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范围内,能复原出3000多年前神庙内部情景的例子非常罕见,或者说仅此一见。”近日,三星堆遗址器物坑发掘的学术顾问和技术指导、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孙华在接受南方都市报、N视频记者专访时这样表示。
位于四川省广汉市的三星堆遗址面积约12平方公里,1986年被发掘的1、2号器物坑曾出土金杖、青铜人像、青铜神树等珍贵文物1700余件,风格精美诡谲,震惊世人。
孙华还是北大研究生时,曾探访匆匆发掘后就被迅速填埋的1、2号坑。他向南都记者回忆说,那时乡镇的机砖厂继续在遗址附近取土,学术会议上还在讨论它的搬迁问题。三十多年后,新发现的3至8号器物坑发掘启动之际,地面上已是另一番景象。
孙华表示,新发现的6个坑,连同坑所在的场所及其周边的环境信息,为完整认识当时神庙的像设组合、礼仪空间、宗教思想,乃至于宇宙观念提供了重要资料。如今考古工作有了科技考古检测手段的配合,三星堆遗址的年代问题应能很快得到正确答案。2021年以后,三星堆研究和古蜀文明研究将会迎来一个新的高潮。
孙华。受访者供图
重启发掘:若能复原三千年前神庙内部情景,全球仅此一见
南都:你与三十多年前三星堆遗址1、2号坑的发掘有过什么渊源?如今作为学术顾问和发掘技术指导负责哪些工作?
孙华:上世纪80年代三星堆两个器物坑被发现的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在发掘结束之后曾经到过现场。当时发掘的坑已经填埋了,而附近的机砖厂还在继续取土。
随后我跟着导师在广汉参加了学术会,会议的内容之一是如何保护三星堆遗址,会上专家包括四川省的领导都提议,乡镇的机砖厂要搬迁。后来机砖厂搬到城外去了,这一块地方才保留下来。
从那之后,我开始进行这一领域的学术研究,几十年来没有中断。这次6个新发现的坑刚开始发掘的时候,我有机会两次进入现场了解整体情况,随后主要作为学术顾问对三星堆这些新发现埋藏坑的考古发掘,尤其是北大负责的8号坑的发掘,作一些技术咨询,并向媒体和公众作解说。
目前,我们正在等待这6个坑再有一些新的考古资料发现和公布,相信这些新发现会让三星堆以更完整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
因为现在能获得的信息量很可能远多于以前,光是碳14的测年数据量就是以前的好多倍,精确度也要高得多。
考古工作有了科技考古检测手段的配合,我认为,到了2021年以后,三星堆研究和古蜀文明研究会有一个新的高潮到来。
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派出的工作组。北京大学供图
南都:你在3月20日的发布会上评价说,三星堆新一轮的考古发现会影响四川考古、中国考古乃至世界考古。这一评价是基于哪些信息作出的?
孙华:三星堆的考古本来就是世界性的,它在1986年的发现就震惊国内外,为我们重新认识中原以外、长江上游的文化和历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资料。
最初我们只知道有一个三星堆遗址,但是对三星堆文化的面貌和文明的发展情况,对它的社会、技术、艺术都没有基本的了解。1986年的发现完全改变了我们对三星堆文化、对四川古代历史的认识,不仅了解了三星堆文化的基本情况,还知道了三星堆文明与中原文明、与长江流域的古文化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也就影响到了我们对中原文明的认识。
过去发现的2个坑是整个埋藏场所的一部分,并不完整,现在新发现6个坑,连同坑所在的场所及其周边的环境信息,为我们完整认识当时神庙的像设组合、礼仪空间、宗教思想,乃至于宇宙观念,都提供了重要资料。在世界范围内,能复原出3000多年前神庙内部情景的例子非常罕见,或者说仅此一见。
考古人员身穿防护服在发掘舱内工作。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年代测定:更精准数据指向商代晚期
南都:央视3月23日报道称,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北京大学使用碳14年代检测方法分析,初步判定4号坑年代最有可能是在公元前1199年至公元前1017年。在你看来,这意味着什么?
孙华:不光是4号坑,其他坑的年代也基本上都在商代晚期的范围内,也就是商王武丁及其以后一段时间,这与我们从前对三星堆1、2号坑年代的推测,以及对三星堆遗址的年代分析结果都是吻合的。
年代是考古研究的基础,只有把材料放在一个正确的年代框架之中,才能正确认识它的性质、功能、关联的人和事。如果把年代都放错了,关联的历史背景都会发生错误。更多的精准测年数据出来之后,可以用确切的证据把原先的一些错误推论排除。
关于三星堆器物坑的性质,过去有不同的认识,主流意见是“祭祀坑”。
“祭祀坑”成立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它们是不同年代不断地进行祭祀的埋藏。但如果这8个坑都是同时埋的,就不太可能是祭祀坑了,因为祭祀应该是一种经常性的行为。从目前新获得的信息看来,祭祀埋藏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因某种突发事件的一次性埋藏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一次性埋藏也有多种可能性,到底是外敌入侵、王国内乱,还是其他的一些可能,还要等更多的证据才能作出结论。
通过对这些器物坑进行年代学的检测,加上考古学本身的交叉断代,以及地层学和器物类型学的分析,我想年代问题很快就能够得到正确的答案。
南都:为什么说此前未能取得较精准的测年数据?
孙华:1986年对1号坑和2号坑进行发掘时,对采标本的要求不甚清楚。同样是碳标本,同一棵树的树芯和树皮测出来就不一样,因为一棵树可以长几十、几百乃至上千年。以前的三星堆遗址测年样本可能取自烧焦的树心,其测年数据比坑内器物风格的呈现的年代早了数百年,以致于大家都不敢采信。
此外,当时的技术手段也达不到要求。那时的碳14测年还是常规碳14设备,需要的碳标本的量比较多,差不多要一斤木炭才能制样测年。现在采用加速器质谱仪来测年,精度能达到±25年以内,可以用一粒粮食,一根草茎,一根竹子这样的短生命植物作测年标本样品,这就比树木需要的碳要少,测量更准。再加上现在的考古经费也比较充足,不再是采一个样两个样,而是一采就好几十个样,每一个样我们都要测三次,取一个平均值。通过统计所获得的测年数据的可靠性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新奇器物露头:最关注铜方尊和小铜人坐像
南都:考古学界及社会公众都对三星堆此次发掘寄予厚望,目前是否已经产生了某些新的发现?
孙华:现在三星堆还在发掘之中,像我们北京大学负责发掘的8号坑,才刚刚到达器物埋藏层。要全面认识它,还有待发掘工作完成,但是我们可以推测的是,它肯定会出很多东西,预计超过1、2号坑的总量。
目前已经有一些新奇的东西露出来了,好比铜方尊,好比丝绸,好比有一棵铜树的残段——也有人认为是铜神坛——上的小人坐像,这些都是过去没见过的。
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现场3号“祭祀坑”出土的大型青铜器局部。新华社记者 李贺 摄
在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现场3号“祭祀坑”内拍摄的具有人类形象特征的青铜器。新华社记者 李贺 摄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当三星堆新发现的6个坑发掘完以后,我们可能会发现在不同的坑里有可以拼合在一起的文物,那就可以证明这些器物是同一个神庙损毁器物的埋藏。
我们通过修复这些器物,可以复原神庙里的神像、人像、人神之间的礼仪用品。这对我们认识当时神庙的内部空间,神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目前已知的两类人(辫发和笄发,分别对应世俗贵族和神权贵族)之外是否有更多的类型,都可以提供一些线索,或证实,或补充,或修订原先的推测。
南都:新出土的500多件重要文物以及其他已探明的文物里,你最关注哪几件?
孙华:我最关注的一件是铜方尊,第二件就是那个可能是铜树残段的坐着的小铜人。
这是三星堆第一次发现铜方尊。以前我们认为有一件被称为“铜神坛”的器物可能就是一个方尊型的铜熏炉,但是没有证据——要是说它仿照方尊,没看到它的模仿对象啊。现在这个方尊出土了,说原先那件器物是铜方尊形器的依据就更加充分。
另外,在商周文化的铜器中,方形器的地位要高于圆形器,三星堆人也可能也接受了这样的认识。同样是尊这种礼器,在三星堆,是不是方形尊的等级也要高于圆形尊,接下来的修复和研究将有助于解答。
至于那个小铜人,无论它是坐在铜神坛的顶端,还是坐在一个铜树中间,它都很重要。尤其是后者,如果这是一棵铜树的残件,那么这棵树有没有可能是神话中的“建木”呢?《山海经》等古代神话中,东有扶桑,西有若木,中央还有建木。建木这棵神树连接天地,沟通人神。那么现在如果正好有一个人在树上坐着,是不是正在攀爬建木神树的人累了在那休息呢?
三十多年前出土了1、2号神树,现在这个器物如果通过修复之后,证明是一棵新的大神树的话,神话中的三棵神树就都能得到对应。
南都:在接下来的发掘过程中,你会重点关注哪些领域?
孙华:我认为,坑里的东西或早或晚都会出来,最重要的是埋藏的遗迹现象。如果我们不精细地观察记录,有一些信息就会从手中溜掉。
好比说,坑内外有没有建筑的痕迹,有没有烧毁的建筑残块跟着这些器物一起被扔进坑里?现在看来,8号坑内是有的,里面有烧毁建筑的红烧土块、木柱,还有可能是铺地的石板。
此外,我们已发现的那么多青铜头像,它的身躯是什么样的?大家以前就推测是木头的。现在通过仔细发掘,能不能发现一些铜木合制的器物残件或木质的人像身躯?这对我们完整认识铜人头像以及铜木复合的器物会有很大帮助。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信息。
三星堆文明:应是中原夏商周文化的变体
南都:你认为三星堆文明与中原文明等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孙华:三星堆文明是中原夏商周文化的一个变体,它来源于黄河流域及长江流域史前到夏商的文化,后来又回归到了秦汉文化之中。所以我们说,它是华夏文明的一个亚文明,一个次生文明。三星堆的发现对我们认识中华文明的复杂性、多样性、丰富性都大有帮助。
对于青铜时代的文明,我们在过去的认识并不充足,它与外界的关系存在很多空白。当我们在西南发现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自然就会产生“中华文明和外来文明之间是否有关系”,“有些因素到底是东来还是西来的”等一系列问题,社会公众都很关心。
目前我们通过研究,认为它还是中原的,西来的证据并不充分,但其中有一些因素,像海贝,肯定是来自遥远的东南亚沿海的一些地方,只是它是通过哪个途径来的?现在还有不同的看法。
南都:对于三星堆文明的消亡,你有什么样的见解?
孙华:我认为它是内部出现了问题。两个贵族集团对掌控神权的争夺,对统治周边聚落方式和对处理与商、周国际关系的方式,可能都有不同的认识。这种不同的认识可能会演变为公开的矛盾,演变成武力冲突,致使都城被毁坏,神庙被烧掉,乃至于迁都他处的事件发生。我认为这些器物坑正是三星堆都城被放弃时候的埋藏。在那之后,成都平原的中心都城就迁到了成都金沙。
南都:你提到三星堆文明后来融入到秦汉文化之中,从哪些方面可见它对后世的影响?
孙华:我的研究领域之一是城市考古,下面以三星堆的规划对古蜀王朝都城规划的影响,以及后者对于秦汉乃至隋唐都城规划的影响为例,说明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三星堆的都城是比较奇怪的,一条河从城中间穿过,把城分成南北两半。这样一来,交通是不太方便的,但是有个好处就是分区明确。三星堆的祭祀场所,和神有关系的东西,都处在南面,在北面则发现了宫殿区。
我们推测,至迟在三星堆晚期,三星堆人已经用河流把城内人的空间和神的空间进行了划分,有可能有法天象地、或者象征上天的意味。
除了用河流把城市分成南北两个区域以外,三星堆还有一条纵向的城墙和城壕,把城市再分成为东西两块。整个城市好像田字格,都城的宫殿区位于西北。这样的都城规划和后来的金沙遗址类似。再到之后的成都城,实际上也是这样:流经城内的郫江把城市分为南北两个区,蜀王及其陵墓位于北面,祭祀的场所可能在南面。
从前的学者已经指出,成都跟咸阳差不多。秦始皇扩展新咸阳的时候,不满足于旧有的《周礼·考工记》的规划,不仅扩展原先的渭河北面的宫殿区,还将建设重点放在了渭河南岸。咸阳以渭河象征天河,还修了一座桥象征鹊桥,南北各有一些宫殿与天象相关。可见新咸阳的都城规划思想就有一些与古蜀国相通的地方。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的《考工记》规划思想逐渐成为正统的城市规划思想,但是早期的这种神都规划思想还没有完全失传。
隋炀帝时期规划建设东都洛阳,洛河把城市分为南北两部分,洛河的北面是等级较高的地方,西北面是当时的皇宫,西北面主街宫门出来有一条跨越洛河的大桥,叫做天津桥。洛河相当于天河,那里的码头和桥就相当于“天津(津渡)”。到了唐代,武则天还将东都洛阳称作了“神都”。这座神都,还有三星堆法象上天的都城规划思想的影子。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林子沛 实习生 周灵茜
编辑:张亚莉,向雪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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