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多云的下午,26岁的于忠元从济南火车站登上T179次列车。作为乘警长,因为1月27日值乘列车上的一名旅客被确诊患新冠肺炎,于忠元刚放了从警三年以来最长的假。
隔离期结束后,他又忙碌起来,不断地替班、套跑,并被安排与一个新班组搭班执勤T179次列车。这趟全程1998公里的空调特快列车,刚刚在3月27日恢复到武汉的客运业务。
3月29日,于忠元搭班新同事,开始这趟为期3天的值乘之旅。同样登上列车的还有另外36名乘务人员和654名旅客。
这趟南下的列车盛载希望。有人等来疫情解封,出发复工;有人趁清明节前赶回老家,探望长辈。车上乘客以20岁到50岁为主,多数人目的地是终点站广州。
出发
从始发站开出后,T179次列车以140公里的时速在齐鲁大地上穿梭。按照计划,它将经安徽、湖北进入湖南,然后沿京广线一路南下。
3月30日零时,这趟绿色外皮的18节列车在夜色中驶入阜阳站。42岁的刘信在这一站上了车,他和妻子带上行李,准备开启新一年的打工生涯。第18车厢的乘务员雷音此时正值夜班。这是他工作的第18年。通常他将在列车一个来回后,于3天后回到济南。
夜色静谧,列车继续平稳地前进。车上人员记得,3月30日凌晨4时,列车停在武汉武昌时,乘客只下不上。
对于武昌站,乘警长于忠元似乎有特殊的感情,他在个人微博里曾经提到,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每当路过武昌站,看着站台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总是会揪一下。”
列车在黎明时分进入湖南境内,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那时没有人预料到,当地连日来的阴雨天气也许是一场灾难的征兆。
武汉新洲人王茉莉在长沙站上了车。进站前,她刚因为身份证上户籍所在地被询问,她解释已长居湖南多年后顺利上车,进入18号车厢入座。同一站上车的,还有52岁的周梦和妹妹,她们打算赶在清明节前,回到郴州老家探望母亲,并为长辈扫墓。
列车在京广线上驰骋,车窗外南岭大地一片绿色,油菜花时有出现,距离目的地只剩不到1000公里的路程。
3月30日10时,21岁的易文军从衡阳站上车进入15车厢的靠窗座位,他随身背了一个黑色书包,手拎一个提包。此行他要回到广州的某知名火锅店去工作,考虑到当地天气温暖,他随身携带的衣物不多。
多数人和易文军一样坐在座位不停地刷手机,交谈声、手机里的视频声在车厢里回响。进入午间,有乘客开始泡方便面作为午餐。
于忠元在T179次列车上执勤的资料图。
在疾驰的T179次列车上,于忠元的工作是保卫车厢安全。2017年进入济南铁路公安局济南公安处工作以来,他长期担任T179/180次列车乘警长。他曾帮助过14岁离家出走的女孩与家人团聚,也曾亲手制服列车上的惯犯。今年1月,他刚被济南铁路公安局济南公安处评为2019年度优秀人民警察。
坐在第15车厢的周梦对这位瘦高的帅小伙儿印象深刻,“他戴着口罩,露出的眉眼很秀气,整个人白白净净。”她记得,光她上车后的两个小时内,于忠元曾尽职地来回在车厢巡值穿梭过好几趟。
如果没有后面的意外,王茉莉觉得这次的搭乘经历还算舒适。列车没有满载,乘客们隔开乘坐,一排5人的座位只坐了2人,对面一排也只有3人。
危机
在T179次列车以百公里时速朝湖南郴州驶去时,因疫情未复工的李军,正待在郴州永兴县永华村的家中,这里距铁轨直线距离不到300米,他对今年老家雨期反常地提早到来一度感到纳闷。
李军是伴随着“火车鸣笛声”长大的一代,平日里他对于铁轨上的“哐当、哐当”声响,早已习以为常。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永华村附近有一个马天田墟车站,比李军年长10年以上的村民,不少人都有过从这里扒火车南下的经历。
3月30日11时,李军的小儿子李楠到铁路旁的山坡上骑着自行车玩耍。不久,11岁的儿子突然急匆匆跑回家里,告诉李军山体塌方堵住了铁轨。
李军吓了一跳,马上骑摩托车出去看。塌方地点附近有一座天桥,临近清明,不少村民扫墓时会经过这里。他赶到现场,桥上还有几位村民也同时发现了这块高约30米,面积200平方米左右的山体塌方,滚下来的泥土、石块挡住了一侧的铁路。
因为常年住铁路边,知道这里京广线列车密集,几人看到塌方的泥土堵住了铁轨,感到事情不妙。
当天11时29分,李军掏出手机打了第一通报警电话。在桥上的另一位村民李海平,也马上跑回家打电话报警。期间李军又打了四五个电话,听到接线员说会尽快上报,他稍稍放下心,准备在桥上等人员过来处理山体塌方。
直到几分钟后,一声鸣笛把他吓住。
从桥上望去,两条笔直的铁路贯通南北。天桥以北500米有一个铁轨拐弯处,火车经过会鸣笛,同时有信号灯提示。11时39分,李军等人看到信号灯亮了,知道有火车马上要过来,急得不得了。
同时着急的还有马田墟车站的信号员代恩宇,他刚刚接到广州调度所的通知,马上打电话给T179次列车司机,大喊“马上停车!马上停车!”但喊了多次没有得到回复。
已经行驶了1500公里的T179次,正拐弯朝永华村驶来。
桥上的两个村民脱下衣服挥舞想提醒司机,50岁的李海平扒到桥上铁丝网上大喊。李军说自己当时也在大声喊,但都没用,“列车当时车速大概在每小时100公里,刹车也来不及了。看着火车‘哐’得撞上塌方山体,我当时脑子里都懵了。”
脱轨
回忆T179次脱轨的瞬间,王茉莉第一反应是耳边巨大的声响。“‘哐’的一声我的手机掉在地上,我就想去捡,然后又‘哐’的一声,我整个人就翻过去了。”她随侧翻的车厢摔至右侧车窗上,过道对面的一名瘦弱女性压在了她身上。
3月30日23时,抢修现场。
在车窗外,铁轨旁的高压线被扯下,发出“滋啦”声响。这条全长520米的列车,像生气的孩子投掷在地的玩具,红色的车头撞上塌方山体,越过去后车头停下,偏离了轨道。紧接其后的发电车开始冒出黑烟。
从空中俯瞰,发电车厢后面的6节车厢受损最严重。紧接着发电车的18车厢和17车厢,呈360度侧翻。第16节车厢未完全侧翻,与地面形成一个约30度的拱角。它的左侧是因重大冲力前冲并从中间折断的14号餐车车厢。
从12节车厢至后面的1车厢受影响不大,但车尾的乘务员林佳发现此时车门已无法打开。为了救人,林佳从过道迅速跑到前面的车厢,然后从破碎的玻璃窗逃出。他爬到侧翻的车厢上方,看到第14节餐车的车厢呈“V”字折叠。
右侧车窗破了后,王茉莉坐在了雨水里,身上全是泥水。有十几秒的时间,她大脑一片空白,“我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是晕的”。在她后面第15车厢的王喜,直接从车厢里甩出到了车外两米处。
更多的乘客被困在行李箱、热水杯四处散落的车厢。人们开始自救。位于车前方的18号车厢的乘务员雷音,被卡在了乘务室无法动弹。他听到了有乘客哭喊声,只好大声呼喊“大家镇定下来”,指挥乘客取出窗边的锤子敲窗逃生。
王茉莉斜对面的中年男子,立即用锤子大力敲车窗,内层破裂后,外层始终无法砸破,所幸已逃生的人绕到她这一侧从外面将玻璃砸破,坐在王茉莉身上的女性被拉起后,又把王茉莉拉出窗外。
列车倾覆附近的永华村,近500名村民从四面八方跑到现场参与救援,他们中有人用碎石猛击车窗,伸手从车窗里拉被困的乘客,也有人从家中拿来铁锹击碎车窗。眼看发电车燃烧的黑烟滚滚,逃出来的乘客爬上两侧的山坡,不少人身上沾了泥水,有人跌落了鞋子,所幸大多数人只是皮外伤。
火车脱轨后,从车厢逃生的易文军,又返回现场救下了一位腿受伤的老太太。在等待救护车到来期间,他一直安慰着这位受惊的老人,直到后者被送上救护车,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腰椎异常地疼。
3月30日12时许,救护车、消防、公安等相关部门的救援力量赶到展开救援。
寻找
与此同时,T179次列车脱轨的视频在网上传开。
在郴州的易承芳在做午饭时,接到儿子易文军打来的电话,说火车脱轨了,她瞬间哭了。尽管易文军安慰她没有大碍,她还是驾车急忙赶到永兴。
另一边,在200公里外的衡阳县洪市,63岁的杨桂香也匆匆带着孙儿包了一辆面包车赶来,她36岁的儿子王喜刚归家两天,得知她胃溃疡好转后,才搭乘T179次列车回广州。
同样焦急寻人的还有在山东的大妮。她和几位老同学在刷到新闻后,马上给于忠元打电话,但当时已无法打通。有人尝试发微信给“元哥”,同样没有获得回复——据山东媒体报道,就在列车脱轨前不久,于忠元临时接到通报,车上来了一个盗窃前科,他把手头的活嘱咐给同事,离开了他在12车厢的工作间,前去核查。
南都记者走访期间获悉,永兴村村民李海平或许是事发后第一个见到于忠元的人。在被折叠的第14号餐车车厢,他发现了于忠元,反复尝试将他救出来,但由于于忠元被卡住未能成功。村民们回忆称,车厢侧翻后,于忠元一度仍有微弱的意识。
据广州铁路通报,3月30日15时50分,车上最后一名被困人员救出。事故造成4名旅客重伤、118名旅客轻伤;有1名铁路乘警经现场抢救后不幸殉职,5名铁路工作人员轻伤。
据央视新闻报道,济南铁路公安局济南公安处乘警支队民警于忠元,在值乘T179次列车时,赶赴处置警情期间火车突发脱线事故,经现场抢救无效后不幸牺牲,年仅26岁。
大妮后来在网传的救援视频中看到了被压住的于忠元,痛惜不已。他戴着蓝色口罩,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一般,被消防人员用担架抬出。
事发后,受损的钢轨被挪开。近千名工人赶到现场,连夜冒雨抢修。他们用铁锹和箩筐清理现场碎石,然后将近百斤重的枕木一根根抬到路面上。3月31日上午,380米受损的钢轨被更换并铺好。
直到现在,大妮也不愿相信于忠元已经离开。好友、战友、校友以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同事,涌进他的个人微博留言,说“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有人喊“元哥,回来啊!”
这个同学好友眼中谦逊、孝顺的山东大男孩,本科毕业于山东建筑大学设计专业,擅长绘画。于忠元的微博和朋友圈基本围绕着家人、篮球和工作。他喜欢收藏鞋,是篮球明星詹姆斯的铁粉。每年他都会给母亲报不同的旅行团,“想让她跟朋友多出去走走。”他还养了一条叫“瑞福”的边牧犬,称它为“傻儿子”。
于忠元的生活照。
4月1日深夜,大妮回忆起在2013年的夏天傍晚,她在山东建筑大学的校园里,初次见到身为导员助理的于忠元,他正带着新生们熟悉校园。她反复想,“如果能回到过去,那天我一定多问你几个问题。”她懊悔前段时间说好的约饭一直拖到了现在。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于忠元大约会在3月31日傍晚,结束这趟近50个小时的值乘之旅。他或许能短暂休息一天,去吃一吃火锅,也许他会带着交往不久的女朋友一起去做义工——工作之余,他是当地公益机构的资深铁杆义工。
5月14日是于忠元27岁的生日。他人缘很好,多位好友同时在手机日程里标记了他的生日,原本等待那天给他庆祝。
一周前,他曾在视频里说,希望“疫情过后不只是如约而至的春天,还有平安归来的大家。”
可是,他没能归来。
采写:南都记者 黄驰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茉莉、雷音、林佳、李军为化名。)
编辑:张亚莉,刘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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