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安全感”、“不自信”是乐静波在那场座谈会上听到最多的词。那是2019年上半年，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带着几家人力资源机构的负责人去走访部队时，安排了一场随军未就业家属座谈会。

在过往的报道里，军嫂总是以无私奉献的形象出现。那个照顾小孩和老人的人，跟随丈夫四处调动的人，总是默默守护家庭的人，她们真正的心声是什么？

有人在座谈会上落泪。“她们都渴望回归社会，有个军嫂说哪怕不要钱都希望企业给她一些工作内容做，如果有一天爱人转业了，至少自己也有技能可以回归职场。不工作带给她们的那种不安感特别强烈，那天嫂子们边说边流泪，我听着也特别难过。”乐静波说。

乐静波是宁波一家人力资源公司的负责人，当时也是一个还在哺乳期的二孩的母亲。“我对她们说的话特别感同身受。”

不想扯后腿，害怕与社会脱节,不愿意伸手向上过日子，想和爱人一同成长，想成为孩子的榜样……钱在这里似乎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这些想要通过工作找回自信的女性，不只想当一个军嫂。

在部队地方企业的合力下，宁波走出了一条随军家属“互联网+”灵活劳务的新模式。伴随着宁波模式的“复制粘贴”，10个实践技能中心在部队大院落地。军嫂们走下楼就能去工作，儿童区就设在工作区附近,有专人培训工作技能,5个小时的平均工作时长,有网络就能操作的工作模式吸引了想要重返职场的军嫂们。截至目前,有2000多名军嫂接受了职业技能培训，500多名军嫂已经上岗就业。

随军家属工作场景。图片来源：浙江省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

2019年年初，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走访调研发现，驻甬部队想就业却待业的随军家属有近300人。以某部为例，92%的随军家属具有大专以上文凭，35岁以下的占68%。长期待业更是导致随军家属技能荒废，与社会脱节，家庭矛盾陡增。

怎样才能为这些军嫂们的就业找到出路?

乐静波记得,那场座谈会在场的5个军嫂中，三个本科，两个大专，其中有一个曾经在学校当英语老师，随迁到这个地方后就一直在家。

由于部队调动，有些军人甚至两年换4个地方。摆在军嫂们面前的是一个两难选择：要么放下自己的工作随军，要么带着孩子和丈夫异地。没有军嫂希望孩子成为“留守儿童”。

“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些有学历又有强烈意愿工作的军嫂们，她们的5个小时有没有价值？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这个时间对什么样的企业，什么样的场景是有价值的？我要把这个价值找出来。”她说。

首先要克服两个结构性的问题,一是工作时间。军嫂们的孩子大多在上幼儿园和小学，接送孩子的任务往往由军嫂们一人承担。宁波幼儿园和小学放学时间大多是下午三点，这就决定了军嫂们的工作时间只能在9点到下午3点之间，平均下来就是5个小时左右，这和当今社会动辄996、007 的工作强度相比实在不占优势。二是地方基层部队很多都是在偏远的山区或海岛，这些地区本身企业就少，就业机会更受限制。

企业不会自己搬到岛上，但远程工作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在网络普及的情况下，人在北京还是在海岛原则上不受影响。而对于8小时工作制，乐静波发现，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从“人才为我所有”向“人才为我所用”转变，这就产生了一种灵活用工模式，基于任务的结果去结算，无所谓多少时间。

远程工作和灵活用工的雏形出来了，下一步就是细化，究竟哪些工作适合远程操作？

她给这些军嫂做了职业画像：30岁左右，学历较高，女性，远程工作。有了大致方向后，她决定拿掉军嫂的标签，开始对接企业。“我直接说我有一个灵活用工的群体，她们的学历是怎样的。有个别企业讲情怀可能解决几十个军嫂就业问题，但没办法靠情怀解决几万个军嫂的就业问题。我不想因为别人觉得这个群体不容易就去做公益，我希望做符合市场规律的事。”

2019年4月，随军家属互联网+灵活劳务模式在宁波大榭开发区先行试点，军地企三方搭建平台，开发了15种互联网岗位，按劳取酬。40多位军嫂第一批报了名。每个工作日，军嫂们“朝九晚三”上网完成自己的工作。

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服务了40多个嫂子，这个成绩给了她信心。以往也有一些大型军嫂就业对接会，一场下来成功的可能只有个位数。“一对比下来，完全不是一个体量级。”乐静波说。

为什么今天有机会把这个事情做起来?乐静波认为,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首先,为什么是宁波?宁波是全国双拥模范城市（由全国双拥工作领导小组、退役军人事务部、军委政治工作部联合命名的城市荣誉称号，是军地共同颁发的国家级城市品牌）8连冠，尊崇军人的氛围浓厚。

乐静波告诉南都，考虑到很多军嫂在家办公时间可能太分散，宁波退役军人事务局带着企业商量后最终决定由部队在军属大院里隔出固定的办公区域，也就是随军军属们的技能实践中心。

“这是我觉得特别好的一个福利，物资采购等等都是部队这边一手包办。”军嫂梁蔚蔚告诉记者，大榭试点的实践中心是两层的办公区，占地1000多平方米，除了办公区、培训区外，还贴心设置了休息室和儿童游乐室，可以容纳100多人。

随军家属工作场景。图片来源：浙江省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

“军嫂们就在游乐区的外面办公，什么事情叫一声就知道了，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小孩也找到玩伴了，对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大的一个支持。”梁蔚蔚说。

“实践中心和军嫂家有些是前后楼，有的就是楼上楼下，对她们来讲跟足不出户没区别，但是有了很好的工作环境。部队也觉得‘人气’很高，军嫂们也有事情干。对于企业来说，以前灵活用工模式最难的是交付的分散性，但建成实践中心后，军嫂们在集中地方接受培训带教，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乐静波说。

她认为，除了部队的支持，网络技术的进步使得远程工作成为可能。除此之外，在她看来，浙江有很好的互联网精神，共享经济很发达。企业的思维也由“人才为我所有”变为“人才为我所用”，灵活就业的模式有了土壤。

她告诉南都，这个模式在疫情之前已经开始探索，疫情期间遍布全国的军嫂在家接受培训和办公，正好是一个磨合期。

据介绍，现在随军家属的实践中心已经建成了10个，包括宁波5个，舟山2个，上海2个，福建1个，还有1个正在建设中。

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相关负责人表示：“我们计划用两到三年时间，帮助这些随军家属完成从‘待业在家’到‘灵活劳务’，再到‘稳定就业’，让随军家属可以积极融入社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梁蔚蔚是较早报名的一名随军家属,她向南都讲了一个军嫂的故事。“她丈夫是团级干部，女儿也很厉害，考上了一个非常好的985大学，她当时就很开心地说‘唉呀终于把你养出来了，再怎么辛苦也值得’。可是女儿却问，爸爸优秀是爸爸工作努力所得的，我优秀是我每天很辛苦学习拼搏得来的，你的优秀从哪儿来？” 那位军嫂40多岁来参加灵活劳务培训,讲到这里时哭了。

在已到而立之年的梁蔚蔚看来，这个故事“戳心窝，但也很真实”。她开始思考，现在的年轻军嫂们从二三十岁就围着丈夫和孩子生活，时间过得很快，等到40岁的时候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军嫂？“我觉得人要有忧患意识。”

梁蔚蔚本科毕业后作为随军家属到了福州。一开始生活很稳定，就当她要干到领导层的时候，丈夫因为军改调到了浙江舟山，她只能放下自己的工作。在舟山的这三年，她生了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去上班，每天围着孩子过的生活让本就闲不住的她很焦虑。

2019年12月23号，她参加了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每年例行举办的随军家属全覆盖业务培训。在这场培训中她被推行互联网+灵活用工的乐静波打动,并很快要到对方的联系方式,说自己要参与进来。

最开始她的工作是AI数据标注员，主要为一些图片、文章、语音、影像打标签，这个工作不受时间、地点限制，入门简单，上手较快，符合随军家属对于远程作业的需求。后期她又接触到视频剪辑、OCR语音转写等项目，如今她已经晋升为项目经理，负责一批批军嫂们的技能培训。她称自己是“打板人员”，“首先你要熟悉一下项目方的每个岗位的需求，我们理解透彻了再去教嫂子们。”

军嫂刘莉莉则是很早就下定决心让两个女儿看到自己工作赚钱的样子。

在参与互联网+灵活用工项目之前，她已经有接近8年的职场空窗期。

她坦言，军队待遇提高后，丈夫的收入养家没有问题.之所以执意要去工作,是因为自己有两个女儿，她想给她们树立正确的价值观。

她告诉南都，自己丈夫“虽然直男但是很暖”，家务活都是丈夫承包。她担心女儿看到自己每天在家不工作也能被照顾得很好，就不去培养自己赚钱的意识和能力。“她大了以后能找到爸爸这样的最好，要是找不到呢，万一没有呢？如果我每天在家看电视玩手机，‘混吃等死’,又怎么要求孩子一定要努力学习？”

她有重回职场的底气。做销售时，除了初入行的几个月，她一直是销冠。后来自己开店做生意，业绩也很不错。但她也知道, “正常我们去投递简历的话工作是不太好找的，人家看一下简历的空窗期就不会要你。”

正好去年丈夫的单位开展“互联网+”灵活劳务培训，部队出面，刘莉莉感觉到靠谱。参观考察后她发现，招聘类的岗位很适合自己。在她看来,招聘也可以看作是一种销售，只不过就是把岗位销售出去，“销售类的工作我可以胜任，就是不管是销售什么，我都可以完成它。”她自信地说。果然,来到新岗位的她上手很快,对方也对她很满意。

并不是所有的军嫂都像刘莉莉和梁蔚蔚一样,对于很多人来说,重回职场的路并不好走。比如，一些人电脑操作上手比较慢，“很多嫂子打字我们开玩笑叫‘一指禅’”。梁蔚蔚告诉记者,一些人有着本科、研究生的学历，但因为3年5年甚至10年没有上班，大学时的知识储备随着全职在家已经所剩无几。还有一些军嫂，因为家里老人和孩子的重担都在一个人身上，实在没办法平衡家庭和工作，因而选择中途放弃。

但也有一些军嫂很拼，白天做不完的东西晚上加班也要完成。“我有时候回信息回到一点半。 她们也是希望得到专业的指导，我们首先就是要鼓励她，帮助她们建立自信心。”

随军家属交流。图片来源：浙江省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

除了技能生疏,心态上的转变似乎更难。梁蔚蔚发现，一些军嫂长时间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状态就会更加内敛和害羞。

“比如说她参加了一个活动之后没有完成工作，我发信息问她，‘嫂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呀，需不需要我帮助你’？有一种现象就是她不回你了，打电话也不接，但是又能确定她还在线,我觉得这种状态应该就是不太自信。”

尽管有了远程+灵活就业，一些不可控的情况还是会出现。“有事情你就可以请假的，不需要不好意思地解释，因为我知道本来就是这样子，嫂子们不要有压力。”乐静波说。

但企业交付受影响怎么办？在早期团队发生不少意外状况后，乐静波特意准备了兜底计划，也就是培育一个10人左右的交付团队，平时负责培训军嫂职业技能，紧急情况下承担托底的功能，确保加班加点能及时交付。

乐静波还表示，军嫂们是垂直细分的群体，但除掉军嫂的标签，她们其实就是一群困在家庭里的全职太太，又要照顾家庭又想自我发展，这个群体市场前景广阔。当军嫂们的痛点被解决，平台的影响力提高，再覆盖其他人群，这个模式就有望走通。她自称做好至少三四年不盈利的准备。“如果我有机会做好，我可以做成最有影响力的线上灵活用工平台。”

和之前相比,军嫂们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我和爱人的关系真的提升了很多。”梁蔚蔚笑着说，这种改变是很直观的。她坦言，没有上班之前，自己眼里只有孩子和爱人，一方面容易焦虑，另一方面容易发现一些瑕疵毛病引发争吵。

上班之后，首先自己不再那么焦虑了。“因为别人在进步的同时我也在进步。”和丈夫的沟通也变得更愉快，她认为他们之间有了平等的对话，自己也在减轻生活压力。

“我觉得我爱人现在对我还是比较欣赏和爱慕的，女性自信独立之后，你散发出来的状态不太一样。对方会觉得你最近很开心，或者觉得你整个人的思想或者为人处事的方法也不一样了。”此外，她还认识了更多的人。“我原来微信只有49个好友，一年时间我的微信里有了300多人。”

工作中的军嫂。图片来源：浙江省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

谈及上班后的变化,刘莉莉感到最多的是“充实”。 “上次随军军属的适应性培训我有幸被评为优秀军嫂的代表去开会,还有公众号发文章出来,我跟家里老大一说,她脸上那种很自豪的笑容能看得出来。”她还告诉南都，自己爱人很优秀，曾经获得一等功，还被央视报道过。 “我想我们两个一起优秀下去，最起码不能给他丢脸。”

谈及未来几年的计划，梁蔚蔚告诉南都，“我希望能服务更多的军嫂，人一定是自己经历过很难过很焦虑的时间段才会明白那些人的心情和状态。我也希望鼓励嫂子们，如果不能两只脚同时走出家门，可以试着半只脚走出来，就业中心也就在家门口，我觉得出彩人生还是靠自己。”

见习记者 王凡 南都记者 莫倩如 发自北京

编辑：莫倩如

本文作者

莫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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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