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广州现代舞发展的摄影家陈锐军:金星沈伟从这里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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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0-11-09 15:10

中国现代舞专业教育的起点在广州,第一批明星舞者也成于广州。

1987年,广东舞蹈学校以一所省属中专的身份,在国内首开现代舞大专班;5年后,以这班毕业生为主体,诞生了大陆第一支现代舞团。一班一团中,走出了金星、王玫、沈伟等奠定中国现代舞局面的关键人物,其中金星先后在北京、上海拓荒,用自身知名度将现代舞这个“先锋舞种”推向大众视野;王玫回到北京舞蹈学院创建了现代舞专业,“王玫体系”从此深刻影响着学院派现代舞的发展;沈伟只身闯纽约,如今已经是备受国际舞坛推重的华人编舞家,近日又因担任湖南卫视《舞蹈风暴》评委被更多人熟知。还有很多杰出的现代舞人:高成明、桑吉加、邢亮、李捍忠、乔杨……他们抛弃原有的身份、户籍,一腔热情来广州,又从这里出发,将“中国基因”的现代舞播撒到世界。

星河璀璨的年代已远,所幸,广州摄影家陈锐军留存了一份“影像档案”。1988年,以记者身份偶遇现代舞时,陈锐军和他所关注的那些舞者一样,都只有20来岁;30多年过去,他依旧痴心,不但在影像表达上更加纯熟,与本地舞团、舞者间的情谊也被时光沉淀,定格成令观者惊艳的默契。

近日,《释放2020——陈锐军现代舞摄影展》在广东老年大学一楼大厅展出,展期至12月。原广东舞蹈学校校长、广东现代舞团建团团长杨美琦充满感情地为他写道:“你优质的摄影创作与探索、镜头的表达与积累无人能及!你的坚持促进了现代舞艺术的传播,让更多人感受到——舞蹈让人的生命体更具荣耀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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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锐军。

汇聚

现代舞源于欧美,很早便传入中国。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在巴黎师从“现代舞之母”邓肯的容龄格格诏入清宫,曾献舞于慈禧太后;救亡时期,吴晓邦等爱国舞蹈家用现代舞的精神编创舞段,呼吁同胞奋起。

但直到1980年,国内舞蹈界才正式识别并公开使用“现代舞”这个称谓;当年底,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应邀在广州做了一场内部交流演出。文艺界对于“现代派舞蹈艺术”的强烈好奇,遇上了政府“推动民族舞蹈现代化”的构想。1986年7月,广东舞蹈学校校长杨美琦访美归来,正式向省文化厅提议引进现代舞,认为此举将极大地改善国内舞蹈教育及创作机制。主管部门最终决定,“先办班、后建团”,拨出10万元经费让杨美琦尝试。

1987年9月,史无前例的中国现代舞专业班在广州开学了。这个消息,很快从业内传到了社会各界。

那时大众层面也流行跳舞,主要是交谊舞。自1984年国家出台《关于改进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对交谊舞现象予以认可和引导后,广州的几大文化宫纷纷开设舞厅,高校学生也经常自办舞会,将新学的华尔兹、“慢四”等作为休闲和交友方式。陈锐军在暨南大学读本科时,就是校内舞会的热情参与者,他还记得:“暨大原来的学生饭堂就像‘蒙古包’,中间没有柱子。每到周末,搬开那些桌椅板凳,就是一个很大的圆形舞池,而且声学效果特别好,在广州几乎是一个‘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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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陈锐军采访香港回归之夜。

随着音乐舒展身体是一种忘情的体验,对于陈锐军来说,可能还牵动了童年的美好回忆。他在成都军区大院长大,经常看文工团排练、演出,正是电影《芳华》里蒸腾的歌舞青春。1986年大学毕业后,陈锐军进入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黄金时代》杂志任记者。在这本极其敏锐、活跃的青年期刊,他关注一切新生事物,“现代舞”很快进入了他的视野。

“1988年,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班开始搞公开课,这对我们来说是崭新的,以前从来没听过。”几乎全城的主流报纸、专业杂志都在追踪报道,而且普遍是以鼓励、包容的态度。他自己身兼媒体人及舞蹈爱好者双重身份,在职务行为之外,更不由自主地投入了大量业余时间。

“每次看完他们的公开课,都会觉得很新奇、很震撼——舞蹈还能这样玩儿?就会期待下一次。”每隔一段时间,现代舞班就邀请一位国际专家来广州授课,大致停留两个月,每位专家临走前,照例都会有一场公开课,也是学员们的汇报演出。“一般印象中的舞蹈课程,就是老师示范一些动作,让学生去模仿,对吧?但这些公开课不是的,经常是老师出一个题,让学生即兴去跳。甚至有时候不在课堂上,而是在大自然中。比如说到了一棵松树下、一块石头旁,马上要求学员自己构思:作为一个人类个体,怎样与松树或石头产生关联?再用肢体动作把你的思考表达出来。”这种直观的教学很快让陈锐军明白,现代舞并不是一种新的舞蹈程式,而是一种观念,它期望舞者自由、独创性地表达内心感受,观照所处环境。

通过这些课堂上的即兴作品,陈锐军也逐一认识了眼前这帮同龄人。原来全班20名学生,个个都是“舞林高手”,有着深厚的民族舞或古典舞功底。例如金星,此前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是1985年首届全国“桃李杯”舞蹈大赛一等奖获得者;王玫入学之前在北京舞蹈学院任教,已有成熟的古典舞编舞作品;全班年龄最大的乔杨(23岁),曾是宝鸡市歌舞团的台柱演员。很多人抛弃原有的一切来广州,住在临时搭建的4人间,被杂草里的蚊虫叮得满身是包。好在他们都年轻,身上的激情总也用不完。

陈锐军对那时的金星印象深刻:“长得很帅,很青涩,肌肉线条特别好看,有突出的表现力。”果然到了1988年底,金星便拿到了班上唯一的全额奖学金名额,去了美国学习和流浪。市场经济大潮之下,也有形象出众的学员被人挖掘做了模特或演员(例如张延,1990年获得“美在花城”选美比赛冠军,后来在电视剧《粉红女郎》中饰“男人婆”)。又有一批热爱现代舞的学员补充进来,如沈伟。这个有着湘剧武生功底、会画国画和油画的湖南小伙子,在一班俊男靓女中并不起眼,陈锐军却发现:“他不是力量型,是才子型。”跳现代舞,恰好给了他展露敏感才情的空间。

检阅现代舞班办学成果的时刻来了。1990年秋天,学员乔杨、秦立明代表中国参加法国巴黎国际舞蹈大赛,最终凭借客座导师曹诚渊(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创始人)的作品《传音》拿下现代舞双人舞一等奖。这是初生的中国现代舞在国际顶尖赛场上的第一枚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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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厅的墙上挂着一道横幅:“为发展中国现代舞而奋斗”。

成名

1992年6月6日,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正式宣告成立,以现代舞班获得学习证书的18位学员为基础,成为大陆第一支专业的现代舞团。

这一年,陈锐军也从摄影爱好者转变为真正的实践者。他一咬牙,用好几个月工资买了一台进口雅西卡单反相机,还有显影液、定影液、放大纸等冲印设备,在家中布置了一片“暗房”。摄影技术也是自学,帮助最大的是一套从新华书店淘来的《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厚厚的两本,“图文并茂,一看就懂。”

最“烧钱”的是胶片,一盒20多元的胶卷只能拍36张,而那时陈锐军每月的工资只有两三百元。“因为太囊中羞涩,我每拍一张都要想半天:构图好不好?光线好不好?时机对不对?要是没想清楚乱拍,拍坏一张,几块钱就没了,很心疼的!”可他想拍的却是最复杂的舞蹈现场:灯光瞬息万变,人在不断运动,情绪和思想也在流动。如何训练自己的临场反应能力?陈锐军不得已想出了一个“穷办法”:在电视机上播放演出录像,用暂停键当快门,尝试定格动作最美、意蕴最丰富的那一瞬。

在他苦练拍摄时,广东实验现代舞团两次赴京演出,不期然收获了两员大将。1993年,中央民族大学民族舞高材生桑吉加、跳古典舞拿过两届“桃李杯”第一名的邢亮,都是因为在北京看了现代舞团巡演,毅然南下广州。他们一来,便很快成名,被广州的媒体誉为“舞团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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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亮(前)、桑吉加(后)合作《发生进行式》。

“桑吉加——我们叫他‘桑巴’——他是甘南地区藏族人,舞台上侧光一打,轮廓特别漂亮;邢亮技术高超,身材也高大,很有阳刚之气。只要他们出现,总有很多粉丝追着去看。”陈锐军笑道。那几年,正是现代舞团的黄金时代。每有演出,沙河顶水荫横路的省文化厅大院都是人挤人,甚至排到大马路上。观众们不仅是为“现代舞”这个名头而来,更要支持自己欣赏的舞者和作品。1995年,杨美琦已经辞任广东舞蹈学校校长,专心做现代舞团“掌门”,她极力保证宽松的演出环境,鼓励舞者自行编创,曾公开许诺:“题材自由宽泛的选择,只要是以真实生活的感动为前提;形式的无法无规,只要以新颖的独创为原则;风格或古或洋,只要是为追求艺术真谛而沉浸。”是以舞团百花齐放,每位舞者都极有个性。除了人气最高的桑吉加、邢亮,女演员中也有在巴黎获奖的龙云娜、以光头示人的侯莹……台上台下,都吸引着很多目光。

眼见着现代舞团已在广州立稳脚跟,围绕在它周围的记者们纷纷转场,去报道更时新的流行乐、独立音乐、装置艺术……留下的不多,陈锐军是坚持至今的唯一一个。他说:“因为我确实觉得,现代舞和我的内心是很合拍的,是能引起共振的。年轻时,我也想过自己跳,但还是缺乏‘用身体去表达’的自信。通过拍摄现代舞者,我等于是用相机参与了这支舞蹈,我的内心也在起舞……这个过程当中,我也得到了一种满足和释放。”

他是真心维护现代舞,有时还用文章为之鼓与呼。1998年,当中国现代舞蒙受指摘时,陈锐军以个人身份在《上海艺术家》(今《上海艺术评论》)撰文,力陈这种舞蹈形式并无东西之分,不应人为设置障碍:“一个中国母亲,不管她吃的是荷兰的奶粉、美国的麦香鸡,还是意大利的通心粉,生下来的孩子照样是黄皮肤、黑眼睛。广东实验现代舞团从编导到演员都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从身体到心灵都积淀着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用得着担心他们会全盘西化吗?”

这样的事例多了,现代舞团上下都记住了他,聊得投契便成了朋友。有一回团长杨美琦主动说:“我给你发个聘书。”那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特聘陈锐军先生为广东实验现代舞团特约摄影师”,盖有舞团大印。没写聘期也没开报酬,但是陈锐军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从此师出有名,可以更加自如地行动。

世纪之交的1999年12月底,广东实验现代舞团应央视之邀前往三亚,用舞蹈迎接新千年第一缕阳光,陈锐军作为随团摄影师同行。2000年1月1日凌晨,当东方的海平面上涌起曙色时,蛰伏的舞者们突然像被唤醒似的舞动起来,陈锐军飞快地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幕,命名为《千禧之光》。紧接着,他又抓拍了一张更满意的《海边即兴》——当年7月,陈锐军在广州星海音乐厅举办了个人第一个现代舞摄影展,这张照片被放得巨大,效果尤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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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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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即兴》。

释放

总有人说现代舞是“天书”,既难懂又枯燥。但在陈锐军的影展现场,有自称“门外汉”的观众告诉南都记者,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舞者内心。

《释放2020》是陈锐军参与的第6个现代舞主题摄影展,受广东老年大学力邀,由摄影家本人亲自布展、选片。这些精选作品中,少有标准意义上的“剧照”,即便是在公演现场抓拍,也都实现了风格化,比起还原舞台场景,更接近用画面语言来“复述”某个舞段的情绪。

拍摄于2001年的《花煞·谁有病》让很多人印象深刻。一扇屏风似的透明玻璃几乎填满整个画面,白色的顶光下,男舞者围绕玻璃绞扭的躯体、无助延伸的上臂,因多次曝光形成叠影;玻璃上也印出无数掌纹。看似几重分身,其实只是一个人的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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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陈锐军镜头下的《花煞·谁有病》。

这张照片未经任何后期处理,甚至在拍摄前没有“预览”过——因为用的是胶片相机。当时,陈锐军只能凭经验对准焦,而后将光圈和快门速度调低,他也不确定是否可以实现构想。亲手冲印照片时,他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待产的父母一样,“一切都是未知,你只能祈祷:一定要给我一个健全、漂亮的孩子啊!”最终看到成片,陈锐军自己也被震撼。

转过年来,陈锐军添置了一台数码相机。先进的计算机程序将他从繁杂的参数调整中解脱出来,也终于实现了预览功能,“这就等于生孩子之前先照了B超。”新相机还能连拍,陈锐军试了几次,便很少在舞台摄影中使用了。其一是因为现代舞演出往往很静,“啪啪啪”的快门声极易造成干扰,其二是他发现,连拍在理论上“总有一张能蒙对”,在现实中却往往是离“完美”差了一点,反而凭经验拍的时候,只按一次快门,能抓到那一瞬间。

很多舞蹈摄影家会在拍摄演出之前将功课做足,甚至约访主创、观摩彩排全程,陈锐军没有这个习惯。有时他宁愿保持“无知”状态,在现场慢慢吸收舞台传递过来的信息,一只眼睛盯住取景框,另一只眼睛注视全景、预判变化,就这样即兴创作。“有些东西,就是因为‘不确定性’才更有意思,现代舞就是这个道理。”

在以舞蹈为主题的自由摄影中,陈锐军也喜欢让舞者(模特)即兴发挥。此次影展首次面世的《天地之舞》组照,拍摄的就是广州籍旅法舞蹈家黄则玄在广州城郊的水塘边、公园和古镇中凌空起舞的姿态,时间上跨越5年。另一组尺幅巨大的照片是《邱思婷——东方天鹅公主》,共8张,被摄影家特意安置在临街的玻璃橱窗、内外两面张贴。路过市民也能驻足片刻,欣赏这位从广州少儿现代芭蕾舞团走向欧洲的明星舞者Sisi Qiu鹤立或跃起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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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高原》,摄于2011年。

其中有一幅着红裙的《舞动高原》,尤为绚烂夺目。陈锐军说,这一张拍摄于喜马拉雅南麓临近不丹国境的地方,海拔超过4500米,邱思婷跳完这一下,马上用羽绒衣把自己紧紧包裹住,吸氧10分钟才缓过来。留给陈锐军的拍摄机会只有一次,好在他没有辜负,“你看这样一个构图,手部的动作、裙摆打开的方向、脚的方向,整个动态刚好到了极致。”2013年1月,《CHINA DAILY》刊登邱思婷专访时,用了一个整版配发这张照片。

说回广东现代舞团——2006年,它终于摘掉了具有保护意味的“实验”二字,改为现名,并转制为首家粤港合办的股份制文化企业。随着国家出台新政策,允许私人运营表演艺术团体,广州之外,越来越多城市孕育出了水平可观的现代舞团。从2004年起,广州每年举办现代舞周,邀请各地名团切磋竞演,既是行内平台,也造福了珠三角地区的舞蹈观众。首届现代舞周期间,陈锐军就在广州蓓蕾剧院拍摄了林怀民经典作品《水月》;今年11月中旬,第17届广东现代舞周即将开幕,金星舞蹈团要携近作《野花》回归,陈锐军一连买了十几张票,有的自己看,有的给朋友。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从青年小记成为资深媒体人和出版人,两年前转任广东开放大学教授,生活和圈子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对现代舞的关注和熟稔却一如既往。他能清楚地说出很多舞者的动向,比如56岁的乔杨依然拥有一具年轻的身体,在香港能跳独舞专场;龙云娜自己办工作室,她的“发生艺术节”即将迎来第12个年头;桑吉加追随德国舞蹈大师柯西(William Forsythe)学舞归来,去年帮张艺谋一起遴选和培训演员;曾执掌广州少儿现代芭蕾舞团的彭武,在退休之前决定回归编导,继《窑变千彩》之后,今年将带来一部现代舞剧新作《京岛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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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岛情海》排练现场,摄于2020年。

前段时间,陈锐军去拍摄了《京岛情海》的排练现场,不禁惊叹:“现在这些年轻舞者,身体素质太好了!如果他们生活在九十年代的广州,那可了不得!”那时舞者之间相互激发,又被观众的热情感染,思维打开之后,个个都要拿出惊世之作。今天的人们,已经对现代舞“见怪不怪”,有些舞者逐渐地甘于小众和“程式化”,对原创提不起劲儿。

陈锐军说:“我始终觉得现代舞的生命在于,它能否把现代人的情感宣泄出来,能否观照现实、在观念上不断创新。现代舞在热爱艺术的人们心中的虚与实、轻与重,要靠年轻舞者去奋斗,去超越。”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参考资料:曹诚渊《中国现代舞钩沉》、陈丹苗《飞舞大地》等)

编辑:张亚莉,向雪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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