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陶思南的,不是闹钟而是好奇。等了一个晚上,谜底即将揭晓。
一早6点钟醒来,陶思南简单收拾行装出门,从家一路跑到公司。稍作喘息,他打开电脑兴冲冲地想看昨晚加班布局的成果。果然有“鱼儿”上钩——刚开发的网址欺诈检测模型识别出几百个诈骗网站,并作了上万次拦截。
这是2009年刚到腾讯的陶思南,一个每天想通过编码“小步快跑”验证各种想法的“后台开发组”实习生,而今成长为他人口中“稳重、内敛”的高级技术总监,他说这种“急性子”依旧改不了。
过去十年,陶思南在腾讯几乎只专注一件事——反欺诈。这十年也是以腾讯等为代表的中国互联网企业发展最快的时期,随着互联网的扩张,相应的网络黑灰产迅速蔓延,市场规模已达到千亿级别。
长期处于业务一线,陶思南见证了网络欺诈的发展历程,各种诈骗像野草一样“春生吹又生”从未停止,而他也亲历了和黑产长达十年的“无限战争”。
出现在同事“噩梦”中的实习生
研一暑假找实习单位,22岁的陶思南面临两个选择:去北京的IBM还是深圳的腾讯?
2009年那会,成立仅十年左右的BAT才开始崭露头角,世界IT中心位置依然由美企霸占。按照金融时报公布的数据,2009年全球IT企业中,IBM以1719亿美元的市值,仅次于微软和苹果。腾讯则以395亿美元的市值,位居第17位。
单从公司规模看,IBM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但相比在研究院从事测试工作,陶思南更喜欢开发岗位。得知腾讯招实习生的消息时,陶思南还在从北京回重庆大学的火车上。中途没有回校,他直接赶赴面试地点,就这样拿到了心仪的实习offer。
刚到腾讯,接陶思南的程序员身着T恤,趿着拖鞋就下楼了,这让陶思南想起了同寝室的大学舍友。不过在讲求快速迭代的互联网公司,这种轻松随意之感,很快被工作的压力替代。
2009年6月,腾讯的安全软件“QQ医生”还未正式升级为“电脑管家”,陶思南所在的团队主要负责这款产品的木马查杀和网址检测工作。实习的第二周,他被指派了一项开发任务。为了尽快上手,陶思南开启了起早贪黑的工作模式。
初来深圳,陶思南和校友李乐乐一起租房,两人住的地方穿过一个公园步行即可到腾讯。“他是个很自律的人,我印象中他刚工作时,每天五六点起床,很早就去上班了。”李乐乐说。
一大早跑到公司,陶思南总是迫不及待想看编程效果。当有想法蹦出来,快速通过代码实现、验证预期效果,是一个有趣的创造过程。对陶思南而言,“比如我写了一个策略用于识别诈骗网站,第二天发现确实可以跑出来几百个,每天可以拦截几万次用户访问。这很有成就感。”
彼时假网站诈骗正兴起,这是“网络钓鱼”的一种。不法分子假冒银行、电商平台、游戏充值等网站,通过搜索引擎、QQ、论坛、博客等渠道“钓鱼”,骗取用户点击输入卡号、密码等信息,进而窃取资金。
陶思南需要做的是,尽可能覆盖用户举报的所有诈骗网站,阻止下一波用户被骗。当样本量足够多时,他可以通过技术建立安全模型,找到更多类似的诈骗网站,及时阻断或拦截传播。
尽管在学校掌握了基础知识,但每个公司研发体系和架构各有差异,新兵真到了“实战场”难免手足无措,此时腾讯内部分配的“导师”就发挥了作用。
面对不甚熟悉的后台开发业务,陶思南在自行探索的同时也会追着导师询问,一天多则十几个问题。后来这个系统上线两周,他的导师说晚上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两个人一直缠着他。其中一人是项目经理,催着问产品何时能上线;另一个是陶思南,总是急切地问各种环节的问题。
“内心憋着一股气”
实习一年半,陶思南拿到了留用的offer。毕业时还有一家成都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主要做硬件安全方面的工作,开的工资比腾讯诱人。
天平还是倾向深圳。那段实习经历让陶思南基本了解一个互联网企业的研发链条,也更加清楚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后台开发和服务端开发上沉淀技术。
奔着“把一件事情做好”的想法,他信心满满地加入了腾讯,但现实却有些“骨感”。在论技术能力评级的互联网企业,陶思南获得的是最低级别,工资也是团队里最低的,这让他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在公司内部的OA办公系统上,陶思南用的头像还是大学时的照片。画面里,他身穿白色T恤,头发蓬松茂密,一副青葱的模样。陶思南看起来斯斯文文,内心里却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儿。
2010年前后,木马盗号甚是猖獗,“一天有几万个盗号”。在利用木马病毒盗取他人的QQ号时,不法分子会同步获取好友信息冒名借钱,还会往用户所在的群里投放广告信息,诱导更多人受骗。基于这种背景,腾讯开始建设自己的反诈体系,陶思南是第一批参与者之一,是电脑管家URL(网址)团队的一员。他们的工作就是识别各种恶意网址,并视情况予以用户风险提示或者是直接禁止访问。
“我们团队的工作直接影响了这些黑产能不能赚到钱,这块对抗非常激烈。”陶思南说。
早期他所在团队以木马查杀为重心,钓鱼网站检测属于比较边缘的业务,一开始还有4、5个人,后来因为工作内容在团队内不被重视,纷纷离开,只剩下陶思南和另一名毕业生。
重担落在两人肩上。他们为了搭建系统写了上万行代码,每发现一个欺诈网址就要自动下载检测。早期系统上线时几个小时就宕掉一次,两人还要随时“灭火”。
不久前接受南都记者专访,陶思南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接连几次提到“崩溃”。“那天看到一个程序员哭了,我当时就想到当初场景——代码编译之后,跑了一段时间程序又挂掉了,但很难定位问题。”
在复杂的代码中,找Bug可能是一件容易把人逼疯的事情。举个例子,你在网购页面进行一项“点击—下单—付款”的操作,背后可能有两百万行代码;如果系统还用了网上的一些开源组件,这意味着难度升级。
最崩溃的时候,两人天天盯着屏幕一行行看代码,花了接近一个星期没找出Bug,“在那里拍桌子气得不行。”
期间,陶思南也想过辞职。2012年阿里从香港退市,在深圳招聘时曾找到他,并开出诱人的工作条件,但不服输的陶思南“内心憋了一股气”,“想把一件事情做好再走”。两年后阿里正式登陆纽交所,上市首日收盘市值为2314亿美元,成为中国最大的互联网上市公司,陶思南调侃错过了这趟“说不定能实现财务自由”的班车。
从盗号、电话诈骗到杀猪盘……与黑产作激烈对抗
好在,陶思南也因为这份坚持迎来柳暗花明。
在各大厂商相继推出终端杀毒软件后,木马病毒的生存空间遭到压缩。很多黑产开始往钓鱼网站、涉金融欺诈转移。凭借一直以来在反欺诈领域的积累,陶思南开始厚积薄发。
中国互联网协会发布的《中国网民权益保护调查报告》显示,2013年网民因为网络诈骗、垃圾信息、个人信息泄露等侵权现象而产生的损失达到1433.6亿元。
警方和运营商也为这个事情头疼不已。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2016年,陶思南所在的反诈骗实验室和无锡公安、江苏电信达成合作,联合打击网络诈骗,并且很快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部署反诈骗系统第一周,警方来自用户的网络诈骗报案数据就暴降50%。
“我记得2013年、2014年的时候,我们每天做一个模型可以快速影响几十万、几百万人。每拦阻一个欺诈的网站就能避免更多人受害。”陶思南说,“那段时间虽然没给公司赚什么钱,但做(反欺诈)这件事对社会挺有价值。”
从两人到三十几人,陶思南开始带团队,负责的业务也从早期的恶意网址欺诈、盗号拓展到到电话诈骗、刷单诈骗、金融诈骗、“杀猪盘”等各种形态。
李乐乐告诉南都记者,业务边界的扩大一定程度上得益于陶思南敏锐的市场判断。“我们以前是纯做安全的,后来做这些金融监管、市场监管的内容,是基于对于客户潜在需求分析挖掘出来的,对于潜在的一些商机、机会点的判断,陶思南起了一些关键的作用。”
和陶思南共事9年的张文辉说基本很少看到陶思南动怒的样子,他行事作风一向稳健。但在和南都的交流中,斯文的陶思南在提及“假疫苗”的时候,说了唯一的一次脏话。对于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陶思南,这是忍无可忍的问题。
2018年7月,长春长生生物因在狂犬病疫苗生产过程中存在记录造假等行为,被责令停止生产。“我*,连疫苗都造假。”陶思南想起来他两岁半的孩子在体检时也被发现,明明打了几针乙肝疫苗,但医生并未检测出任何抗体。
长生生物疫苗事件爆发后,作为一个父亲,陶思南知道无数家长需要一颗“定心丸”,他带领团队加班在24小时内上线了疫苗查询服务。一天之内,有几百万人访问了上线在微信“城市服务”的查询系统。
在张文辉看来,陶思南是一个对社会痛点比较敏感的人。因为这份洞察力,“他带着我们团队在反欺诈的道路上捕捉了很多机会。当看到某类社会现象发生后,他会结合我们的能力去挖掘能做什么,不断拓展新场景,在社会责任这块做得很好。”
在业务边界扩大过程中也踩过不少坑,“因为想多抓一些坏人的时候,就有可能产生误判。”这种误判甚至让陶思南差点惹上官司,但这些都只能算是小插曲,真正让他一度感到疲惫的是,黑灰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躲在暗处的敌人从未停下作恶的脚步。面对超过150万人的黑产从业者,早期陶思南团队仅有十几人,纯靠人工作战难免打败仗。
公司里,游戏、微信或QQ的团队在上线新版本后,总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迭代。“但我们要不断追着敌人跑。对方一变我们要调整策略,再变又要跟上,这像是一个不断死循环的过程。”
一股内卷的情绪在团队中铺散开来,作为管理者的陶思南必须带队冲出迷雾。最终,他找到了破局之道——将AI和反欺诈结合起来。
当时谷歌的阿尔法(AlphaGo)还未打败围棋世界冠军,陶思南团队开始用早期传统机器学习的办法代替人工做模型,然后不断训练,给机器样本和特征维度数据,让它自行学习。如此一来,很多耗时的人力工作就被自动化取代了,他们有更多兵力去对抗黑产团伙、断其财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陶思南喜欢这样的状态——“工作如果一直是一条很平的线,人容易疲惫或丧失激情。但如果不断有挑战刺激你,达到一个里程碑后设定下一个,过程就很有成就感。”
从T恤到衬衫领带,技术人转型的阵痛
从0到1,陶思南在反欺诈的路上有多很多创造。这些与黑产对抗的经验和对技术的探索,最终沉淀在灵鲲中。目前他是腾讯安全云部灵鲲监管产品中心总监。入职时耿耿于怀的“最低的级别、最低的工资”,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当成段子讲了。
“鲲之大不知其所踪。”这句出自庄子《逍遥游》的话,寄托着陶思南等人通过“鲲之大”的技术更好解决社会痛点的期望。目前灵鲲在金融科技、食药来源追溯、知识产权、电商等领域都有规模化应用,服务对象包括各地市场监管部门、药监局、金融办、公安局、银行、电商平台等。
每深入一个垂直领域,陶思南团队都需要了解各个行业的业务知识、监管政策等等。不过1到N从来不是最难的,而是从0开始。2018年9月,腾讯提出从C端转向B端后,让这个以技术研发为班底的团队倍感折腾。
最初这群程序员要学着写文档,有时好不容易写了1000页纸,客户一发话可能要缩回100页;他们要事先接受商务培训,换上正装去见客户,硬着头皮在各种场合做汇报;还有一次团建时遇到突发任务,他们不得不到处借电脑改方案,中途还有人累倒紧急送医……
“不止我痛苦,整个团队也是。”陶思南说。过去两年,这种转型的阵痛在腾讯内部并不少见,但竞争带来的危机感促使他们不断向前。
当C端红利消耗殆尽,大型互联网企业纷纷转向B端赛道。事实证明,这一转型的初效已现。2020年Q3财报显示,腾讯第三季度营收1254.5亿元,同比增长29%,其中企业级安全业务成为一个增长点。截至目前,腾讯市值突破6000亿美元。
陶思南也在筹划布局,想方设法带领团队转型。“创新很难,我相信他有段时间也很焦虑。如果技术转型方向不明确,未来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他提出了很多方向,然后我们快速试错。”张文辉说。
一向给人温和、沉稳的陶思南确实有过不安,就像早期转到管理岗一样,本来想走技术路线,变了赛道后还能回得去吗?但面对全新的挑战,他有自己的适应法则——从全局看待问题,把事情做好,多去思考!
当然陶思南也有特殊的放松方式,回家后钻进技术的知识海洋里——“掌握一项最新技术,思考它能解决什么问题。挺好的!”
采写:南都记者李玲 冯群星 发自深圳(受访者供图)
编辑:许文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