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家庄出发,驶向太行山方向,华北平原的村庄沿着高速逐个登场,它们有些已成为历史,有些还有人留守。在平山县,南都记者寻访了三名处在遗忘边缘的老人。他们时而会忘掉子女的姓名,时而会变得偏执,时而又带来欢笑。
台头村村口
91岁的刘二看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位。这位老爷子年轻时是台头村的社火名角,吕布是他最拿手的角色。但“遗忘病”在不知不觉间缠上了他。直到一次跌倒后,家人带他看磕伤时,才发现老人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刘二看
这是一种引起大脑异常变化的疾病,主要影响患者的记忆和其他心智能力。在生命的后半段,记忆在他们身上逆转,患者会一点点忘掉过往、爱人、朋友、子女,认知和行为也会越来越“古怪”。有人称之为“漫长的告别”,有人形容他们“返老还童”。
刘二看正在经历这一切。一个上午,他反复问大儿子刘东升吃没吃早饭。当儿子把饭端来时,老人又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饭”。儿子们多次被老人的举止逗笑。(视频3:46)
平山依然保留着朴实的民风,乡里乡亲之间少有秘密,村民开这些老人玩笑,一般也不会触动家属敏感的神经。刘二看喜欢去村里溜达,看孩子的婆婆会竖着大拇指,说刘二看是村里的“第一寿星”。
但当村人笑着问“我是谁”时,刘二看也只能笑着看过去。这座村庄正在走向空心,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儿子认为,老爷子虽然听不懂别人说什么,但是看老人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喜欢和老邻居在一起。
但街头还有另外一种景象。在距离台头村不远的南马冢村,最高寿的薛兵成今年94岁了,他也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他来说,遗忘是街上人聚人散的过程,和村民坐在一起唠嗑的时代过去了,如今他经常独自坐在街头,低着头谁也不理。
薛兵成
有时候,他也是村人围观的对象。儿媳妇薛海云说,老人“脑筋乱了”已经有五六年,但直到去年秋天老人无法小便且全身肿胀时,家人才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确认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年轻时,薛兵成没少过苦日子,养成了往家“拾到”东西的习惯。现如今,随着阿尔茨海默病的侵袭,老人的习惯愈发固执。从用过的卫生纸到街边的小树杈,老人都会捡回来摆地整整齐齐。
随着身体每况愈下,老人的照护压力越来越大。薛海云说,一开始每家轮流照顾一年,随着老人年龄增长和身体状况的恶化,每个儿子的照顾周期从一年变为半年,再从半年变成一个月,两年前缩短为10天,一直到了现在,“这样大家都能出去干活养家”。
南马冢村另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已经去世。
无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与否,如何照顾老人是每个农村家庭在今天都规避不了的难题。可“遗忘病”意味着更大的负担。大桥村的王歪妮今年87岁了,她患有恶行肿瘤,疼痛发作时,她只能捂着肚子“诶呦诶呦”的呻吟。遗忘也在侵袭着老人,他有时会忘了儿子是谁。
王歪妮
那个下午,母亲突然喊叫着让儿子摘衣服,大儿子韩宝堂赶紧跑进屋里。“有衣裳,你拿你拿。”8月的艳阳天下,父亲种下的梨树结满了果子,两代人盖起的灰色小院正走向残破,窗台上散落着手套、农具和吃空的药瓶。只有一条白布毛巾挂在绳子上。“别说了,没有衣裳。”(视频5:59)
对这个贫寒的家庭而言,“遗忘病”尚可忍耐。更为紧迫的,是找钱补一补已经漏雨的房子。正在照顾“老妈妈”的韩宝堂年轻时一直种地,前几年才出去打工。在北京打工时,工地能看到石景山游乐园。弟弟自杀去世后,照顾母亲的责任全部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出不去了。
一直未成家的韩宝堂,也到了给自己攒养老钱的年纪。几分花椒地是他唯一的“主动收入”。花椒今年收成不错,但因为疫情,收购价只有去年的一半。
韩宝堂
农村老人们和遗忘搏斗的过程,更像是农村走向空心化过程中的一段伴奏。许多家庭误以为阿尔茨海默病无药可治,所以认为没有必要治疗。许多家庭没有条件治疗,就当成一般的“老年病”看待。
大桥村外的农田,玉米和花椒围绕着墓碑而种。
“通过预防高血压、腹型肥胖、听力下降、糖尿病等疾病,并多进行有氧运动等措施,可以减少1/3的痴呆患者发病。”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教授孙永安曾说:“很多人由于不知道、不了解,耽误了早诊早治的时机。”
在业内人士看来,与城市相比,农村的经济条件更差,照护资源更加短缺,这需要政府的进一步倾斜,比如给予敬老院适当的照护补贴,提高从业者收入及社会地位等等,鼓励更多服务机构为患者提供照护服务。
业界也指出,这些照护者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更容易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农村患者家庭照料者的健康情况亟需关注。
南方都市报“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特别报道:《当农村遇上阿尔茨海默病:走丢的老人与困守的子女》
南都记者 胡明山 宋承翰 吴斌 发自 石家庄 北京
编辑: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