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暑假,补习班“抢人”大战没有高调上演。
去年这时候,教培机构厮杀正酣:花式冠名综艺,重金请人代言,线下营销步步紧逼。到了今年,虽然暑期业务仍在正常开展,但频出的监管重拳,正让行业经历前所未有的考验。
不久前,15家教培机构因实施价格欺诈、虚假宣传等行为,共计被罚3650万。随后,监管政策不断升级——教育部在6月15日宣布成立专门的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业内外屏息等待“双减”政策的出台。
7月9日教育部发布通知明确,引导支持有条件的地方积极探索开展暑期托管服务工作。早在一周多前,全国多地已官宣启动小学暑假托管班,这被视为落实“双减”政策的一项举措。
处于监管风暴的教培机构,正面临业务受损、资本退场的尴尬境遇。重磅政策文件落地之前,不少机构已通过主动裁员、“熄火”广告,在观望的同时积极寻求出路。如何在规范中“求变”,成为教培机构的一致诉求。
暑假为孩子报班找私教,家长称“没资格买包”
“教培机构暑假还能正常补课吗?”
“如果培训班中途喊停,孩子怎么办?”
张女士的孩子在北京西城区一小学上四年级。蹲伏家长群的她早早听到传言,过去几周都在为儿子暑期补习奔忙。她做了两手准备——6月初交钱报了线上数学班,又和三个家长组团请英语私教,在小区里租房上课。
“特别麻烦!忙活一个多月。”张女士表示,过程中不但要考虑孩子们的成绩相近,还要家长间磨合通气,更难的是物色好老师。她在一个学霸家长推荐下,最终请来牛津大学毕业、从新东方出来单干的90后女老师,是孩子们都喜欢的“很能调动课堂气氛”的类型。
为何如此折腾?她坦言源于焦虑:“我反感焦虑营销,又不得不屈服。部分教培机构的作用可能‘鸡肋’,但还是会报。”
5月末快要暑期班报名时,教培机构的老师总是“哐哐”出几道深题难题。孩子不出意料被难住,老师趁机来安慰:“这几道题80%学生都不会,但是暑期班会讲,学了就能补上。”
这次组建英语班,张女士还发现儿子的好多同学早就开始“一对一”补习,这种教育式“抢跑”进一步加重她的焦虑。对于班上大部分学生都学过的内容,没补习孩子的落后会得到老师重视吗?
一番辛苦,张女士笑言孩子学习一单元的花销能顶一个名牌包,“我现在都没有资格买包了。”
自称只想“躺平”的广州家长胡女士也会焦虑,尤其是孩子成绩远落后于班上同学的时候。几个月前,学而思的工作人员告诉胡女士,暑期班续班优先考虑“老生”,此后才会开放新生报名。为了不错过名额,她帮孩子报了一门数学网课,花费几千元。
7月9日,南都记者查看学而思App发现,授课形式、班级规模、课时、难度等因素决定了报班价格。以五年级数学为例,如果孩子选择本地网课,校优班840元/7次课,培优班2700元/15次课。校优和培优的不同在于难度:一个适合为稳定校内高分的同学,另一个面向学习能力优秀的学员。相比线上,面对面授课要价更高,选择在培优班上15次课需花费3600元。
安排孩子暑期生活,校外培训不是必选项。7月7日,中国消费者协会发布消费提示,直指教培行业存在焦虑营销等问题。类似“你的购物车里有孩子的未来吗”“你不来补课,我们就培养孩子的竞争者”等广告语,引发广大家长焦虑。
家长不自觉展开“鸡娃”竞赛,学校任课老师有时也头疼。北京丰台区一小学的语文老师孙秀林告诉南都记者,相同的课程内容,不同老师的思路和方法也不尽相同。学生“抢跑”却学得不扎实,难免造成学习上的混乱,还容易导致课堂开小差。
“都是拿时间补焦虑。”她说。
“双减”政策出台在即,多地试点暑期托管
南都记者咨询后发现,尽管政策收紧,但各大机构的暑期招生仍照常进行,只是多以线上形式开展。新东方在北京尚未恢复线下授课,高思教育仅北京部分地区有线下班。与此同时,也有机构试图以夏令营、脑力训练等形式包装课程。
一位头部在线教育机构的负责人透露,今年暑期上课不太会受影响,距离政策细则出台应该还有一段过渡期,教培机构都在观望。
业内屏息以待的,正是今年5月21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十九次会议审议通过的《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会议强调,要严肃查处存在不符合资质、管理混乱、借机敛财、虚假宣传、与学校勾连牟利等问题的机构。同时要求明确机构收费标准,加强预收费监管,严禁随意资本化运作,不能让良心行业变成逐利产业。
按照中央部署,多部门已经开始行动,加大校外培训的监管力度。
6月1日儿童节,市场监管总局通报对15家校外教培机构予以顶格处罚,共计3650万元。违法者有的虚构师资称“教研团队超过85%来自985、211”,实际占比只有不到15%;有的夸大培训效果扬言已“培养数十名中考状元”“押中97道考题”;还有的虚构优惠折价,诱导家长买单,宣称现价仅售12元的课程从未以430元的原价出售过。
6月15日,行业专门监管机构正式成立,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将承担面向幼中小学生的校外教培管理工作,推动“双减”工作落地见效。
7月2日,该部门公布由俞伟跃担任司长,杨剑波和陈东升担任副司长。此次任命前,俞伟跃曾在2020年12月公开发言表示“该是学校办的必须回归学校,校外培训机构要做好自律,不能代替学校去承担学校该做的事。”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育研究员储朝晖认为,成立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让监管主体及其责任更明确,意味着监管工作进入常态化。
在地方层面,南都记者盘点发现,广州、重庆、南京、天津等地也相继推出配套政策。以广州为例,广州市教育局5月底发布了《校外培训机构规范办学行为提示书》,严禁无证办学、超前超期预收费、超纲超前教学、虚假广告宣传、严格规范师资条件。
7月9日,教育部发布《关于支持探索开展暑期托管服务的通知》。早在一周前,武汉、北京、上海、潍坊就已先后启动面向小学生的暑假托管服务,为学生开放学习场所、阅览室,有组织开展文体活动、作业辅导等。部分地方适当收费,对家庭困难学生免收费。
储朝晖告诉南都记者,公办学校暑托服务主要是为解决一些家庭假期孩子照应的问题,同时也减少校外培训对孩子的影响,能起到多大作用目前还不好判定。
可以预想,一旦孩子暑期有了新去处,校外教培机构的生源很大程度会被分流。未来随着“双减”政策的推进与落实,教培行业受到的冲击或许远不止于此。
行业降温:资本退出,裁员减招,广告收缩
细则尚未明确的“双减”政策,拦不住甚嚣尘上的市场传闻。
在头部在线教育平台工作的王洋(化名)注意到,除了寒暑假、周末不能上课,培训机构做广告和融资上市也被传闻面临严格限制。“如果传言都是真的,行业将萎缩30%-40%,甚至超过50%。”
去年,在线教育在疫情催化下成为新的风口,颇受资本青睐。网经社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在线教育投融资数据报告》显示,2020年在线教育行业共发生111起融资,融资金额达到539.3亿元,是2016年以来的最大值。
猿辅导更刷新了中国互联网领域单笔最大融资记录。2020年10月,猿辅导交割了由腾讯、DST领投的22亿美元融资。去年猿辅导共完成三次融资,规模高达35亿美元。
另一头部企业作业帮,融资步伐也在不断加快,半年累计23.5亿美元。作业帮CEO侯建彬曾表示,融资后继续聚焦K12大班课,持续加大科技投入。
但今年以来,嗅觉敏锐的投资者开始悄然离场。公开资料显示,2021年一季度,高瓴资本直接清仓好未来和一起教育,老虎环球基金也在同期清仓了高途。
资本撤出,机构纷纷收紧现金流。首选动作是节省人力成本,部分机构陆续传出裁员消息。正值毕业季,不少应届毕业生反映原定入职时间被延迟,还有的遭遇用人单位毁约。
王洋阐述机构现状:“各家不再大规模招员工,很多机构在砍业务线,从以前的战略扩张变为全面收缩。”
广告的减少,也是家长和机构实实在在看到的变化。
根据移动互联网服务商Quest Mobile《2020移动互联网广告洞察报告》,2020年单月教育行业广告投放一度超20亿元,平均每天烧掉6000万。去年与电视节目合作的在线教育公司就有37家,参与节目69档。
白马广告公司的一名业务员坦言,过去在线教育广告打得非常猛,投入极为大方,广告公司内部甚至有专门对接的团队。在最昂贵、竞争也最为激烈的公交站广告上,在线教育的占有率一度遥遥领先。但几个月前,所有广告活动戛然而止。“没有高危词,没有典型案例,突然全部停了。”
杭州微著网络有限公司旗下在线家庭教育产品家学堂的CEO喻美林告诉南都记者,现在教培机构的网络广告、电视冠名很少,而且用语也注重规范。针对教培机构虚假宣传、价格欺诈等行为,“前前后后罚了几家,起到导向作用,很多机构都在调整。比如说课程原价4980元,优惠价只要200元,这肯定是不行的。”
在她看来,监管肯定会对教培行业带来冲击,在广告投放、市场份额、组织架构、公司战略调整等方面影响机构。但监管的目的是希望行业更加规范,回归到内容和服务的本质上,实现教育的普惠和公平。
让教培机构回到原本的位置
创业三年多,杭州一家运动教育培训机构负责人孙剑的整体感受是:目前行业处于劣性竞争的循环,内卷得厉害。
正值暑期招生旺季,他所在MUTUUS运动公园最近打出广告:体能训练、篮球、跳绳、空手道等暑期课程售价2980元,两个月期间不限课次。几乎同一时间,楼下新开的跆拳道馆也推出售价2880元的16次课项目,不仅买两个月送三个月,还附赠道服。
同在一栋楼办公,两张暑期宣传海报放在一起,对比鲜明。
孙剑告诉南都记者,“我们有800平方米的场地,能容纳多人上课,所以推出了不限课次的服务。对方为了抢生源打价格战,我们只好再做优惠,规定多人报名最高可以减200元。结果就是我们赚得少,他们也一样,大家一起‘卷’。”
对教培机构而言,“价格战”的打法可能一时奏效,但实际饮鸩止渴。作为一项非标准化服务,教培行业的用户忠诚度低,获客成本高。缺乏对内容建设的长期投入,企业很难在行业站稳脚跟,更遑论靠课程付费来持续盈利。
怎么活下去?企业寄希望于投融资。“漂亮”的业绩才能讲好故事,打动投资人。这也就不难理解一些企业为了业务增长“不择手段”,引发虚假宣传、价格欺诈、焦虑营销等市场乱象,陷入被资本绑架的怪圈。
“外人觉得教培赚钱、门槛低,所以‘一窝蜂’钻入市场,但真正落地后发现并非如此。”
孙剑密切关注监管动态,认为随着监管趋严,入局者会减少且更为谨慎。不少局内者也会选择退场,因为大部分机构还在亏钱。
喻美林也认为,监管将带来行业洗牌,但也会找到新的出路——本轮监管重点指向K12教育,不少机构选择转向素质教育,积极开拓艺术或编程学习等业务。
也有观点指出,职业教育才是未来赛道的潜力股。6月7日,施行25年的职业教育法迎来首次大修,草案明确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具有同等重要地位,要求促进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学业成果融通互认。
还有业内人士指出,教培机构进校提供课后服务,作为公立学校的补充,可能是一个机会。
储朝晖对此持怀疑态度:课后服务本身具有公益属性,政府拨款需按照成本,机构从中获益将非常难。更深层的矛盾,过于单一的评价标准、学校资源不平衡等问题,也难以靠课后服务解决。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分析,一部分培训需求是机构通过焦虑营销、提前教育制造出来的,但不可忽视的是,还有一部分需求是客观、真实存在的,需要通过不断推进教育评价改革去疏导。
熊丙奇直言,不去有效引导这部分需求,家长还是会给孩子补课,那么校外培训机构就会转为家教上门辅导,转到地下经营。要取缔这些机构,需要投入大量监管力量。
他强调,“只要不演变为‘全民培训’,教培机构存在有其价值和意义。”
做教育不是做生意,“一刀切”叫停校外培训机构,也绝非监管本意。熊丙奇认为,让校外教育培训机构回到原有的定位上,成为学校教育的补充,为受教育者提供差异化选择,才是关键所在。
采写:南都记者李玲 黄慧诗
编辑: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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