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在《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作家出版社2022年2月第一版)中,有郭沫若1961年12月5日复阿英信。全文如下:
阿英同志:
上月十七日一书及《文汇报》大样一纸,昨日始接读。《绘声阁续集》已借到否?甚望先睹。勉仲一文很好。敬堂一文,尚值得商榷。焦理堂《云贞行》是否作于乾隆56-57年,未见原稿本,不敢肯定。稿本不知是否焦之亲笔。如为别人所抄,则纪年未必可信,不然,何以刻本《雕菰集》却无纪年耶?
郭沫若 十二月五日
《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编者注云:“勉仲即黄裳……信中所说二人文章似为1961年12月16日《文汇报》刊登的《关于陈端生二三事》和《陈端生是‘陈’云贞吗?》。”这里“似为”两字,过于谨慎了。实际上就是《文汇报》编辑,也即黄裳本人,托阿英将报纸清样寄给郭沫若过目,因为这两篇文章关涉他当年正在进行的《再生缘》研究。
《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钱荣毅/编,作家出版社2022年2月版,49.00元。
此前,陈寅恪《论<再生缘>》一文流传海外,颇受各方关注。郭沫若对这部长篇弹词也很感兴趣,找来原著细读,并亲为校订。他所参考的文献,除陈寅恪依据的版本外,还有郑振铎藏的手抄本、阿英提供的初刻本等。关于《再生缘》作者陈端生,郭沫若有新的发现。他撰写了一系列文章公开发表,一些读者也纷纷参与讨论。《文汇报》上刊登的这两篇文章,对郭沫若的论点或有补充、或有商榷。郭沫若读后,得知“勉仲”手上有他没见过的《绘声阁续集》,便让阿英代为借阅。这才有信中那句:“《绘声阁续集》已借到否?”
郭沫若随后又撰写长文《读了<绘声阁续稿>和<雕菰楼集>》,对《文汇报》上的讨论予以回应。该文首发于1962年1月2日《羊城晚报》,又载于两天后的《文汇报》。文章第一段写道:“上海《文汇报》,于12月16日,同时登载了有关陈端生两篇文章。一篇是勉仲的《关于陈端生二三事》,另一篇是敬堂的《陈端生是‘陈’云贞吗?》,我都仔细读了。我很高兴,在作陈端生的研究上,又得到了一批重要的新资料。我还要特别感谢勉仲同志。虽然我们尚未相识,经过阿英同志的中介,他却慷慨地把他所藏的《织云楼合刻》重刊本(《绘声阁续稿》在其中)远道寄出,让我能够得到翻阅的机会。这书在目前是很难得的,我在北京、上海、广东、广西,四处托人寻找,迄今尚未找到。接到勉仲同志的珍藏,真是万分高兴。我立即费了半天工夫,亲自把《绘声阁续稿》抄了一遍。原书蠹蚀得相当厉害,有二、三字已经不能认出,如不经过仔细的加工护惜,是很难经久的。”文中还多次提到“勉仲同志”,如“我已经接受了勉仲同志的提示”“诚如勉仲同志所已征引”“勉仲同志说得好”“这是勉仲同志的又一发现”“这也是勉仲同志所发现的一个补充材料”。可见,郭沫若是公开称许黄裳文章的。
郭沫若复阿英信,自然是一封私信,但当时可能已经流传出来了。南京师范大学编《文教资料简报》1980年第5期,载有“关于《再生缘》研究郭沫若与阿英的通信”,首次将此信公布于众。此信原件,一度出现在保利香港2015秋季拍卖会上,现藏何处,不得而知。
黄裳当年,也在第一时间得悉郭沫若复阿英信的内容。他后来写有《阿英的一封信》一文,转引阿英当时与他的通信。阿英在信中谈到转寄“大样”及借书之事,且摘抄了“郭老”的回信。
阿英给黄裳的信里还写道:“《绘声阁正续集》(我有正集),《碧城仙馆集》(他已看过,但没有见到原刻),已转寄郭老,并请其翻阅时小心。他带回后,当即日寄回给你。”黄裳在文中对此特别加以说明:“当时郭老正在以很高的兴致研究《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而我正好藏有端生妹长生的诗集正续集,为‘织云楼合刻’的两种。就托阿英寄给郭老,后来郭老又写了一篇长文论定。那两本‘合刻’是我在来青阁买得的,已经蠹吻如丝,郭老在阅读过程中还手为粘补。”
至于郭沫若在长文中说:“我还要特别感谢勉仲同志。虽然我们尚未相识……”这是他“贵人多忘事”罢了。据黄裳《珠还记幸》记载,抗战胜利后在重庆,他以《文汇报》特约记者的身份采访过郭沫若。1947年在上海,黄裳借编《文汇报》副刊“浮世绘”之便,收集时贤笔墨,曾得到郭沫若为他手书的一首七绝,写在印有溥心畬画的笺纸上,上款为“黄裳先生雅属”。不过,郭沫若记不得一位偶有交接的记者,本属正常。何况“勉仲”是个笔名,当然,“黄裳”也是笔名,在郭沫若的记忆中,确实很难将两者对上号。
而从黄裳这方面来看,能得到“郭老”的称许,能为他的研究提供资料,想必深感荣幸。黄裳在回忆文章中说及,郭沫若研究《再生缘》时,借阅了他的私人藏书,“还手为粘补”,感念之情,溢于言表。
关于阿英在信里摘抄的郭沫若那句“勉仲一文很好”,黄裳没有作任何解释和说明,似乎是不愿张扬。但他的书话集《榆下说书》将《阿英的一封信》收录其中;同时收入的,还有那篇《关于陈端生二三事》。有意思的是,《榆下说书》里收录的几十篇文章,全都写于1978年之后;只有《关于陈端生二三事》一篇,写于1961年。显然,新书补入曾以“勉仲”笔名发表的旧文,无疑是要与那句“勉仲一文很好”遥相呼应,让细心的读者能够有所联想。
再说黄裳《阿英的一封信》一文里转引的阿英书信,写于1961年12月16日,近四百字,包括落款、日期,几乎是全文照抄。阿英在信中除了谈到“郭老”,还谈到自己“买书癖日甚”的近况,涉及当年藏书界的生态环境。黄裳另有两篇文章,《往事回忆》和《<版画丛刊>及其他》,分别转引阿英于1953年8月13日和1954年11月25日写给黄裳的信,前一封三百多字,后一封四百多字,也都是全文照抄的。这三篇文章,都收在《榆下说书》里。这本书颇为有名,比较常见;可这三封信均未收入《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不知何故。
此外,《文教资料简报》1980年5期“关于《再生缘》研究郭沫若与阿英的通信”中,也有一封阿英致郭沫若的短信,约一百二十字,《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同样失收。
以上四封阿英佚信,并非空洞无物的应酬短简。信中涉及的一些细节,对于了解阿英的生平交游、了解当时文艺界、学术界、出版界的状况,都极具参考价值。希望《阿英与友朋书信辑录》再版时,不要忘了补入。
编辑:刘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