他们,都隔着防护服只能看到眼睛,何熙在抖音上搜索他们的名字,希望能看到他们的脸。

有一天,欣然在抖音上刷到了自己,那是她们康复期练广场舞时医护人员帮她们拍的小视频。何熙和徐静看到也挺高兴的,“给我们做了合集保留下来”。这时候,何熙才知道医护人员管她们叫“方舱三姐妹”,“我就觉得这个团队对我们的人文关怀还是挺好的。”

3月4日,出院的日子到了,她们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三人一起住院,一起离开。与欣然前两次转院不同,这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武汉一别连续两日的阴雨。

和医护人员合影,在留言墙上写下祝福,三姐妹互相道别后,前往了各自的隔离点。按照规定,她们还要在隔离点独自生活两周,才能见到阔别一个多月的家人。

尾声:欣然、何熙的丈夫、孩子都没有感染新冠肺炎;何熙的妈妈康复较快,几天前就从方舱医院出院,目前正在隔离点隔离。“方舱三姐妹”建了三人专属的微信群,每天还会互相打气,“好不容易关系这么好,也不要断了联系。”

何熙的女儿四年后高考,目标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何熙则希望孩子考中山大学医学院,没准能成为某个帮助过妈妈的医护的师妹,但“孩子会不会做就是她的事情了”。

经此一疫,欣然觉得以后要对自己好点,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欣然、何熙、徐静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记者 宋承翰 发自北京(受访者供图)

编辑:杨存海,胡群芳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致敬!战疫中的广东队

南都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授权联系方式
banquan@nandu.cc. 020-87006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