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市无障碍环境建设管理规定》已于2020年5月开始正式施行。规定实施大半年以来，市内不少公共场所的无障碍环境建设仍有待完善。广州市区两级检察机关和南方都市报自今年1月28日起联合发起对“问题”无障碍设施的线索征集令，获得不少残障人士响应，接连收到相关线索。

2月下旬至3月中旬，南都民调中心和南都记者帮随同多位残障人士现场走访了广州市内部分公共场所，并就出行障碍对他们进行了深度访谈，深切体会了残障群体的出行困难，以及他们对于无障碍出行的切实需求。

本次实地走访调查发现，虽然市内不少场所设有无障碍设施，但由于设计不合理、缺乏维护等原因，残障群体实际使用时依然存在无障碍设施被占用、坡道能下不能上、无障碍通道难寻等一系列问题。

家住北京路步行街附近的游姐向南都记者反映，作为一名肢残人士，她平时需要依靠残疾人专用车出行。但北京路步行街改造提升后，家门口人行道新设的缘石坡道附近长期堆满共享单车，堵住了她回家的唯一通道。

2月23日，南都记者跟随游姐实地观察了周边环境。现场可见，游姐住处位于北京路名盛广场附近，广场楼下一段人行道上的缘石坡道本应是进入游姐住处最方便的一处无障碍通道。不过，虽然该条人行道上已经竖起了显眼的自行车禁停标志，依然有大量共享单车停放在缘石坡道周边，导致无论残疾人专用车、轮椅还是行人，都无法在人行道上正常通行。

北京路名盛广场楼下一段人行道停满共享单车，影响无障碍通道正常使用。

3月20日，游姐反映有关部门为其改建了坡道。南都记者当天回访该路段，看到府学西街转入名盛广场处新增了一个坡道，但坡道上倾倒了大片泥沙，旁边停有一辆泥头车。坡道两侧人行道上除共享单车外，还堆满了垃圾桶，不时有周边商户前来倾倒垃圾，俨然一个垃圾集运点。游姐认为，如果共享单车和垃圾桶继续占用人行道的话，再建坡道也没有用，她依然无法顺利回家。

3月20日，记者回访府学西街，只见大堆泥沙、垃圾桶、共享单车堵塞了新增坡道。

附近路段无障碍通道被堵塞的情况不止一处。在府学西街靠近中山五路路口处的人行道上，一连3个环卫工具房都压在了盲道上。视障人士如果完全按照盲道指引行走，一不留神就会迎头撞上工具房。

府学西街靠近中山五路路口处的人行道，环卫工具房压占盲道。

上述无障碍通道被占问题并非北京路片区独有。南都记者整理了残障人士向南都提供的无障碍设施问题线索，发现市内有不少路段存在类似情况。

在白云区广云路的黄边地铁站和江夏地铁站外，南都记者都发现一排栏杆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人行道路口，甚至还有个别栏杆直接竖在盲道上。这些栏杆之间预留的宽度仅容许行人徒步通行，无论是自行车、婴儿车还是轮椅，都无法顺利通过。

广云路江夏地铁站外，密集的栏杆阻碍轮椅通行。

广云路黄边地铁站外，同样有密集的栏杆阻碍轮椅通行。

在天河区华明路星汇云锦对出的人行道路口，三根地桩恰好竖在缘石坡道中间，未留有足够的宽度供轮椅及婴儿车通过。

华明路星汇云锦对出人行道路口，地桩阻碍轮椅通行。

在天河区华穗路天河中学对出路段，环卫工具房的墙身紧贴着盲道边缘，导致盲道无法正常使用。

华穗路天河中学对出路段，环卫工具房紧贴着盲道。

有残障人士在接受访谈时认为，无障碍设施被阻挡、占用等问题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职能部门在设计和施工过程中考虑不周、未与道路实际使用者做好沟通工作所导致。例如施工部门在铺设人行道时，按照规定预留了无障碍通道，却忘了留下一个环卫工具房的空间；又例如人行道口明明铺设了缘石坡道，但有关部门为了阻挡其他车辆驶上人行道，又在坡道上加装了地桩和栏杆。

南都记者了解到，已正式施行的《广州市无障碍环境建设管理规定》明确提出，要建立无障碍设施验收试用制度，公共设施在竣工验收环节邀请残联参加，听取残疾人代表的试用意见。不过也有受访残障人士提出，与其在设施完工后再邀请他们试用，不如在设计施工方案时就提前做好沟通工作。

有残障受访者向南都记者举例：北京路步行街的多个店铺门口均未铺设轮椅坡道，残障人士进出困难。于是管理方又在人行道上加设了一段金属制的坡道。此举虽然解决了残障人士进店购物的问题，但该坡道又成为了人行道新的障碍物，可能绊倒其他过往市民。

因此，他们更希望有关部门在设计施工方案时，提前与包括残障人士在内的各个道路使用方做好沟通工作，兼顾不同方面的需求，而非完工后再来咨询意见和修补。

缘石坡道除了被占用或阻挡，如果其坡度铺设不合理，也可能导致残障人士无法使用，使坡道沦为摆设。根据国家住建部发布的《无障碍设计规范GB50763-2012》（以下简称《设计规范》），人行道的路口需要设置缘石坡道，而且为了便于轮椅出行，缘石坡道的坡口与车行道之间的高差不应该大于10mm。此外，全宽式单面坡缘石坡道的坡度不应大于1：20；其它形式缘石坡道的坡度则不应大于1：12。

不过，家住环市东路的群姐向南都记者反映，环市东路人行道上不少缘石坡道未能平缓过渡到路面，轮椅无法顺利上坡，自己出门经常只能冒险绕行机动车道。

2月23日，南都记者对环市东路几个路口坡道的坡度进行了实地测量。在环市东路与先烈中路交界处路口，该坡道的缘石与马路路面之间的高差大约为5厘米，不满足《设计规范》的要求。群姐也在现场向南都记者演示：轮椅在此路口虽然可以下坡，但多次尝试上坡返回人行道均失败告终。

环市东路与先烈中路交界处路口，缘石与马路间有落差，轮椅无法上坡。

在区庄立交桥底，南都记者测量发现其人行道高约52厘米，但坡道长约212厘米，折算其坡度大约为1：3.95，远未达到1：12的规范要求。由于轮椅实在无法经此坡道行进，群姐只能绕行机动车道。

区庄立交桥底，轮椅无法推上人行坡道。

花园酒店公交站附近的人行天桥下，有一段带直角弯的坡道，这一设计意味着轮椅需要连续转两次直角弯才能下坡，对轮椅使用者来说又陡又险。同时，该坡道的坡道缘石与马路面之间依然有一定的高度差。在没有他人帮助的情况下，轮椅使用者不可能从此位置驶上人行道。

花园酒店公交站附近的人行天桥下，坡道对轮椅来说又陡又险。

除了环市东路，南都记者在市内其他路段也发现缘石坡道铺设不合理的情况。例如文明路市一宫电影城门口，虽然人行道上设有坡道，但缘石依然高于马路面，轮椅经过此处只能下、不能上。

市一宫电影城门口，缘石高于马路面。

在中山六路与光孝路交界路口，斑马线旁赫然竖立着无障碍通道的标识牌，但该标识牌下的人行道口却未铺设缘石坡道。

中山六路与光孝路交界路口，未设计缘石坡道。

除了市政道路，家住芳村大道万盛苑的曾姐也向南都记者反映，自家楼下的无障碍通道坡道太陡，轮椅上下十分困难。

2月25日，南都记者在曾姐居住的小区楼下看到，其住宅楼的出入口距离地面约1米高，梯级旁有一条坡道，但水平长度目测仅约5-6米，坡度明显过高。据曾姐反映，这条坡道即使是电动轮椅也不一定能冲上去，手推轮椅更必需他人协助才能上坡。

曾姐住宅楼下的坡道坡度过陡，轮椅难以使用。

曾姐的邻居九叔和王姨夫妇也在场。九叔平时需要使用轮椅出行，苦于坡道坡度太陡，夫妇俩年事已高，由于担心九叔上下坡时发生意外，王姨每次推行轮椅上下坡前都要在坡道栏杆和九叔腰间系上绳子，反复叮嘱丈夫用力拉紧绳子，自己再一点点推他上下坡。

苦于坡道坡度太陡，王姨每次推行九叔的轮椅上下坡，都要在坡道栏杆和九叔腰间系上绳子，自己再一点点小心挪步。

在访谈中，多名肢残受访者均提到施工队对无障碍设施不重视、不理解。有残障人士向南都记者反映，在住处周边道路进行改造工程时，自己已经多次向施工现场的工人提出意见，要求人行道务必做成平稳过渡的坡道，但最终建成的人行道口与马路之间依然存在明显落差。

他们认为，职能部门在聘用施工方时应该更加注意对施工方的培训，提升施工工人对无障碍设施的重视程度，避免出现设计图纸上预留了无障碍通道，实际施工却未落实等问题。

残障人士从地面横过马路时经常受限于缘石坡道，那选择过街天桥或者人行隧道会否方便些？多名残障人士给出的答复是：走天桥或隧道过街更麻烦。

在广州大道中，从中山一立交到广州大桥近两公里的路段上，职能部门都未设计地面斑马线。行人横过马路必须走天桥或过街隧道，但沿路三处过街通道都未设置垂直升降电梯或轮椅升降台。如果乘轮椅或推婴儿车的市民想横过马路，只能望桥兴叹。直到行至珠江边，在广州大桥桥底才有一处过街通道可供轮椅通行。

广州大道中，多处过街通道未设置无障碍电梯。

同样地，在体育西路与天河路交界路口，附近的地铁站、BRT站台与各个大型商场相互贯通，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网络。然而，南都记者走访附近多个地下通道的出入口，均未找到有垂直升降电梯可供乘轮椅者使用。为了穿过马路，乘轮椅者只能一路前行约700米，去到万菱汇附近才有斑马线。

体育西路多个地下通道均未预留无障碍出入口。

据公开资料显示，从1980年广州市修建第一座天桥开始，全市目前已建成人行天桥1887座。但由于早期的市政设施建设规范中未对天桥等过街通道加装电梯有明确要求，所以大部分天桥和人行隧道并未安装电梯。

广州多个职能部门近年也曾多次表态会就此问题开展优化提升工作。2018年初，原广州市住建委表示，日后但凡涉及到新建人行天桥和人行隧道，以及旧天桥改造的项目，都要把无障碍化纳入项目考量。

2019年10月，市交通局等单位在答复广东省政协委员提案时透露，广州有望三年内逐步为天桥装电梯、加雨棚。有关方面已编制了《广州市人行天桥和人行隧道布局规划调整及优化提升方案》，审定后将分步骤、分区域，对广州市内的天桥和隧道进行精细化提升。

2020年3月，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表示，计划对广州全市的人行天桥和人行隧道布局进行规划优化提升，通过打造“步行佳、上下佳、雨行佳、夜行佳、景观佳”的过街示范点，推动全市人行天桥和人行隧道的布局优化工作。

2020年5月1日起施行的《广州市无障碍环境建设管理规定》也明确提出，城市的主要道路、主要商业区、大型居住区的人行天桥和人行地下通道，应当按照无障碍设施工程建设标准，设置轮椅坡道或者无障碍电梯等无障碍设施。

尽管已有多个部门在无障碍过街的问题上先后表态，相关规定也已正式施行，但据统计，截至2020年9月，广州已安装电梯的人行过街设施只有34座，共安装了115部电梯。

2020年9月，市住建局再次对外回应，正组织编制无障碍环境建设发展规划。与此同时，市交通运输局会同相关单位，对全市人行天桥和人行隧道的数量分布、设施现状、存在问题等进行了详细摸查，并结合各天桥周边环境，制定全市人行天桥优化提升方案。

出门在外，人有三急在所难免。在访谈中，多名残障受访者提到广州近年改造了不少公共卫生间的无障碍厕所，有效改善了他们出行时的如厕困境，但也有部分区域的公共卫生间改造不到位，还有部分无障碍厕所存在长期上锁、被改为杂物间等情况。

为了进一步了解广州市内无障碍厕所的建设情况，南都记者在越秀、荔湾、海珠、天河四区一共走访了46个公共卫生间。

令人遗憾的是，这46个公共卫生间中，只有12个无障碍厕所设施齐全且可供残障人士顺利使用。高第街、惠福东、都市华庭等4个公共卫生间虽然挂有无障碍标识，但现场均找不到无障碍厕所。

同时，体育西横路、长寿东、德星路等5个公共卫生间的无障碍厕所入口有门槛或台阶；兴隆坊、石牌市场、冼村路口等9个公共卫生间的轮椅坡道不符合《设计规范》；德宁里、怀远北、长寿西等3个公共卫生间甚至没有设置坡道，轮椅无法顺利通行。

长寿西公共卫生间，门口有台阶，没有轮椅坡道。

此外，禺山市、左三巷、猎德村广场等8个公共卫生间的无障碍厕所与男女厕共用同一出入口，异性使用时容易引发误会。

猎德村广场公厕，无障碍厕所设在女厕内，不便男性使用。

越秀区的万福涌卫生间虽然从窗外观察无障碍设施齐全，但无障碍厕所被上锁，无法使用；在海珠区的大松岗公厕，南都记者甚至看到有市民将电动车放在无障碍厕所内充电。

大松岗公厕，有电动车停在无障碍厕所内充电。

本次走访发现的部分无障碍公共卫生间问题

（点击可查看大图）

访谈过程中，多名残障人士向南都记者表示，他们日常出行只会选择自己熟悉、确认过没有障碍的场所；一旦发现某处地方存在障碍，或配套设施无法供残障人士使用，就再也不会前往该地，以免中途折返。如果出门前不确定目的地周边有没有无障碍厕所，他们甚至会选择尽量少喝水，减少如厕频率。

有受访残障人士提出，他们也明白市中心的公共卫生间条件有限，也不奢望处处都能设置无障碍厕所。但在指引和标识上，职能部门可以再细化一些，说明哪些公共卫生间可供轮椅进入、哪些可供视障人士或老人使用、哪些可供母婴使用等，而非每个公共卫生间都贴个轮椅图案作为无障碍标识，走到门前才发现这里根本不允许轮椅进入，徒增尴尬。

视障人士日常出行面临的困难同样不容忽视。家住沙河顶地铁站附近的谢阿姨向南都记者反映，作为一名视障人士，几乎每一次出行都会让她感受到社会对他们的漠视。

2月24日，南都记者跟随谢阿姨实地走访了她的日常出行路线——从沙河顶搭乘地铁前往中山大学附近。当被问及为何不乘坐离家更近的公交时，谢阿姨表示：视障者无法观察来往车辆，广州公交也没有外放的语音报站设备，他们无法判断进站的是哪一辆公交车；即使寻求司机或站台其他乘客帮助，成功率也不高，因此她很少选择公交出行。

此外，谢阿姨还向南都记者表示，市内不少盲道的铺设不合理：有些盲道一直铺到台阶或人行道边缘，稍不留神就会踩空；也有盲道紧贴着下水道铺设，这种设计很容易让盲杖掉进去或者被折断。

南都记者跟随谢阿姨从先烈东路前往龙岗路，发现盲道多被路边商家占用，途中还有上上下下多段阶梯。在先烈东路人行道一盲道转弯处，其下坡高差近两米，健全人凭视觉判断没有困难，但提示盲道砖块距离下坡处仅剩约60厘米，盲人稍不留意就会踏空。在先烈东路农业银行附近，更有一段盲道铺到阶梯边缘，与台阶无缝对接。

先烈东路农业银行附近，盲道铺到人行道台阶边缘。

不可否认的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广州的无障碍出行环境确实有所改善。今年2月，住建部等多个部门联合授予72个市县村镇为“创建全国无障碍环境示范市县村镇”并予以表彰，广州市名列其中。

同时我们也需留意到，广州近年来虽然已经投入了不少金钱和人力去建设各类无障碍设施，但其中不少设施的设计、建设和维护管理流于粗放，建设过程不够规范，缺乏精细化管理，导致不少无障碍设施建成后无法供残障人士使用，它们只是设计者和施工者“认为”的无障碍设施，但不是残障人士等使用者“认可”的无障碍设施。

本次调查中，有残障人士代表感叹，“无障碍”首先是理念层面的，只有社会各界真正理解了无障碍环境的理念，整个城市的规划设计、建设管理才能真正做到规范的无障碍。

在此，课题组建议职能部门对广州现有的无障碍设施进行全面检查，对不符合国家标准规范的无障碍设施，尽快完成整改，使之符合规范、满足残障人士出行使用；对未来新建的无障碍设施，建议在工程前期设计时、工程建设中、工程验收环节，均邀请残障人士进行监督；对于需求呼声最高、多年进展缓慢的过街通道增设无障碍电梯问题，希望能加速推进，尽快打通无障碍出行的任督二脉。

社会治理与公共服务研究课题

联合出品：南都民调中心 南都记者帮

策划统筹：谢斌 张纯 李陵玻 李欣

调查执行：南都研究员 李伟锋 谢小清 沈红媛 涂长芳 南都记者 魏志鑫 张思琦 实习生 张馨逸 温泳珊 赵月英 邓卫东

摄影：南都研究员 李伟锋 谢小清 涂长芳 南都记者 魏志鑫 实习生 张馨逸 温泳珊 赵月英 孜比尼萨·吾力卡日

编辑：文轶然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南都民调、记者帮｜关注无障碍出行

本文作者

李伟锋

1968W

南方都市报记者

谢小清

1671W

南方都市报记者

沈红媛

408W

南方都市报记者

张思琦

3651W

南方都市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