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长宁区一小学涉及自杀问题的“问卷事件”让公众开始关注校园内的学生心理健康状况测查。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的《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各个高中及高等院校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内容。”

实际上，抑郁症作为一种心理障碍，需要精神科医生在医院做诊断，仅凭心理健康测评分数并不足够用来诊断抑郁症；但使用心理健康评估手段在早期发现学生的抑郁情绪等心理问题上，是有很大帮助作用的，测评结果可以令教育部门、学校和家长提高对问题孩子的敏感度和关注度，从而加强彼此沟通，并寻求专业力量的帮助，以便共同给予问题青少年更多温暖和支持。这才应该是心理健康普查的初衷。

不过，在实际操作中，心理健康问题的筛查不只是发放问卷让学生填写这么简单。心理测评本身是高度专业性的工作，且有相关伦理要求。

学校和家庭应如何配合用好测评工具，并配套建立相应的心理健康教育体系和抑郁防治体系？南方都市报记者采访了中科院心理所原副所长、中国社会心理学会会长、中国心理学会心理测量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张建新。

张建新。资料图

南都：在学校开展抑郁等心理健康状况筛查，是否确实有必要？心理健康调查应该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来开展呢？

张建新：在中小学生开展心理健康普查是必要的，因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之中，就包含着对自己和家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关注、关怀和关爱。关心儿童青少年健康成长，是我们每一个成年人都应尽的义务，更是学校和家长们应承担的责任。

我们首先了解一下心理健康调查与人口普查之间的不同。人口普查指标获取的人口数据都是客观存在的描述，比如家庭人口数量、家庭成员的实际年龄等等。只要被调查者真诚合作，这些数据就是准确、真实和不容置疑的。

虽然心理调查结果通常也以数据方式呈现，但是这些心理健康指标高低、强弱和大小的量度数值都是对受测者主观反应的描述，这些数据会因受测者和其所处环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偏离受测者的真实心理状态。

例如，在回答心理健康测评的相关条目时，那些具有心理困惑的孩子较其他孩子可能会更为敏感，因而他们就会尝试隐藏自己的问题；而那些不一定有问题的孩子，则可能会因为猎奇心或其他理由，反而尝试让自己表现出很多问题。因此，由于孩子们的敏感性和好奇心等因素的影响，心理健康测评数据就很有可能显示出这样的结果：健康的孩子似乎出现了问题，而有问题的孩子反而似乎状况良好。

用专业的术语讲，心理测评出现误差的可能性较之人口普查要大很多，因而需要专业的介入。仅就这一点而言，心理健康普查虽有必要，但任何心理测评的实施，都一定要慎而又慎，一定要在专业机构和专家的指导和参与下进行。

这一次上海发生的问卷事件，将心理测评中的相关问题暴露出来，让更多关心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人们认识到，心理测评是一件专业性的工作。作为心理测评专家，我必须要严肃地指出，任何此类心理测评普查都不能任意而为，否则就会导致“好心办坏事”的结果。实施心理测评一定既要符合心理测评的专业标准，又要遵守心理测评的伦理要求。

南都：怎么样来实施心理状况筛查才是符合专业伦理的？

张建新：心理测评和普查看似简单，好像不过就是让受测者回答若干个问题而已。但专业的心理测评工具的问题条目，都是经由心理测量学的反复检验而精挑细选出来的，并不是随意寻找几句相关语句就构成测评问卷了。例如，每个条目是以肯定语态、还是否定语态出现？条目使用问句语式、还是使用陈述句语式？条目中是否避免使用某些文化敏感或者忌讳（如与性或者死亡相关）的词汇？等等，这些都是需要经过测量学系列研究才能确定的。心理测量专家在编制心理测评工具时，所要考虑的细节要远超出上面提及的几个问题。要在反复检测和平衡各种考虑之后，才能确定一套测评问题条目。

但即便如此，因为受测者个体之间存在着差异，测评条目对每一位受测者心理状态也可能会带来不同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导致出现难以预料的负面结果。比如，关于死亡的条目或许会引发受测者感觉不适，关于自杀的条目或许诱发人们对自杀的好奇，等等。因而心理测评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它实际上是一项极为专业的工作，而且涉及到使用测评的伦理道德问题。实施心理普查的初衷是为了维护受测者们的心理健康，但若施测在一部分受测者中引起心理健康水平的波动，产生了相反的效果，而实施心理测评的一方又没有准备好相应的应对预案，这就违反了施测的伦理要求。

南都： 心理健康筛查的用途和使用场景应该限定在哪些方面？

张建新：心理健康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概念。心理健康普查的目的是筛查出不健康的受测者，那么什么样的心理状况会被定义为不健康呢？大致而言，不健康可以划分为心理问题和心理障碍两大分类。

从严重程度上看，心理问题的存在会使人们感到困惑和不适，也会消极影响他们与周边人们之间的关系等，但基本上不会造成他们个体认知（感知觉、记忆、思维等）的功能及其社会（如学习、工作、家庭等）的功能受损害；从环境关联上看，心理问题常常是与生活环境是相关联的，一旦离开导致问题的环境，心理问题本身就会减弱或者消失；从时间长短上看，心理问题存在的时间相对较短，随着他人帮助和自行参与运动和娱乐等，心理问题也会减弱或消失。实施心理测评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测量受测者受到心理问题困扰的程度。

但心理障碍对患者的影响则不同，患者通常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病症，他们的认知功能和社会功能一般受到程度不等的干扰和损伤。心理障碍的有无和严重程度的主要判断，应该是由受过专业训练的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做出的。精神科医生通过对门诊患者进行观察、问诊和病史了解，再对照精神病分类标准，最终做出该患者是否患有心理（精神）障碍、患有哪类障碍、以及障碍的严重程度等的诊断。

心理障碍的判断过程是精神科专家依据精神病学诊断手册标准对患者进行循证诊断的过程，而心理问题的测评则是受测者根据测评条目内容对自我进行认识和判断的过程，因此，诊断和测评两者的对象、标准和过程存在着极大差异。虽然，有时心理测评的极高分数也能够提示可能存在心理障碍患者，但它只能为医生提供一个参考，而不能代替医生做出诊断。

南都：所以实际上不存在所谓的“抑郁症筛查”，相关筛查只能发现作为一种心理问题的抑郁情绪？

张建新：抑郁症属于心理障碍，需要精神科医生进行个别的循证诊断。因此，现阶段进行大规模的抑郁症普查是不科学和不宜进行的。

人口普查时所调查的精神病人口数量，是对已经诊断为精神病的患者人数的调查，而不是对人群中未知精神病患者的诊断和筛查。随着人工智能的发达，未来或许能够实现精神病（包括抑郁症）的计算机辅助诊断。但即便到了那个时代，因为精神病患者在总人口中比列相对较低，恐怕也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精神病（抑郁症）的普查诊断。

这种情况下，使用心理测评手段在中小学生们中间进行心理健康状况的调查摸底，不妨是一种方便快捷的方法。前面提到，心理测评可以用来测量和鉴别心理问题，其中就包括青少年中极为常见的情绪问题。

需要强调的是，实施个别心理测评或大规模心理健康普查的目的，只能是用于了解和筛查受测者们的心理问题，而不能用于诊断受测者的心理障碍。

当个别受测者的心理健康测评分数很高时，需要组织测评和普查的机构和人员将其推介给精神病门诊的心理治疗师或者精神科医生。心理测评施测者不可依据测评高分数而做出心理障碍的判定，并给受测者贴上负性的标签。

例如，施测者可以说，心理测评中的情绪低落分数较高的受测者处于抑郁情绪状态，但不可以直接说，他/她已经患有抑郁症。受测者是否患有抑郁症需要精神科医生来进行诊断。仅依据心理测评分数就做出心理障碍的判断，其结果一定是弊大于利的。

南都：心理测评如果发现心理问题，需要后续服务手段能够跟上。

张建新：测评分数揭示出一些中小学生出现阶段性情绪低落问题，会令相关教育部门、学校和家长提高问题的敏感度，加强彼此之间的沟通，共同分析问题的原因，并寻求专业人员的帮助，以便支持问题学生尽快摆脱低落的情绪，以一种积极健康向上的心态投入到学校学习和家庭生活中。

若对这些问题学生的心理支持没有起到效果，那就需要专业人员有针对性进行个别的心理测评和谈话等，并进行深入的心理咨询。若仍然效果不彰，则需要考虑转介给心理治疗师和精神病医生。

但无论是进行心理测评普查、还是做一帮一的心理咨询、甚至做精神科转介，其中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严格遵循测评和咨询及转介的伦理规范，比如，要在学生、学校和家长、以及专业人员之间就测评结果反映出的问题进行充分的沟通，要让学生的家长和监护人充分了解情况、并让他们签署下一步处理的知情同意书，等

学校老师甚至专业人员切不可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孩子们的利益，却因此而忽略上述的专业规范和伦理考量。

南都：如果教育系统确实计划用心理测评普查这一工具来了解学生的心理状况，应该要注意什么？作为心理测评领域的专家有何建议？

张建新：心理测评普查在学生问题和问题学生的早发现、早干预方面，还是有很大意义和价值的。这有些像给学生们做体检，在问题积劳成疾、转变为障碍之前，就能够检测出来，从而给学生自己、家长和老师提出预警，让他们能够实施自助和求助，使问题消弭于萌芽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心理测评普查是学校和教育部门应该给予重视的办学工具。学校和教育部门特别需要在心理测评设计、实施、和监管等诸多方面，都给予高度重视、并聘请专业机构和人员进行指导。

我们建议：第一，学校要转变使用心理测评的观念，心理测评不仅是一种心理健康普查的手段，更是一种为每位学生建立心理档案建设的科学方法，因为连续的测评分数将会为纵向评估和指导学生个体健康发展提供良好的科学依据。第二，学校要将心理测评与家庭访谈、班主任观察和专业心理咨询人员的深度谈话等支持手段结合起来，特别是要对那些测评分数较高的学生设计一对一的帮助和支持计划。如果学校能够与校外的社会专业力量联合起来，则对于心理问题（包括抑郁情绪）的预防工作，则也是十分必要的，这样就能够将心理测评的功效更好地发挥出来。

专业的事要让专业的人去做。心理测评普查对于维护和促进中小学生的心理健康是必要且有益的。但心理测评不能用于抑郁症等精神障碍的普查。若要让心理测评发挥更为积极的作用，还需要建设一系列配套的社会支持系统。

南都：除了心理健康状况测查之外，青少年的抑郁防治体系应该包含哪些内容，你有哪些建议呢？

张建新：青少年抑郁症防治体系的建立，重点不在于进行普查，而在于学校要设立专职岗位，并对班主任教师进行心理学科普知识和技能培训。要为心理老师提供全方位的支持，让他们在学校日常教学活动了解每一位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特别要鼓励班主任老师经常性地与学生家长沟通交流，使他们不仅知道学生在校的情况，更要了解学生在家的情况。

抑郁症防治体系的建立绝非在于让学生们每年进行一次或若干次的心理健康普查，而是要学校、家长和全社会都来关心青少年的情绪问题，都了解和认识青少年抑郁问题，并能够在遇到相应的问题学生时，知道该如何应对、并及时地与专业人员建立联系、寻求帮助。

对于学校而言，建立完善的心理健康教育（或者抑郁防治）体系好可以考虑如下的措施：

首先，在学校内部通过建立学生心理档案，来充分掌握学生心理动态。心理档案内容不仅要包括心理测量分数，而且要包含心理老师的评分、家庭调查结果、班主任的观察、学生心理委员的同伴观察等多种信息；信息采集可以每个学期进行一次；心理档案信息要有专业人员进行分析和综合，以便每学期都对学生的心理状况和情绪起伏给予风险评估，并对于风险较高的学生设计针对性的支持与咨询工作方案。

第二，学校可以建立心理委员制度，开设多样化的心理健康课程，开启家校互动活动等方式，打造同学之间、师生之间和家校之间的互相理解、互相接纳的氛围，从而为所有学生提供全方位的心理支持系统。

第三，学校应该充分利用和整合校外的社会专业力量，如请专业心理测评和心理健康专家为学校老师和学生家长进行心理健康和心理测评知识和技能的讲座，特别是要与专业心理治疗机构和精神卫生专科医院建立良好的联络渠道，为儿童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建立起更为广泛的防护网。

采写：南都记者 吴斌 宋凌燕 发自北京

编辑：梁建忠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校园心理筛查

本文作者

梁建忠

26.25亿

南方都市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