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文学评论家、诗人江弱水撰著的《指花扯蕊:诗词品鉴录》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为2017年央视“中国好书”《诗的八堂课》姊妹篇,从李、杜、苏、辛直到鲁迅,选取十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词,对作者的奇情异想与作品的惊采绝艳,加以细读妙赏。
江弱水,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浙江大学教授。著有《诗的八堂课》、《古典诗的现代性》、《湖上吹水录》等。兼写诗与随笔,有诗集《线装的心情》,随笔集《陆客台湾》、《赖床》。
2017年3月至2019年5月,江弱水应邀为《新京报·书评周刊》公众号写一个“周末读诗”的专栏,每周一篇,每篇一千三五百字,两年下来写了一百篇。在这一百篇里,以古典诗的鉴赏为大宗,其中的六十多篇,经过一番损益修改,集结成了如今这本《指花扯蕊:诗词品鉴录》。
该书选取李白、杜甫、韦应物、苏轼、李清照、辛弃疾、姜夔、元好问、龚自珍、苏曼殊、鲁迅等十一位诗人的近百首诗词加以细读。对于所选诗人,江弱水以精到的文本分析见其才,以丰富的文献征引见其学,以超卓的文学评判见其识。每一位诗人各有其特点,每一首诗词也各有其好处,江弱水的赏析亦不拘一格,写来十分自由。
至于“指花扯蕊”,原是江弱水家乡的俗语,意指讲话不着边际,讲不到点子上,或者故意不讲到点子上,言他事以淆乱主题。江弱水说:“我用为书名,却是在移花接木,借喻本书所选的诗词,都是惊采绝艳的语言之花,而我所写的文字,也是想直探蕊心,揭示其奇情异想的艺术之秘。”
在《诗的八堂课》之后,江弱水自言“很享受一种不加注释的写作”。《指花扯蕊:诗词品鉴录》不仅不加注释,还添加上了许多花絮,将密实的技术分析与发散性的联想结合起来,相互对冲,彼此映照,极大地丰富了阅读感受的层次。他在该书后记里写道:“我想,写文章不能太实在,不妨穿插一些闲笔,就像做人的目的性不可以太强,应该点缀一些闲情。这样看来,‘指花扯蕊’未必不是好的说法,以至写法,甚至活法了。”
精彩书摘:
姜夔:一个人的情人节(节选)
《鹧鸪天》五首
作者:江弱水
杭州有一条马塍路,在西湖与西溪之间,不长,也不宽。我偶尔走过这条路,就会想,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曾经葬着一个人,连同他的遗恨。
南宋词人姜夔,号白石道人,兼工诗、书、乐,以布衣终。他生平有一段情事,铭心而刻骨,常于其文字中露出鳞爪,而总是语焉不详。半个世纪前,陈思与夏承焘细细寻绎钩沉,终于使这段情缘较为完整地浮出水面。大致的情况是,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姊妹相遇并结缘,却因生计不能自足而不得不游食四方,遂无法厮守终老。这成为白石心中长存的隐痛。他的思念、渴望、愧疚,又无从对别人诉说,除了真正的知心朋友略知一二。夏承焘说,“其孤往之怀有不见谅于人而宛转不能自已者”,只有借文字影影绰绰地透露一点心事。他诗中提及此一情事的,唯《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绝句。第一首“客梦长在江淮间”已逗斯旨,第二、三首云: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其二)
小帘灯火屡题诗,回首青山失后期。
未老刘郎定重到,凭君说与故人知。(其三)
仍复欲言又止。宁可提到“邻里”,宁可称为“故人”,也不直说“伊人”。但明示“我家”,何等亲切;“小帘灯火”,何其温馨。“刘郎”用刘晨、阮肇天台遇仙事。既成眷属,复又诀别,而求复合,却再也无路可寻,这正与白石的离情别恨如出一辙。“刘郎相约事难谐,雨散云飞自此乖”,故“回首青山”是对天台桃源的瞻望弗及,“失后期”却有多少尴尬、疼痛和唏嘘。但是,就让仲讷君帮我带一句话给你吧:我一定会重新回到你身边的。内敛的语调,恒定的信念,真是浅语深衷,温柔敦厚。
周煦良曾有短文《读诗小识》,盛赞这两首绝句“性灵与神韵兼而有之”。他尤其细说最后一首的神秘的魅力:
奇怪的是,第二句引用了一句俗喻“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第三句用了一个熟典而且是不太切合的熟典,应该说不算好诗。但我每次吟诵到第三句“定重到”后,第四句只能读出“凭君”二字便喉咙堵塞,读不下去。难道是因为我知道作者的身世比他当时知道的还要多,因而为他伤感么?还是因为“定重到”是仄平仄,使我在吟诵时不自觉地要重(音仲)读这三个字,于是抑制着的情感到了下面“凭君”两个平声字便如开了闸的洪流一样倾注到下面“说与故人知”上?是不是如此呢?这里面究竟多少属于客观分析,多少属于主观臆测,确是很难说的。
钱锺书说,中国文人向来是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而词则用来言诗中言不得的志。白石这两首诗,仍属于“言不得”而“言”之。而他的词中,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的研究,与此情有关的有二十二首之多,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足见其萦心不忘。前人多因不晓本事,常常责其费解,王国维讥为“白石有格而无情”,顾随也批评道:
白石等总不肯以真面目向人,不肯把心坦白赤裸给人看,总是绕弯子,遮眼,其实毫无此种必要。
白石太爱修饰,没什么感情。白袜子不踩泥,此种人不肯出力、不肯动情。姜白石太干净,水清无大鱼。
在姜白石之情事被侦破之前,也难怪要招致这样的批评。现在我们知道了,姜夔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差堪比拟。这也使得他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即像陆游“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一样的吞声之恨。他那滤滓提纯式的“干净”,他那制谜射覆式的“绕弯子”,既出于艺术上的修能,也因为生命里的隐衷。那种令人揪心的节制,正是顾随评陆游《菊枕》诗所说的:
不能说而说出一点,真好。
说出更多的,或如周煦良所说“最为沉痛”的,是姜白石写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正月的一组五首《鹧鸪天》。这一年,从夏承焘所推定,白石四十三岁,在今天是中年,而古人已自视老年了。可是,他生命中那段刻骨的爱情所呼唤起来的深沉的情感、委曲的心理,那隐隐跳动的脉搏、渐渐急促的呼吸、升高的血压、失眠与强忍的泪,纵然隔了八百多年,依然鲜活如昨。
下面,我将这组词试做一番演绎。这五首词,有所感,有所思,辄有所作,并非早有预谋而加以整体设计的作品,却又有着内在的统一性。一个词牌,往往重复的韵脚(如“悲”字、“归”字、“知”字),都说明在这一段时间里,像法国诗人瓦雷里写《海滨墓园》时一样的情形,诗人的心头老是回旋着一段没有内容的旋律,挥之不去,执意占据着心灵。白石所做的,正是本来意义上的“填词”。
编辑: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