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中央指导组成员、国家卫健委主任马晓伟在发布会上介绍，目前，以武汉为主战场的全国本土疫情传播已基本阻断，疫情防控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在这场战疫中，全国有346支医疗队抵达武汉湖北,全国支援湖北的医疗队队员达4万多人。援助湖北的一线医护，有哪些难忘的医患故事？经历生死和人性的他们有怎样的心路历程？又怎么克服压力与情绪？南都采访了驰援湖北的广东省人民医院护士杜杨、南方医科大学珠江医院护师李萍、深圳边检总站医院护士黄金和吉林大学第二医院急诊与重症医学科主任尹永杰。

以下是4位一线医护的口述。

等待进行插管手术、静坐养神的医护。

1. 没来得及告别的父亲

我清楚地记得是2月10日，一位78岁的老爷爷进了病房。

“救我，一定要救我，我好痛苦。”他一直大口喘着气，极度缺氧。我们给他上了面罩吸氧，但他很不配合，我一转身，他就把面罩拿掉了。那天下午我就一直站在他旁边，不停给他戴氧气面罩；他有点烦躁，一直要求给他打针。他认为打针才是最好的治疗，但当时吸氧才是最重要的。

他还让我们快点给他儿子打电话。我们联系他儿子时，发现号码写错了，后来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儿子说等会就来。

晚上八点多我下班，还没走进酒店房间就收到医院的消息，老爷爷走了。

我很惊讶，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下午还能说话，还能上厕所，本以为还能撑一两天的。我在原地愣了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干什么。他一直在等儿子，可是没有等到。

我有时候会想，他儿子可能是真的来不了。但想想还是会心酸。

2. 从老家赶来的老父亲

有位病人是30多岁的男士，他的父亲放心不下，专门从老家赶来武汉照料他，后来这位父亲也感染了。这位父亲很自责，对我们说，没帮到忙反而增加了负担。所幸这对父子最后都康复出院了。

父母对孩子的付出，真的是不计成本和代价。

3. 告诉孩子自己在三亚玩

一对老夫妻在医院，老婆婆照料他的丈夫。老婆婆很注意防护，戴口罩、手部卫生都很到位，没有被感染。

我很好奇他们的孩子在哪。有一天我问他们，他们说,没有告诉孩子自己在武汉，更没说染病，“孩子还以为我俩在三亚玩呢”。

在病房里的子女和父母，我看到的，基本上都是父母付出得多。

我也是妈妈，有时候会想养孩子可能真不是要防老，也不是求孩子报答。父母是希望孩子长大后，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希望我的孩子长大后能独立思考，有正确的三观，希望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内心柔软一点的人。

 4. 她连睡着时眉头都皱着

在手术室外焦虑等待的医护人员。

患者都是独自住院。有一位阿姨，最初情况还不错，可以自己上厕所，但后来越来越差，没能熬过去。她是个脾气急躁的人，眉头永远是皱着的，哪怕是睡着了，眉宇间都没舒展过。

我就用手摸一摸她眉头，帮着舒展一下，告诉她心态要放松，教她怎么呼吸，慢慢吸气，再慢慢吐出来，吐得时间长一些，反复地教。

血氧饱和度监测仪器有变化，刚才是88%，现在是94%，我告诉她，“你就这么慢慢练习，能保持在93%以上就很不错，累了可以闭上眼睛睡觉，放松自己”。

但后来阿姨的病情不断加重，根本无法入睡。轻微的挪动都会造成剧烈的咳嗽，生活没法自理，饭也没法吃。

我们给她冲一些安素粉，补充营养。后来才发现她自己的这类东西很多，家人给她准备了蛋白粉、维生素、安素粉等，很齐全。很遗憾的是，她的家人没法亲自来陪伴她，亲自喂她一口。

5. 梳洗下她们会精神很多

由于长期戴着面罩，一位阿姨的眼角眼屎很多，有的时候都睁不开眼。我和另一个护士便帮她擦洗一下，后来发现全身都要擦，我们就帮她擦洗了全身，端了盆水帮她泡了泡脚。

对于这些卧床很久的病人，哪怕只是梳洗一下头发，她们都会精神很多，整个人的状态、气色都会发生改变。

6．嘴巴吃不了是挺痛苦的事

这个病人我觉得很惋惜。是位男士，几乎不能平躺。我们给他快速换一个氧气瓶，他的血氧就会一下掉下来。他出现人和呼吸机不协调的情况，也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嗯嗯啊啊。痛苦的时候就会喊。过了一天，突然就走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睡得舒服一点，稍微把面容整理得干净一些。平时在医院有护工可以帮忙做，现在全靠我们自己。

还有个老爷爷，连吃饭都困难。必须要通过无创呼吸机维持氧合，虽然我们给他打了一碗粥，但没办法吃，只能通过胃管给他打营养素。营养是够了，但对于他来说，没有生活的仪式感了。一个人如果不能通过自己的嘴巴吃，是挺痛苦的一件事。等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老爷爷就走了。

7.再难内心的防线也要守住

病人的心态很重要，有时候哪怕我们在疾病方面已经帮患者解决了很多，控制住了肺炎，但病人内心防线崩溃了，最后也会崩溃。

有一位病人的整体情况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但她想不开。她说咳得受不了，轻轻一翻身、一起身就咳嗽，然后就停不下来，非常痛苦。

后来这位病人接受了中医治疗，过程中全身出疹子，全身发红发肿，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但等她两三天消肿之后，咳嗽症状确实好了很多。

8. 告诉孙女银行里还有3000块

病房里的紧急状况很多，医护人员要第一时间反应。

有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在医院曾想不开，她的两个儿子已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孙女。孙女怀孕了，人不在武汉，老奶奶在养老院住着，后来确诊了。

老奶奶住院时就一直要求我们给孙女打电话，电话里她说，自己还有3000块钱、银行卡在哪里、密码是多少。打完电话，她马上就行动了，多亏我们发现得早，及时做了处置。

后来这位奶奶在医院住了两天，还是走了。

9.有些未了心愿无人知晓

疫情期间，家属很少能来见患者最后一面。到了终末期，很多患者甚至没有力气写遗嘱或是留几句遗言。也许没人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们的遗物，大多是打包消毒，然后等家属来领取。但很多时候家属都不会拿，只是过来取走一些证件。像毛巾、衣服这类生活用品往往都会和医疗垃圾一样，被统一回收统一焚烧。

10. 送别成年人不太一样

来武汉之前，我是儿科重症监护室护士，这次面对成年人，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还记得我到医院工作，对于离开世界的小宝宝我会帮他擦洗干净，穿好衣服。

有的家属会希望把孩子最喜欢的玩具放在他们手里，有的放妈妈亲手做的手工、一件衣服、或爷爷奶奶从很远的地方求来的护身符，拜托我们放在衣服的口袋里。对于这些请求，我们会无条件去满足，这是家属的最后一点心愿。

但是面对成年人，完全不一样。毕竟他们在世上几十年了，承载了太多的东西。

11.一种很神奇的成就感

忙碌中好不容易抽空瘫坐一两秒的夜班护士。

现在我回到广东，还在休整期，晚上有时会回想在武汉的事情，有哪些环节我们做得还不足，怎么去改进氧疗，如何增进了解，如何调整方案等。

对于我们医护人员而言，如果能获得病人的信任，或者是有病人家属对你挂念，一直关心你，一直记得你，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成就感。相较于在工作上取得突破时的成就感，这种感觉更令我们快乐。

12.只能尽力做好当下

医护人员就像是“提灯女神”，不论是人生最初的那一段旅程，还是最后的那段旅程，我们都会为你照亮。

面对死亡，我们只能尽力做好当下的事情。社会也好，自然界也好，还充满了太多未知和不完美，很多时候靠个人力量无法扭转和改变。我只能说在那一段时间里、那一段过程中，要尽量不留遗憾。

13.麻木的人绝对成不了好护士

即使是“小仙女”，面对新冠病人，也只能尽己所能。

其实对于病人，我们这些有重症经验的护士会有一定敏感度，对病人的病情变化会非常敏感。身边有护士面对患者的死亡会很难接受，他们会陷进情绪里很久，也会痛哭流涕。我们会互相进行心理疏导，有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面对病人离世，我可能已经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冷静。

对于这些细腻的情感，我们没法整天拿出来交流。有人会认为我们变得麻木，不是的，一个麻木的人绝对成为不了一名好护士。

面对死亡，可能是每一个医护人员都要经历的过程，但我们不能面临一次就崩溃一次，那或许说明我们没有成长。

14. 病人护理久了也会产生感情

平时的工作中，病人护理久了，也会产生私人感情，不可能完全公私分明。突然遇到病人抢救，没救回来，如果是病程太长，可能觉得是一种解脱，病程太短，也会觉得可惜。疫情突然暴发，知道明明有机会救，可能因为资源不够，没有办法实施一些手段，遗憾就更多一些。

人都是感情的动物，不可能那么理性。时间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到自己，也可以照到别人。时间也是一剂良药，就让它慢慢抚平。

15. “主任，能不能给患者鞠一躬”

一位患者突然去世，护理他的男护士在床头静默了好久。

前几天，我们病区有位上了人工膜肺氧合（ECMO）的病人去世了。我们一个护士对我说，“人生就这么一回，没有人送他走”。护士问我，“主任，能不能给患者鞠一躬？”

我对大家说，现在，我们先把自己的情绪收住，赶紧做后面的工作。“我们为他做好料理，让他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患者上了ECMO、上了呼吸机，经历各种抢救性措施，身体上有好多管子，是我亲自去给他拔了管子。

我对护士长讲，大家也都尽力了，对于这个病人，我们抢救了一个多月了，大家默默在他旁边肃立一会儿。

16．和同事回酒店路上抱在一起

有些病人的变化速度太快了。我看着心电监护上的一点波动还想继续，但没用了。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士。在等待殡仪馆的车辆来接他的时间里，我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点无力吧，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

我和同事回酒店的路上，走着走着，互相抱在一起，什么都没说，但又像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17.想做的很多能做的有限

疫情期间不举行追悼会和告别仪式。我们可能就承担了一部分入殓师的工作，把病患仪容整理得干净、清爽一些。想让他们走的时候走得干净、舒服。

其实，我们想做的很多，但能做的有限。我们只能在内心安慰一下，默念一句“一路走好”，也给自己的心一个缓解。

采写：南都特派记者吴斌 苏海伦 实习生韩佳良 

摄影：南都特派记者 钟锐均

发自武汉

编辑：胡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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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钟锐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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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记者

胡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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