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马雅可夫斯基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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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0-06-11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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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与爱情》

(瑞典)本特·扬费尔德著,糜绪洋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 2020年5月版


书评:

《马雅可夫斯基的三次死亡》

作者:王绍贝

马雅可夫斯基,这个念起来声调响亮得高亢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居然与他讴歌革命的诗人身份和悲剧人生是高度协调的。然而过去我们印象中的马雅可夫斯基,不过是苏联官方宣传的革命诗人刻板形象,如果你要了解有血有肉的马雅可夫斯基,却依托官方的文献和资料无疑是南辕北辙的,瑞典斯拉夫学家本特·扬费尔德层多次前往苏联,收集了大量马雅可夫斯基生平与创作的珍贵材料,并写出《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与爱情》这部书,解开了革命诗人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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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是孤立研究马雅可夫斯基个人历程,而是力图通过诗人及其朋友圈,写出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整体氛围,说明他们一群人的命运都和那个兼具英雄气概与悲剧色彩的年代密不可分。马雅可夫斯基可视为那群人中先锋美学、先锋道德的化身,但这一面相却遭到苏联的“清除”,扬费尔德则通过大量文献资料,揭秘了这位充满赌徒性格的诗人有血有肉的悲壮一生。

中学五年级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就加入了布尔什维克,他在面包师、鞋匠和印刷所工人中间诵读、散布非法读物,尽管他只有十几岁,却已经被捕过好几次。在一次搜捕中甚至连带书皮一起吞下了一本笔记本,被三次逮捕后,他不得不坐了半年牢。出狱后他脱离了布尔什维克、放弃了政治工作,开始投身于艺术,特别是绘画,但并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华。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马雅可夫斯基随便写的一首诗得到先锋派艺术家布尔柳克的欣赏,他挖掘了马雅可夫斯基身上的诗歌天赋。布尔柳克是当时俄国先锋派美术的核心人物,他很快把马雅可夫斯基引进这个圈子,他们开始共同发声,1912年11月马雅可夫斯基首次以诗人、画家和美术、诗歌流派鼓吹手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鼓吹的未来主义号称,在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等从现代的轮船上扔出去后,未来主义者们将宣布:只有我们才是我们时代的面貌。

马雅可夫斯基长相英俊、身材高挑,他那种无赖作风尤其对异性具有极强烈的吸引力,他的感情生活活脱脱就是一个探寻自我艺术个性的拜伦式主人公。在一次家庭诗歌朗诵沙龙上,马雅可夫斯基结识了舞蹈艺术家莉莉、文化评论家奥西普夫妇,从此他们三人开始了长期共同生活,尽管莉莉和奥西普、莉莉和马雅可夫斯基之间都曾经热恋过,但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肉体意义上的三人生活,他们是那个时代出现的新型的“家庭”,莉莉实践彻底的自由恋爱,她总是不停更换爱人,虽然马雅可夫斯基一生也有过多段感情,但他对莉莉的爱情一直很深,莉莉对奥西普和马雅可夫斯基都有一种家人的爱,尽管莉莉不愿成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妻子,但还是希望他能一直作为家人三人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们也实践了这个三人同居的目标。他们三人的“婚姻卡特尔”可能是当时现代家庭结构最招人议论的例子,今天看来也非常令人吃惊,但扬费尔德认为在当时俄国,也即世界第一个无产阶级国家,这种自由恋爱关系是很常见的现象,尤其是知识阶层圈子里。诗人曼德施塔姆就与妻子、情人和谐共处,高尔基也与多位情人同居过。这些行为的基础是开始于19世纪中叶对社会虚伪礼教的挣脱,这一进程在俄国革命后得到官方承认,婚姻自由、性自由被认为是应当在新社会实现的普遍自由的一个组成部分,最激进的主张甚至来自资深党员亚历山德拉·柯伦泰,根据她提出的“杯水理论”,在一个不受资产阶级道德束缚的社会中,人满足性需求可以像喝一杯水一样容易;无论男女都有性自由的权利。这样一种性、家庭、婚姻的实验,直到苏联1936年制定新的婚姻法之后才被否定,传统的家庭和婚姻模式最终取得了胜利。

1917年俄国革命爆发后,作为革命派的艺术家马雅可夫斯基欢呼鼓舞,他就像胡风一样,感受到政治春天的降临,自由的气息,高喊“时间开始了!”然而他的共产未来主义艺术流派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直得到列宁的表扬后,媒体才开始大量刊发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马雅可夫斯基还放弃了未来主义的口号,提出“社会订货”的理论,主张艺术家的任务就是通过无产阶级国家的中介来完成时代给他的“订货”,艺术家应根据国家、社会的需要来创作文学作品。他虽然在诗歌里面不断歌颂布尔什维克建立的新世界,不断歌颂劳动者,但他的诗歌朗诵会总会遇到很多批评,认为他的诗歌难懂,无法达到普通工人、劳动者能理解的程度。

1930年初,马雅可夫斯基在莫斯科举办了“创作二十年”展览,展出了二十年了马雅可夫斯基作为诗人和艺术家所做的一切:书、画作、海报、报纸文章等,他还邀请许多精英出席,但无一出席。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他又在几乎同时加入了他此前一直拒绝加入的苏维埃官方作协“拉普”(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协会)。同年3月份,马雅可夫斯基出席一场国立经济学院的朗诵会的时候,他照例得到了在场许多大学生的围攻,有一个学生问:“历史表明,所有好诗人都死得很难看:要么被杀掉,要么自己结果自己……那您打算何时饮弹自尽呢?”马雅可夫斯基一语成谶:等我死了,你们会含着感动的泪水朗读我的诗……”历史上自杀的文学家和诗人数不胜数,特别是感性、激情的诗人,似乎自杀才是诗人最有意义的死亡方式,从古代的屈原,到当代的海子,对于马雅可夫斯基这样激情无限、充满赌徒个性的诗人,自杀似乎非常符合其内在性格特征。扬费尔德指出,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里面也多次提到自杀。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后,文学圈内许多人都认为是他的创作无法得到新社会认可所导致的,但扬费尔德通过史料的挖掘,认为这种观点并不正确。

除了事业上不太顺利(诗人一生就没有真正顺利过)之外,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前经历了巨大的感情危机,他向自己的爱人诺拉求婚遭到了拒绝,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需要不断能感受到爱和关注的人,他无法忍受这种感情和事业上的双重孤独感,最终留下了遗书,说自己爱的小舟/在凡俗生活上撞沉。感情受挫是自杀的最直接原因,但整体来说,自杀是诗人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如果综合看那个时代,在马雅可夫斯基之前,文学家古米廖夫被枪决,波洛克无法忍受漫长的肉体折磨而死亡,同为诗人的叶赛宁自杀……马雅可夫斯基的死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也许符合涂尔干三种自杀分类中的社会剧变导致的自杀类型,尽管马雅可夫斯基呼唤并热烈拥抱俄国革命,但面对革命剧变后的新社会,他最终没有完全适应。

马雅可夫斯基用毛瑟手枪朝自己胸口开枪自杀,是他第一次死亡,是他肉体的死亡。他的葬礼得到国家重视,规模宏大,但在他自杀后的头几年,社会对诗人和他的创作很冷淡,他的作品几乎不出版,关于要纪念他的决议很大程度上被无视了。作为马雅可夫斯基的文学遗产继承人之一,莉莉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请求再版他的作品、保护他的遗址等。这封信得到斯大林的高度重视,并在信上用红色铅笔批示: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最有才华的诗人。对他的记忆和他的作品漠不关心是一种犯罪。斯大林的话瞬间产生了效果,被斯大林“封圣”。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说,马雅可夫斯基从此以后“开始被强制推广,就像叶卡捷琳娜时代推广土豆一样,在这件事上他是无辜的。”马雅可夫斯基被树立为苏维埃第一诗人之后,所有早期未来主义的痕迹都被清除,他与莉莉等许多段感情经历都被清除出相关作品和遗迹,他不再是一位活生生的诗人,而成为纪念碑,城市、街道和广场被冠上了他的名字。这是诗人的第二次“死亡”。

马雅可夫斯基的第三次死亡发生在苏联的大厦倒塌时,他的偶像地位也倒塌了,就像革命时被拉倒的纪念碑一样摔得很重,尽管他本人也是“封圣”的受害者,但大多数人对其恨之入骨,他的作品被强制要求学生背诵,而他也在课本与书店货架中消失了。



编辑: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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