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韩国N号房事件的纪录片《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于近日上线。
此时恰逢韩国N号房事件两周年。纪录片呈现了这起近年来最为轰动的人权犯罪为韩国社会带来的种种改变。从数码性犯罪防治法条的通过,到受害者支援中心的建立,在记者和志愿者的共同努力下,一张颤颤巍巍的保护伞正要撑起来。
与之相似的,去年12月,南都也曝光了一起恶性隐私泄露事件。受害者数十张生活照被好友散发至千人群聊,供群友意淫狂欢。随后多家媒体跟进报道,事情进一步泛起涟漪,复又归于平静。
这之后南都记者以“盗用”“隐私泄露”等关键词搜索,发现受害者发出的网络求助信息多不胜数。但事件总是停滞于加害者的小范围“社会性死亡”,很多时候连媒体都失去了报道欲望。
究其原因,是害怕隐私二次泄露导致维权陷入困境:向外界求助引发的无端猜测,难以彻底摆脱的网络痕迹,面对庞大境外产业链的无力。这些余波依旧响彻他们的人生,而看客的兴趣已然淡却。
当性犯罪事件越来越普遍,我们是否应该深思,在数码性犯罪不再罕见的当下,如何为受害者提供更多的后续援助?比如,建立清晰的隐私保护机制,使受害者报警时不再踌躇;追加影像删除和心理干预支援,减少曝光带来的伤害;在法律尚不完善的当下,采取其他措施防止加害者再犯,等等。这些都是我们想要抛出并试图探讨的问题。
“还有成千上万的罪犯,为什么只有他成为恶魔”
打破平静生活的,有时是一场疾病、一次意外,有时只需一条短信。
截图来自纪录片《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
“你的照片被盗用了,请进入以下网址。”
“如果不听话,照片现在就会传遍全校。”
“别说废话,就按我说的做。”
2018年以来,这样的短信不断被投掷给韩国女性。她们大多是未成年人,以及想要寻找兼职的大学生。短信的另一端,狩猎者先是在网络上搜寻发布过露骨照片的女孩,冒充警察或以招聘模特为名,获得个人信息,并以此进行威胁。
一旦点开链接,很难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些链接通常导向的聊天室里,女孩们被当作性奴隶,需要时刻接受群聊成员的指令拍摄上传视频。
罪恶利用网络的可复制性达到某种程度的永生。即便最初的聊天室消失了,但阅后即焚、完全匿名等特征使这些人能够随时聚集、反复出现,也延伸出大量“熟人凌辱”房间。
“熟人凌辱”不限于熟人。即便是在社交平台上传普通生活照的女性,即便是短暂交集乃至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有可能被盗用照片。群聊成员把受害者的脸P到裸照上,进行侮辱性对话,供大家取乐。
也许有人会觉得停留在网络上的意淫,远不如强奸盗摄恶劣。但正因其看似低害性,“熟人凌辱”才能够在法律边缘游走,随时秽土重生,影响范围要远比想象中深远。
这些人到底是谁?还能相信别人吗?加害者不仅隐匿在虚拟空间,还盘踞在现实空间,也许就在我们身边。每个毛孔都感受到恐惧和不安——这样的世界里,人还怎么安然生活下去?
韩国N号房事件的结局,是始作俑者和跟随他的主导者分别获刑34年和15年。但对于受害者而言,痛苦远没有结束。不断再生的资源,偶尔浮现的影像,躲在暗处的窥探,都让她们骤然生出恶寒。
“还有成千上万的罪犯,为什么只有他成为恶魔?”她们问。
“独处时,我会突然害怕黑暗”
与之类似的,去年12月,南都也曾曝光一起恶性隐私泄露事件。受害者数十张生活照被熟人散发至千人群聊,供群友意淫狂欢。照片传播者甚至是当事人六年好友,就在她为他送上考研祝福的那个晚上,他同时在聊天室里围观群友对她的意淫侮辱。
这些“资源”在国内先是通过“换图圈”传播。在QQ群、百度贴吧点对点交换,不定期爆雷会使大量“资源”被搬运到推特、电报群。有规模经营的色情网站,用专人搜集这些“资源”,打包整理成一期期售卖,每个网盘盛惠几十到百元不等。
他们制作了许多预览图,大规模散布至普通群聊、论坛和推特,为运营的网站或聊天室引流。需要付费进入的“高级”聊天室,由“职业发布者”进行运维。不仅有专人承接P图及换脸业务,还有完整的投稿、分享系统。如果想解锁更多“资源”,则需要踊跃地投稿和转发分享。投稿不限于影像,更有姓名、身高、体重、地址等信息。
在前述恶性隐私泄露事件中,叶成(化名)曾作为事件受害人好友发声。那之后,许多人通过她发布相关控诉文章的公众号后台留言。除了一些激励的话,更多是急于寻找同伴的人们。
他们有着各不相同的遭遇,偷拍、被熟人盗图、被伴侣威胁、被P裸图、被跟踪骚扰,甚至被强迫。不仅问题很多,共犯很多,罪名也不一而足。
叶成能做的不多,只好把受害者组织起来,大家在群里互相帮助、给予经验和意见。现在那个群已经超过300人,每天讨论最多的还是如何调查取证,将加害者绳之以法。
难过的是,叶成发现这类案件能推进到什么程度,很多时候取决于受害者一方的努力。
一个女生为揪出藏在身边的熟人犯罪者,长期蹲守群聊内搜集信息。每当一张新的面孔出现,她就把对方拉进受害人群里,不断缩小嫌疑圈,锁定身份。在一个个“拆弹”部队的接力中,聊天内容里的蛛丝马迹被细细编织成一张网,让犯罪者无法再藏于虚拟账号的巨大阴影后。
当犯罪者面目被揭露,最初的恐惧彻底变为愤怒。女孩们没有打草惊蛇,她们注册多个小号接近目标对象,几乎每晚聊到凌晨,以获取他造谣、侮辱、P裸照的证据。半个多月后,她们把搜集好的证据打印出来,加上一份罗列了所有相关罪名的报案材料,成功使犯罪者被拘留。
这个过程中,有长时间的潜伏,忍着恶心收集证据,在恐惧下一遍遍和加害者接触,甚至面临威胁。他们被动陷入一个人为构造的“暗网”,了解一些根本不想知道的性癖和黑话,有时被迫参与其中。
有人为了彻底删除自己的影像,不惜直接联系“资源”发布者,却被对方返回来的不合理要求惊得目瞪口呆。比如,堂而皇之让付费买断资源,或者要求身份证照片“验明正身”。即便告知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违法,但对方不知多么有恃无恐。看那无比熟练的口吻,恐怕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截图来自纪录片《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
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许多受害者留下了后遗症。分明是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非常安全,可总感觉害怕极了,就像有人在窥视一样。就连租住的房屋也让人感到不安,黑暗中躺下睡觉时,会突然想到空调上是不是装了摄像头?不得不起来打着手机光把所有角落仔仔细细扫一遍。
这样的聪明才智本可以用在更多值得的地方。叶成对此愤愤,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让痛楚一遍遍复刻。
“周边围满了想帮忙的人,仍像身处孤岛”
余下的,只有习惯。聊天室是战场,手机里如实保存着那些战争的伤痕。不是不能报警,尽管让对方“社会性死亡”的愿望十分强烈,但曝光无疑也意味着让事情和自己深度捆绑。
特别是未成年人,如果把事件告知父母学校,无异于世界崩塌。比起追责,他们更害怕事件曝光后,周围无故投来的揣测目光。
就像不少媒体用性和色情作为卖点,底下总有人提出“他/她为什么要拍这样的照片”“遭受性剥削的人笑得那么灿烂吗”。轻飘飘一句评论,便让受害者总是下意识要辩明自己不是别人口中的“骚”“主动”,力证活得普通平凡,强调和加害者毫无关系。
被忽略的事实是,受害者的行为是否符合常理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已经发生了犯罪。儿童也好,青少年也罢,都是希望得到肯定和喜爱的阶段,只保护“完美受害者”的想法将把更多受害者越推越远。
不少受害者向南都记者咨询,能不能不以爆料人身份报案,而作为线索提供者让警方去调查相关聊天室。但现实情况是,如果没有受害者本人出面,或者没有实名举报,事情很难推进下去,进展缓慢。
公安部门相关工作人员回应南都记者时表示,类似事件发生后,一般遵循就近报案原则。案件的受理则要根据证据量来决定,包括传播数量,传播范围以及侵害程度。如果达不到刑事立案的标准,大多会被立案为治安案件。立案后根据侦查情况,如果派出所无法办理,会向治安大队或刑事大队请求协助。由后者牵头,网警在其中主要起辅助作用,比如落实嫌疑人IP地址定位等。
该工作人员强调,按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受害者不必担心公安侦查的内部流程,以及信息安全等问题,鼓励就近报案,维护自己的权益。但需要考虑的是,部分涉嫌侵害个人隐私的影像,可能达不到法律层面的入案标准。依据法律规定,传播淫秽物品超过一定数目才能被判定犯罪行为。这个需要具体案件具体分析,所以个人搜集证据提供给公安非常重要。
叶成也提到几个事件后续——大多得到的处罚是5-10天拘留和一笔小额罚款。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相关规定,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处5日以下拘留或500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5-10日拘留,并处500元以下罚款。利用计算机信息网络传播淫秽信息的,处10-15日拘留,并处3000元以下罚款。
受害者们被律师告知,只有少数情节严重的情况,比如手段恶劣,造成被害人精神失常、自残、自杀等严重后果,引发公共秩序混乱等,才会被归为刑事案件。但无论是涉及侮辱罪、诽谤罪等刑事案件,还是肖像权或隐私权等民事案件,受害者都需要自己向法院提起诉讼。
走到这里,是大多数人得到的答案。她们想要的是犯罪者面具彻底被揭下,不惜付出再也无法重返平静生活的代价。孤岛,是受害者常谈到的一种状态。尽管周边都围满了想要帮忙的人,但终究身处寒风凛冽的孤岛。
“十几年的老问题了,这种事也值得写成新闻吗”
更重要的是,线下的帮助有时无法彻底解决线上的问题。
前述犯罪者被拘留的结果,已是少数称得上“幸运”的案例。如果嫌疑人足够谨慎小心不暴露行踪,在参与者众多的群聊里,嫌疑人未明仍可以立案的可能性将进一步降低。
更糟糕的是,涉案平台的服务器设在境外,以完全匿名、信息加密、阅后即焚等特征标榜自身的安全和隐秘性,大大增加了调查和取证的难度。韩国N号房事件中,警方也曾多次请求Telegram协助调查,提供上传非法音像者的个人信息,但平台始终没有回复。
受害者也试图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但网上不时浮现的照片,私信里陌生人的骚扰,让人始终无法安宁。像抱着高压锅生活,忍耐着爆炸不知何时把生活摧毁的恐惧。她们也明白,不指望照片自动消失得干干净净,每次快要淡忘就会再次出现。互联网的无限再生性,意味着没有什么会真正走向终结。
仍然蹲守在Telegram群组里的人都清楚,媒体的曝光不仅没有让那些群聊收敛,反而引流了一波。稿子截图发到群里的同时,更多看客涌进去索要资源。当他们发现舆论的力量没有造成更多后果,聊天室再一次聚集。类似的房间随时出现,又随时解散,像一茬茬割不完的杂草。
很多聊天室成员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没有持有只是观看,没有骚扰只是保存,难道不是无辜的吗?南都记者接触到其中一案的当事人,最开始是接到群内人的爆料。但直到加害者被拘留,爆料者才意识到,原来盗图传播照片,供他人评论、意淫是违法的。在那之前,他以为整件事只是道德上有问题。
公众形成对“数码性剥削”的共识和敏感度,不是一朝即成的事。很多群成员对外界的抨击感到委屈,不平道:“社交媒体公开的照片怎么能叫盗图?”他们认为只要信息还停留在网络就不算越界,影响不到别人,也没对社会造成伤害。这些窥私欲恰是产业链的开端,是问题症结所在:越来越多人去看,才会有越来越多人窃取“资源”盗卖。
更多类似的事件浮现,人们发出的愤怒声音却逐渐息微。正如揭露韩国N号房事件的记者在纪录片中提到的:“(一开始)甚至怀疑这件事是否值得取材,已经是十几年来的老问题,这种事还算新闻吗?”
截图来自纪录片《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
当数码性犯罪越来越盛行,受害者要对抗的便是旷日持久的内耗,和看客的热情消退。如何让外界从麻木中解脱,在情况变得无法控制之前意识到问题所在并及时制止,是当下更重要的课题。
采写:南都记者黄慧诗
编辑: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