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讯 “这是一部紧追时代的纪录片。”
今年四月,在第十九届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康成业导演的《一路象北》获评金红棉“中国故事优秀纪录短片”。这已是他连续两年荣获该奖项,于他而言“有点意料之外”。
就在一年前,云南省一群亚洲象从原栖息地向北移动,备受国际社会关注。当大家都把目光放在大象身上,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的康成业,秉持“保持距离就是最大的爱”这一创作理念,将视角聚焦于一直陪伴着大象的工作人员,讲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中国故事”。
“呈现真实本身”确实起到正向引导作用,该作品在国内外广泛传播,成为对外传播的又一范本。
事实上,无论是过往关于武汉疫情的纪录片《冬去春归》《原地生长》,还是纪录人与自然的《一路象北》,康成业始终关注时代议题下“人的栖息”,而这又与他一直想“讲好中国故事”构成了内在逻辑关联。
“讲好中国故事,需要将故事讲得能和世界语境产生沟通、关联。与世界达成沟通的前提是,这个故事应该在世界语境下外界仍能接触并共情。”在接受南都独家专访时,康成业说道。
纪录片导演康成业,其作品连续两届获选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优秀纪录片评选活动“中国故事优秀纪录短片”。
希望站在客观的角度呈现议题的更多面
南都:选择亚洲象北移这个事件进行纪录片拍摄,初衷是什么?
康成业:大多数情况下,我拍摄的纪录片,都是因为大家对某个议题产生广泛争论,但我不希望自己接触的信息是单一的。我希望站在客观的角度呈现议题的更多面,这是我创作的初衷。
比如,象群北移事件发生期间,有一些负面言论称,我们国家没有保护好西双版纳雨林,所以大象才会出走。但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在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成立之前,那里的野生亚洲象只有100头,而现在已经有400多头;随着亚洲象数量的增多,它们的活动空间不够,自然而然就会往外走,这是种群的自然扩散。同时,由于我们国家对雨林的保护很好,当中的植被变得很茂密,而大象需要比较开阔的地带进行活动,所以它们爱往外面走。
2021年4月,云南省一群亚洲象从原栖息地向北移动,备受国际社会关注。
康成业与云南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第二代护象人董瑞,在勐养管护所的雨林内监测、纪录象群活动。
南都:网上有些声音提到,《一路象北》中“关于象群的画面很少”,更多聚焦找象的人。您作为导演,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康成业:整个片子的创作核心理念是,保持距离就是最大的爱。人类与动物保持安全的距离,给对方舒适的生活空间,这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
象群北移事件发生后,我们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开展为期一周左右的调研。我们发现,很多媒体会把镜头怼到大象面前拍,周围还有很多转播车,这些都会惊扰到象群,导致它们每天的生活作息变得不规律。
当时,专家组也很苦恼,这也对他们的工作开展带来干扰。因为我国对亚洲象的保护方式是和它们保持距离,彼此之间就不会产生矛盾、冲突、伤害等。因此,专家组需要尽可能在象群已经或将要经过的地方围出真空带,妥善处置周围的居民,以防发生人象冲突。
为此,我们决定与象群保持距离,换一个与其他团队不太一样的拍摄视角:一直陪在象群身边的工作人员,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似乎也值得被记录。
《一路象北》摄制组跟进拍摄陪在象群身边的工作人员。
《一路象北》摄制组跟进拍摄陪在象群身边的工作人员。
看到大象与人同时安心入睡 进入同频状态
南都: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康成业:我印象特别深,有一天晚上在跟拍的时候,象群都睡着了,一直陪伴着象群的消防队队员们也睡着了。那时候我们站在月光下,手里的监控设备可以看到远处的大象在睡觉,人也在睡觉。那一刻突然觉得,他们进入一个同频的状态。
事实上,象群北移这件事引起广泛关注,是因为大象躺在雨林里睡觉的照片在世界互联网上走红。大象之所以可以如此舒服地躺着睡觉,是因为它们有足够的安全感。大家养过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就会知道,它们待在特别安全的地方时,睡觉就会四仰八叉的,把肚皮露出来。
由于工作人员与大象保持距离,保持爱的克制,给了对方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才会“lay by your side”。所以,这个片子参赛版的名字原本叫《lay by your side》,后来因为版权原因才改为《一路象北》。
《一路象北》海报,象群正在睡觉。
南都:在后期剪辑制作过程中,您和团队如何做好内容上的取舍?
康成业:其实我们拍摄的素材非常多,当时一共有三班人马分两处跟进拍摄一个月,每天素材的时长有10个小时,全部素材装满了20T的硬盘。如果按照传统纪录片的方式进行剪辑,可以制作成四五集、每集四五十分钟的长片。
一开始《一路象北》完整版一集有30分钟,我们担心观众看的时候负担较重,我们更希望它更轻量化、适合大众进一步传播分享。最终每集只有十来分钟,一共三集。
《一路象北》海报,康成业希望纪录片更轻量化,适合大众进一步传播分享。
评委可能是为了鼓励创新、开拓的精神
南都:今年,《一路象北》荣获第十九届金红棉“中国故事优秀纪录短片”,这也是您连续两年获得该奖项。获奖后有何感受?
康成业:今年拿奖真的有点意料之外。因为这个片子拍得有些冒进,而且今年很多顶尖的前辈都参加竞赛,我觉得应该轮不到我,甚至当时连进复评都不敢想。
获奖后,我在朋友圈发过一段话:这让我想起第一天调研完回到旅馆,和优酷监制黄林霏聊天的时候,我说咱们要不要把这样一个严肃的题材做得更互联网化、更轻快一些,因为严肃题材很容易没有传播。当时也担心步子迈大了会不受认可,会不会有前辈认为纪录片就应该有纪录片的样子,不应该做成网络短视频那样。最终我们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我们觉得,守住纪录片的传统模式当然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年轻没啥排面,即使这事做得拉胯,也最多被骂几句小孩子胡闹。我们把一个本该做成深度调研的纪录片,做成带有一点网红成分的片子,让张辰亮老师(网名:无穷小亮)以比较有趣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但事实也证明,因为有张辰亮老师的加入,更多人看到了这个片子。
个人感觉,评委可能是为了鼓励我们这种创新、开拓的精神。大家可能也都认为,年轻人愿意探索、拓展纪录片的边界,就应该被鼓励。
很多年轻导演都希望获奖,这意味着获得了行业的认可,某种意义上也会获得身价上的认可。我拍的这些片子,其实并没有觉得能获奖,只是在认真地讲故事,并且站在自己认为对的角度上讲自己想讲的故事。
今年,《一路象北》荣获第十九届金红棉“中国故事优秀纪录短片”。
南都:在纪录片中,拍摄者专门提问工作人员此次任务的遗憾。借此问题,也想问您是否有遗憾?
康成业:如果下次再做这类纪录片,我们导演组或者像张辰亮老师这样的KOL,需要出镜。这次没有出镜是一大遗憾,我们步子迈得并不够彻底。我们只是在语言风格上互联网化,但内容上并不够当代。
随着vlog的兴起,观众更乐意接受人与人之间的链接。观众跟随出镜人的视角,一步一步走进现场,了解现场的状况,他们会更容易动情。
将来我们一定会这么做,我觉得人与人建立连接很重要,我们借由现场人的感受,可以让观众更容易感受现场的状况,也会让片子的传播力度和效果更好。
讲好中国故事,需要和世界语境产生沟通
南都:您在豆瓣上写过“我们一直在说‘讲好中国故事’,却少有讲得极为出色的”。在您看来,什么才是适合传播的“中国故事”,怎样才能讲好“中国故事”?
康成业:讲好中国故事,需要将故事讲得能和世界语境产生沟通、关联。与世界达成沟通的前提是,这个故事应该在世界语境下外界仍能接触并共情。比如人与自然之类的纪录片在全世界流行,即使有语言的隔阂,大家仍然能看得懂并为之动情。
讲好中国故事,需要找到适合对外输出的大事件议题,故事讲出来外界也要看得懂。比如疫情是全球关注的焦点之一,如果我们单纯从政策角度讲中国如何应对疫情,它会变成一个有距离的议题;所以当年我们选择前往武汉,拍摄了《冬去春归》和《原地生长》,讲每一个活生生个体的故事。
在对外传播上,人与人之间有基础的情感链接,比如亲情、友情、爱情等,我们要找到大家都能共情的基础情感。在当前环境下,聚焦去政治化的世界议题,更有助于讲好中国故事。外界对我们国家存在一定的误会,呈现真实本身就起到了正向引导的作用。
如今,《一路象北》已经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并在很多国家进行传播。
《一路象北》将拍摄视角对准陪伴着大象的工作人员,在世界语境下让观众产生共情,对外传播中国故事。
南都:你希望怎么把你记录的客观真实,更大范围传播出去?
康成业:如今纪录片这个载体的传播力有所下降。我在和别人沟通纪录片拍摄项目的时候,或者和团队、朋友、创作者分享时,我不会说我要做的是传统纪录片,而是要做纪录片的类型化创作,像剧情片中的类型片那样。这个类型的前提是要符合大家喜欢看的剧作结构,比如前面要制造悬念、中间要不断推进故事、后面要高潮迭起,等等。
如果纪录片没人看的话,我们做的事情会大打折扣。我宁可自己的片子深度不足,也不想它距离观众很远,一定要在自我表达和观众审美之间找到一个折中的点。哪怕我拍摄的纪录片在电影节获了大奖,但观众一看就睡着了,我也接受不了。
若把纪录片当成一个水池,我并不想把这个水池挖得多深,而是想把它垒得多宽。我希望我做出来的片子,有更大范围的大众愿意去看。
象群的行进伴随无人机的一次次往返,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南都:您曾经说过纪录片“触痛,但不戳痛”,这句话如何理解?您又如何践行这一标准?
康成业:很多纪录片其实都在“戳痛”,把伤口揭开让别人看一看。我希望我的片子有更多的大众传播,但大众传播的片子是不适合戳痛的。大众感受到片子里传播的负面情绪时,他们也会感觉到痛苦;当这种痛苦无法处置时,片子带给他们的不是反思,而是伤害。比如我们讲武汉疫情的故事时,就是在讲每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顽强生活的故事,所有人都在用力地活着。
“触痛,但不戳痛”,意味着要点到即止。我们需要对大众的情绪负责,这是创作者的责任感。我还是希望所讲的故事不要给大家太多负能量,结果应该是温暖的,当然这是纯个人价值观倾向。未来
希望关注国家公园里生物的故事
南都:接下来还有何拍摄计划?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大命题下,您还想尝试哪些议题的纪录片拍摄呢?
康成业:我比较关注不被大家关注的那一面正在发生的事。
在国内层面上,接下来会关注两个大的议题,其一是乡村振兴下年轻人返乡的故事,其二是国家公园里生物的故事。拍摄动物真的是一件开心的事,它既是一个很适合对外传播的议题,同时也是环保大命题下大家都能看懂的好故事。
此外,在国际层面上,我更关注西伯利亚天然气管道工人的故事。
采写:南都记者 孙小鹏 实习生 谭炯昭 曾晓茵
图片:受访者提供
编辑:孙小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