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教学校连起的世界,让残障儿童也能有一颗骄傲的心

南方都市报APP • 察时局
原创2020-12-1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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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改革实践

舞蹈室里的大红鼓不是用来听的。上课时,杨晗把它摆在学生面前敲,震动顺着架空的弹性双层木地板传到学生脚尖,触感再顺着神经把节奏送进大脑。这条通道代替了鼓膜,听障孩子们就这样跟着鼓点上起舞蹈课。

第一次给听障学生上课时,杨晗还不知道这个技巧。那时,她刚从舞蹈专业毕业考入特教学校,只学了三天手语就要上自己的第一课。备课时,她把想说的话写在本上,请其他老师演示手语动作,课后再像背台词一样对着手机录的视频练习。

可真到上课的时候,原本熟悉的舞蹈课却让她犯了难。学生们听不到音乐,节奏感都不好,杨晗带他们拍手,却越拍越快乱成一锅粥。“没想到给残障儿童上课是这样,”直到跟别的老师聊起这件事时,她才意识到要用其他方式让学生感知到律动。

每名老师来特教学校教书的原因都不同,但在特教学校当老师,肯定能让人变得更有耐心。一篇课文可能要反复教三四节课甚至一周学生才能勉强掌握,无奈、失落、想发火是每个老师都经历过的考验。但看到学生确确实实有进步的时候,老师们也会感叹,“哇,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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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市特殊教育学校的美术课。

带着孩子们“触摸时间”

如果只看课程表,福建省三明市特殊教育学校就像素质教育的样板。除了数学、语文、英语、物理、思政......这些文化课程,学生还可以在下午选修沙县小吃、烘焙、皮具制作、按摩、美发、舞蹈等兴趣班或职教课。

可一旦走进教室,你就会发现不同,比如前边提到的大红鼓。顾名思义,这所学校依据学生的特殊情况,把他们被分入视障、听障、智障、自闭症等不同教学班。

孩子们多是小学时就来到这里,直到高中毕业才离开。他们中的极少数幸运儿继续深造,大多数学生都要走上工作岗位。而学校要做的,是在庇护他们的十几年里,帮助这些特殊的孩子做好走进社会的准备。

陈佳依以前教听障学生语文,她能明显感受到,孩子们更喜欢与生活相关性强的课文,更难理解寓言故事抽象出的哲理。

后来她给培智班上“生活语文”课,孩子们的理解力就更弱一些。讲到《四季的颜色》时,孩子们只是在生硬记课文,不太能联想到颜色。“这个时候按季节上最好了,”陈佳依会让孩子们捡回树叶,通过实物理解“四季的颜色”。

周耀琨教“生活数学”,专为培智班的学生开设。即使到了高中阶段,这门课程也鲜有涉及函数和方程式,更多是教学生们生活所需的运算。

课程中一大难点是帮助学生们认识时间。课程需要很长的铺垫,学期伊始,周耀琨就要在每节课前引导学生说出日期和时间,让他们先形成印象。

然后她就要带着孩子们“触摸时间”,让孩子们触碰表盘上的格子,自己拨动指针。“智力障碍的孩子不通过亲手触摸记不太住这些,所以要尽量让他们动手去做。”周耀琨解释。

除了触摸当下,更难的是学会时间转换,有的孩子只能认识时间,再往上——比如计算保质期,就学不下去了。到这个阶段,孩子们的能力差别会逐渐表现出来,按照教学要求,老师们要把孩子分为ABC三组,为他们设定不同的难度目标,再针对性教学。

但周耀琨强调,为了避免学生自卑或产生优越感,老师们会避免让学生们知道分组的存在。上课时,周耀琨会把简单的问题留给C组的同学,让B组和A组的同学回答更难的问题,“通过互动来巩固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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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课上,孩子认真听老师讲解。

培养孩子们的自信心

学生们在不同学科上能力不同,而老师们要做的是鼓励孩子发现自己的优势,培养他们的自信心。

两年前,听障部七年级的秋丽选修了邓秀兰的手工课。这是一门职业教育课,从剪纸、撕画,到培养孩子们的创造力,教学中都会涉及。秋丽的左手发育不完善,从小就用不上力气。她喜欢美容美发专业,但尝试几天后实在跟不上,邓秀兰就让她来自己这试试。

“她因为自己手不行,心理就比较自卑,基本上不怎么笑。”邓秀兰为秋丽选择是立体绣。对秋丽来说,她只需要用左手轻轻扶住塑料板,右手就能正常缝纫。

但因为不自信,她始终觉得左手用不上力气。刚见到邓秀兰时,秋丽的左手一直蜷缩身边,她用右手的小拇指反复戳左胳膊,那是手语中“差”的意思。“不行,我这只手不好。”秋丽说。

邓秀兰鼓励秋丽去尝试。“你先按住,缝两针,你看你是不是缝的很好。再轻轻抓住塑料板,慢慢地抬起来练习。”为了帮助秋丽建立自信,邓秀兰会在没人的时候把没缝好的地方拆开,鼓励秋丽下次继续尝试。

其他孩子三个下午就能绣完的立方体,秋丽绣了整整一年。但她的变化也显而易见,左手已经可以抓握比较轻的物体。“她现在就特别开心。”这让邓秀兰很有成就感,为了帮助这些特别的孩子,老师们也是在不断摸索办法。

在邓秀兰观察中,因为缺少沟通的渠道,听障孩子和父母的交流并不多,脾气也比较急躁。“可能是在家里没有得到认可,在课上他们就发现原来自己这方面也能表现很好,在我这脾气特别好。”她说。

现实中,社会给这些残障儿童的选择虽然有限但也在变多。建校20多年一共接收546名学生,考入高校的毕业生有25名。部分选舞蹈的学生最终考进福建省的残疾人艺术团,部分学烹饪的学生当了厨师或者自主创业,大多数学生进了工厂上班。

在老师们看来,他们的职教课程不仅仅是为了教会学生一门赖以生存的技术,还要帮他们更好的生活。烹饪课可以提高他们的条理性;手工课不仅锻炼手的灵活度,也让孩子们变得更有耐心;让体育课结合运动康复,有助于恢复孩子们失调的平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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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课上,孩子们翩翩起舞。

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去生活

陈佳依总想让学生们见到更大的世界。大学时,她从三明考到了南京,室友来自五湖四海,别人习以为常东西她却不一定懂,总是保持在新奇的状态。她喜欢这座城市丰富的文化,喜欢去不同的大学和图书馆坐坐。

“从大城市回来,你更会觉得要鼓励这些孩子们走出去看看,才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她有时会带孩子外出社会实践。

对另外一些孩子来说,见识到更大的世界意味着打开心结。陈佳依班上有名患白化病的女孩林夕。以前,林夕总闷闷不乐,她特别爱染头发,只要长出一点白头发就要染黑。“就为了看起来跟我们一样,想找到她自己的归属感。”陈佳依解释。

后来,林夕性格大变,活泼很多也不再染发,那是因为班里又来了一位患有白化病的男孩子。林夕告诉陈佳依,她以前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这样子,直到发现原来还有人跟她一样。

“他们真需要多出去看一看,了解社会和这个世界。”陈佳依说,“我经常跟学生讲,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要接受自己的不足。”

“我们顶多保护他们到高中,之后就要毕业离开,”陈佳依认为,如果学生们不能接纳自己的优点和不足,回到社会依旧只能靠啃老。

而在培智班的老师林瑾莹看来,教育的秘诀关键是抱有一颗真正欣赏学生的心。

10年前刚来到特教学校时,她一直对这些残障儿童抱有同情心,她会担忧学生需要父母陪伴一辈子,无法独立在社会上生活。后来她在校外的美术老师给了她很大影响,她尝试和学生建立平等的关系。

“你要给学生传递这样的信念: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去生活。”她说,“大家都是一个个神奇的个体,我们只是引导者而已,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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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上,孩子们在接力障碍跑。

孩子们单纯的快乐

这所特教学校位于三明市区东侧的半山坡,周围是近几年新盖的商品房。对于这座最长通勤时间20分钟左右的城市来说,这里已算得上偏远。而在20多年前建校时,周围只有菜地和荒地。

1990年代前后,福建省开始加大力度发展特殊教育,泉州师范学校招收了全省第一批44名特教专业学生。其中,有4人来自三明。1991年,这批学生毕业,4人回到老家,三明也开始筹建特教学校。

当时,这所学校还叫“聋哑学校”,几个人找隔壁的三明师范借了间办公室作为筹建组的根据地。第二年,学校第一栋教学楼建成,学校随即开班招生。

现任校长李勤、副校长罗忠清都是首批特教专业的毕业生。他们回忆,当时因为人力有限、经费紧张能省则省,布置学校的工作就落到了几名教职工身上。通往学校的山路还是条石路,车开到上面会打滑,桌椅板凳是他们肩扛手抬搬进来的。学校的窗帘是老师自己挂的,学生的被套是女教师和保育员自己缝的。

当时很多家庭对特殊教育没有概念,最早的28名学生都是老师们从三明各处招来的。在施工声中,学校开始了第一个学期,后勤老师在脚手架下烧火做饭。

每个人都要身兼数职教4-5门课。财务出纳老师会跳舞,也就给孩子们开了舞蹈课。李勤除了舞蹈几乎都要教。罗忠清除了当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还要负责电教。

孩子们一整个学期都寄宿在学校,到放假时家长才接走,每到周末还要给他们安排课外活动。罗忠清那时会去山下租适合学生观看的教育片和喜剧片的录像带放给学生们看。周末清早,学生们就会跑来咣咣敲门催他放影片。

“我们刚毕业时也十八九岁,跟他们在一起就像兄长一样。”初当老师的罗忠清在课上课下感受到的是单纯的快乐。在他眼中,与普通学校不同,这些特殊的孩子都很依赖老师,让人感觉他离不开你。

为了赶上教学进度,学校在白天晚上都安排了课程,第一个学期用了三个月上完。在随后的几年里,学校的另外几栋教学楼相继建成,到2000年校舍基本成型。


感觉已经爱上这个学校

在特教学校教书,有时和普校没什么区别,孩子同样调皮和气人,但老师们要克服的困难比普通学校要多得多。

作为一所公办学校,特教学校招聘老师也要通过教育局统考统招。应聘者根据分数排名选择自己要去的学校,而特教学校往往是最后的选择。除了特教专业毕业的,大多数老师来到学校时都没做好准备,有的人害怕学生突然抱自己,有的人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交流......

赵丽琴2012年考入三明特教学校,她是这里第一位专业的体育老师。“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就说来特殊学校,”在她想象中,可以把学生当作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对待,但真到上课时她有点难以接受,“跟我想的落差太大了,担心教不好他们。”

在多位老师看来,在特教学校教书需要更多的耐心。一篇课文可能要反复教三四节课乃至一个礼拜学生才能勉强掌握。“你教了一遍又一遍,教到自己都烦躁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要炸掉了,然后突然间你又觉得算了,我就再多讲几遍吧,我能怎么办? ”

很多时候,孩子们给老师的反馈十分有限,“你得把想到的细节全告诉他们”。

孩子们心思细腻也敏感,有的见到老师板脸就哭,但有的学生即使老师发火都没有反应。有老师调侃,在这里工作几年后自己脾气变得超好,“感觉学生再也气不到我了”。

最困难的时候,赵丽琴想过要调回普通学校,后来被校长劝住留下来再试试。“现在感觉已经爱上这个学校,也习惯了给这些孩子们教课,现在也挺聊得来的。”她说。

每位老师都会提到,在特教学校教书的成就感与普通学校有很大不同。每个来到特殊学校的老师都要经历适应阶段。

在过去,每有人听说罗忠清是老师后,都会问他的工作单位。从中学一路问到小学,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都不是,那你是什么学校?”在听到特殊学校的名字后,对话一般就终止了。罗忠清能从对方的眼光中感受到,对方失去了兴趣。

在罗忠清观察中,现在几乎不再有这种情况。“入职时我们也要帮新老师尽快接纳这样一个行业。” 他说。

在普通学校,大家谈论的是名校和高分,而特教老师更多感受到学生的小惊喜,比如,教了一学期后学生终于背下了乘法口诀表。“我们(感动)的点没有那么高,但是你看到学生确确实实有进步的时候,你会觉得,哇,真好。 ”周耀琨说。


教师招聘的困境依然存在

上了年纪的老师都会说,最近十年是学校发展最快的时期。政府在人财物上给予的支持越来越多,城市发展也带动了学校周围环境的变化。

特教学校隔壁的三明师范,后来合并成了三明师专,再后来和职业大学组建了三明学院,随着学生变多,学校也搬到了其它地方。原址现在是三明医学科技职业学院。

以前的荒地也在前几年盖上了商品房。黄玲记得,她几年前刚来学校教书时,只能坐公交车到山脚下,再花三块钱找摩托车载到校门口。直到周围盖了商品房后,公交车站才延长到学校门口,30分钟一班。

三栋新建起的公寓楼高出一大截,俯视着周围的教学楼。倒是特教学校一直在原地默默生长,更重要的是,学校迎来了更多的年轻老师,专业课也越来越丰富。

有时,老师们的一份爱好就能成为课程或兴趣小组。2014年林瑾莹当了妈妈,因为要给孩子做辅食,她开始研究烘焙。刚开始她也老是失败,慢慢做得越来越好,她也会在朋友圈里晒自己的作品。校长看到后,就请她在语文和生活适应课的基础上,给学生开了这门课,教给他们一技之长。

虽然身怀专长的老师越来越多,可教师招聘的困境依然存在。学校编制是66人,学生241人,这距离1:3的理想师生比尚有一定差距。

在李勤观察中,随着不当用药减少、早期筛查介入、辅助设备发展,近年来入读特殊学校的听障和视障的孩子大幅减少。他认为,残障程度较轻的孩子应当先尝试在普通学校跟班就读,这样有利于他们成长。理想中,特教老师可以派驻到各个学校辅助教学,但现在的老师数量并不够用。

未来,特殊学校也要进一步转型,服务合并多种残障以及自闭症等精神残障儿童,而这就需要引入更多专业的人才。

几年前,学校曾尝试招康复专业的毕业生,可公告发出去后就没了下文。李勤他们也做过摸底,对于这个小众公共专业,考生们几乎都去了医院工作。“后来没办法就不再招了,不能浪费我的招聘名额,先用在别的紧缺岗位。”李勤说。


要带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吃

特教学校的诸多安排,都是为了帮学生融入社会。在这座地处山区的城市,不少父母习惯把孩子长期寄宿在学校,他们或许不懂怎么和孩子交流,或需要外出打工养家,老师们要承担父母的部分角色。

刚进学校时,赵丽琴就感受到不同于普通学校的氛围。很多事情老师们都会亲力亲为,除了上课判作业,孩子的衣食住行,洗发水、沐浴露乃至换衣服都要老师操心。看到同事又当爹又当妈,也成了她慢慢留下来的原因之一,“感觉重新认识了老师这个职业”。

“所以这些孩子和老师在一起时跟普通学校不一样,他们对老师的感情是很深的,他们对老师的依赖都让你觉得他离不开你。”罗忠清说。

但多年的教学经验也让老师们意识到,家长与孩子沟通的重要性。长期疏于沟通,有的孩子排斥和父母见面,有的孩子提到家长就开始掉眼泪。有个很黏杨晗的小姑娘经常问她父母在哪,一提到妈妈两个字,她的表情瞬间就变了,杨晗能看出孩子写在脸上的失望。

林瑾莹班上一名18岁的男同学要赶周五早起的火车回家,他说在福州打工的哥哥也要回来,会给他带玩具和好吃的,给他讲福州发生的故事。

“他脸上洋溢出一种对亲情的渴望,其实他们的幸福点特别低,哪怕是喂喂小狗,也觉得是在帮爸爸妈妈干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对林瑾莹触动很大,“自己的孩子更多是要满足他,才会流露一点点幸福感。”

每周四下午的烘焙课上,等待蛋糕出炉时,林瑾莹会带20多名学生围在一起唱歌、讲最近的开心事。孩子们略有跑调地唱着时下流行的网络神曲,糖、面粉、鸡蛋的香味从烤箱里漫漫飘出。

这是让林瑾莹也会感到幸福的一门课,在一个小时的烘焙后,师生们分享着自己刚刚做好的纸杯蛋糕。那名要回家的孩子多分了两个,他要带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吃。

从去年开始,特教学校实行“清校制度”,希望家长们每个月都能接孩子回家。这些特殊学生们想要的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校门打开时,他们马上冲过去抱住父母。

(秋丽、林夕为化名,感谢李勤、杨燕蓉、张广炳等为采访提供的帮助,王森对本文亦有贡献。)

采写:南都记者 宋承翰 摄影:南都记者 张志韬 发自福建三明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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