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苑舞厅原本是一幢二层的多边形建筑, 占地1003平米,主体敦实,窗棂颇有些岭南式样,入口处却高悬着一面巨大、醒目的霓虹招牌。当新客走出广州地铁二号线的市二宫站,循着导航进入同福东路,再拐进市二宫电影城身后的羊肠小道时,这流光溢彩的景象会在一瞬间猛然跳出,让人时空错乱,如同穿越到了某个年代戏的片场。
然而走进去却会发现,内里的装潢并不华贵。除了Art Deco元素的壁灯和艺术玻璃制成 的玄关,绝大多数陈设体现出实用主义的朴素,及一种莫名亲切的折旧感。进⻔是存包柜和仪容镜,兼做茶水区,前台挂着“拾金不昧”的锦旗、各种规定和告示。再往里走,豁然开朗,居中是没有一根廊柱的正圆形大舞池,外围的四分之三是休息区,另四分之一被垫高了一块儿,作为讲台或乐队的舞台,台后是办公室。
头顶黑色、蜘蛛网状的吊顶上,装着射灯、吊扇,以及 绿、紫、蓝、橙色的⻓灯管,外圈是空调的出⻛口。
36根包覆着金色舞台布的柱子隔开了邻接舞池的红木茶几、沙发卡座与靠墙一圈的金属桌凳,但它们是一致的橙红色调,有 着经年使用、清洁造成的磨损。工作人员会在每个场次的间隙现身打扫,那时舞池上方的彩灯熄灭,场周的白光打开。她们 基本是年⻓的女性,穿着玫红色的polo衫,与连锁快餐店的工服式样相似。
舞厅不是为了情怀而特意“做旧” 的,街坊、老客们可以作证,它以这样的格局存在了几十年,虽然地板之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但基本的样子没变,现在的人一眼可以望⻅10年前、20年前、甚至更早期的生活现场。
特殊的年代属性,让它成为影视作品的大热取景地。根据舞厅的包场记录,最近5年中,每年都有剧组来此拍摄。一些剧组撤离时,布景和道具没有清走,艺苑舞厅也就听之任之。比如墙上挂着的金框装饰画、放大的⺠国美女画像,都是拍完电影之后留下的。舞客们又像是置身在情节中了。
艺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业的?如今,连工龄30年上下的老员工们都不清楚,只知道它是广州市第二工人文化宫——一个处级事业单位所管辖的营业性活动场所,开设于1980年代初。 其时,交谊舞作为一种社交和文娱方式,正在全国的大中城市复兴。从那个年代的电影《牧⻢人》中,我们能直观地窥⻅舞会的热烈与浪 漫,而王朔的小说《玩的就是心跳》,甚至写到了将菜场改做舞场的情景:“成对的男女穿梭在⻥池子之间翩翩起舞,表情幸福。旁边的熟⻝罐头柜台外水泄不通地挤着一大圈或站或坐观舞的人,大都文质彬彬、气度非凡......”
与⺠间自发的舞会相比,艺苑舞厅的氛围更斯文、内敛,因为这里的联谊交友舞会,常常是由周边工厂的工会、团委等组织牵头进行。在当时留下的老照片中,年轻男士多身着⻄式衬衫、⻓裤,女士们则是优雅的⻄装套裙或⻓裙,配上高跟鞋,时髦且不失工人的身份和体面。 至1980年代末,广州全市已有超过100家舞厅。 然而,随着文化消费形式的不断丰富,更年轻的一代可以去迪斯科舞厅“蹦迪”,或者到KTV房唱卡拉OK,还可以接触到香港四大天王、日韩潮流文化......交谊舞厅无法挽回客源,也就陆续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有极少数硬件和氛围好的,才可以留住最忠诚的顾客。广州的艺苑舞厅就是坚持到最后的营利性舞厅之一。
时移势迁,舞池中的身影,从男多女少变成了女多男少。落单的女客,有相互搭伴的,也有的习惯独自舞蹈。曾经的⻘春韶华,如今已到了退休之龄,或是白发苍苍。
然而舞场实际上模糊了年龄与辈分, 强化了性别。它的 “非日常感”首先体现在着装。女士们登场前通常要把平底鞋换成高跟或小 猫跟,穿上带有流苏、亮片的舞服, 或者飘逸的纱裙、 ⻥尾裙或大摆裙, 戴上手表、珍珠项链、细银链等配饰;男客们相对随 意,穿宽腿舞蹈裤的在少数,许多人穿⻄裤、扎腰带,也有人穿常服和运动鞋——他们的确是“遛弯”来的,休息区还停放着他们 装满蔬菜的小轮⻋,桌子上散落着扇子(或者手持电⻛扇)、毛巾,和人手一只的保温杯。
直到2019年,艺苑舞厅仍每天开放5个场次,从上午8:30一直到 深夜23:30。当年9月16日起,17:00后的⻩昏场和晚场停止对外营 业。 无论是否为工会成员, 散客单买一场的票价为 12元,可以跳足两个半小时(晚场为三个半 小时)。每个场次的来客不尽相同。8:30开始的上午场,多是习惯起早的阿公、阿婆,跳完回家正好是午饭时间; 中午场和下午场的客人相对年轻,以五六十岁 的退休者居多;⻩昏场和晚场则有一些四五十岁、还在职的舞友,下班之后过来。四十岁以下的,无论什么场次, 都难能一⻅。
不动则已。 当他们结对舞动时,舞池里的气场立刻变了, 极具震慑力。“舞功”尚浅者不会贸然跳那些节奏强劲的曲目。这里的 DJ都是市二宫的职员, 专⻔负责选歌,除了传唱度最高的那些网络歌曲,他们也会播放《我心永恒》之类旋律悠扬的外国曲目。
舞场中常能⻅到一对格外吸睛的男女,每次的造型都很讲究,也很少重复,步法、身法生动可观,休息时常坐主席台正对的卡座。艺苑的舞友大都知道,他们是夫妻,一起拿过好几个国标舞省赛的冠军和全国“十项全能”比赛季军。
但若问起来,他们自己却说是业余爱好者,丈夫姓陈,妻子姓李,分别是六十多岁和五十多岁。2006年,两个人临近退休时从零开始学国标、拉丁,只为了妻子有一项能坚持下来的、强身防病的体育爱好,入⻔就是在艺苑舞厅自办的国标舞培训中心(岭南国标舞俱乐部)。十余年前,这种普及班的价格是15元1次课, 由两位老师教几十个学员,他们每星期下班之后来上3节, “人很多的,好开心的”。等跳出了模样和真爱,他们后来自己找到了更专业的课程,一直跳到了现在。
陈先生说,妻子的舞服有100多件,陈太立即笑说:“如果不爱好,我就不会花那么多心思。乱七八糟地出来,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除了网购服装,她还学会了自己做发型,经常看视频学习套路之外的舞步。前些年,为了遇到高水平的同好,夫妻二人搭档参加了很多舞蹈比赛。“去比赛很累的,又热,又要等,为了上场跳十分钟要等一天,穿着舞服又不能去厕所......” 所以2016年以来,他们参赛的兴趣逐渐淡 了,有着特殊纪念意义的艺苑成了他们锻炼和展示的战场。
开设于1985年的艺苑舞厅国际标准舞培训班,直到2019年下半年还在坚持着,由市二宫与两名来自英国联合舞蹈教师协会的教师合作招生,每次课收25元,包含入场费。授课的主要内容是狐步舞和桑巴。 但据舞厅经理介绍,这个培训班的学员都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和艺苑舞厅本身的受众基本一致。说到这一点,经理也很无奈。 其实,以华尔兹、探戈、狐步为代表的社交舞(1924年由英国皇家舞蹈教师协会规范、整理为“国际标准舞”),早在百年前就从欧美传入了中国;2010年的广州亚运会上,标准舞和拉丁舞首次成为正式比赛项目,中国选手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可是这些体育舞蹈项目,至今只在专业院团的和极少数爱好者之间存在着,没有影响到大多数中国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交谊舞种“慢三”(即华尔兹)、“慢四”等,算是国标舞的⺠间版本或衍生产物,但是现在也有明显的“断代”情况。
无论是艺苑舞厅的管理方,还是它的这群老舞客,大都怀有传承和发扬交谊舞文化的使命感。市二宫每年都在艺苑舞厅举办"岭南杯"标准舞、拉丁舞公开赛, 至2018年已经办了17 届,在华南地区颇具知名度。艺苑舞厅虽然生客和散客不多,但并不排斥新面孔,⻅有落单的,会主动邀舞,其中一些还愿意当场教学, 或者告诉新客:30元 网购一双舞鞋就可以快速入⻔。
陈太说:“其实我们很想看到‘新鲜血液’,就是坐着看年轻人跳也舒服,好有活力、好吸引的。” 可是,如今的年轻人对于 “蹦擦擦”的慢三、“蹦擦蹦擦”的慢四,早已十分隔膜。比起这种需要舞伴、 对场地有要求,并且易学难精的舞种,他们更熟悉和喜欢街舞、韩舞和宅舞,抖音上的“手势舞”, 或者干脆是随着音乐摇 摆。 2018年8月,艺苑舞厅曾 被一群年轻人包场,名为 “复古”,但是DJ放的是迪斯科、放克、电子乐,没有人熟悉交谊舞,这种存在于特定年代和代际的身体技艺。
南都记者最后一次进入艺苑舞厅拍摄是2019年底。那时,艺苑舞厅已经确定拆除,经营方从减场开始,逐步让舞客适应。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让一切 来得如此决绝,压倒了所有人的不舍与留恋。
舞厅负责人告诉南都记者,等 市二宫改建完成之后,舞厅一定会再度开放,保留这些年来最受好评的规划和设置。常客们却说,艺苑不在了之后,全广州很难再找到这样好的地方,而跳舞的人年纪越大,越不能够停下来,一旦关节硬化了就跳不成。
我们唯有真诚地祝愿,待疫情过去之后,这些舞者都能够回到舞场;待艺苑舞厅重生,这样的盛景不会消散。
2020年5月12日,南都报道版面,编辑段奇。
摄影:南都记者 张志韬
撰文: 南都记者 侯婧婧
视频:南都记者 张志韬 李克川 特约记者 张飞宇
编辑:谭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