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小丘”(Forest Hills)是冯良鸿在纽约皇后区居住的那片住宅区的名字。2020年初,当新冠疫情侵袭纽约,冯良鸿在“森林小丘”的公寓楼里过了很长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下,手边只有一些水彩本和少量的丙烯和墨,冯良鸿便因地制宜,画了一批纸本作品,也起名为“森林小丘”。
水性颜料在纸上泼洒、滴甩、涂抹、洇润、渗透,呈现出或实或虚、或密或疏、离合聚散、浓淡深浅各种意态,而运笔的痕迹又为画面增添了动势。为了节约材料,冯良鸿把所有画废的、试笔的纸片留下来,拼贴到完成的画面中,形成意想不到的肌理。
森林小丘 - 35, 2020, 纸本、墨、丙烯 Ink and acrylic on paper , 38 x 56 cm
森林小丘 - 36, 2020, 纸本、墨、丙烯 Ink and acrylic on paper , 38 x 56 cm
森林小丘 - 76, 2020, 纸本、墨、丙烯 Ink and acrylic on paper , 38 x 56 cm
这批纸本作品首次在北京三远当代艺术中心展出。它们像一条墨彩斑斓的小径,将人引入冯良鸿的艺术世界。
2022年6月12日,“森林小丘——冯良鸿个展”在北京三远当代艺术中心举办开幕式。展览由戴卓群担纲策划,除同名纸本作品以外,同时展出的还有冯良鸿从2015年到2021年创作的十余幅大型油画作品。
展厅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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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细节在调和过程中产生
展览遵循由黑白至色彩,由纸本到油画的逻辑。从序厅到第一展厅,首先是黑白的交响。纸本作品装裱在木板上加以呈现,具有含蓄朴素的效果,吸引人近距离观摩。虽然冯良鸿的本意更为实验也更加当代,但小尺幅纸本确实有抒写性灵的文人小品的况味。正如戴卓群所言:“森林小丘就是三千大千世界,在这里,画家直面自我,平静、苦闷、喜乐……时或有之,日复一日练习降服自己的心性。”
18-1-20, 2018-2022,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20 x 250 cm
三幅黑白系列的油画则让人退后一步,看到油性颜料在画布上堆叠出的沉郁厚重与气象万千。灰是冷的,硬的,有体积,有质感。冯良鸿说:“墙的颜色是白的,但有一点点暖的调子。所以灰色的画放在里面,一下子有了一点银灰色的感觉。这是空间给予作品的一种解读。”
展厅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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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到第二、三展厅,便来到了色彩的世界。冯良鸿的色彩不是那种极鲜明、极强烈,富有视觉刺激性的色彩。与其说他在表现色彩,不如说他在分析色彩的质地,呈现色彩之间的对峙、呼应与关联。
白 15-3 White 15-3, 201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 x 250 cm
比如迎面这一幅《白》,乍眼看去,像是从都市高楼的一扇玻璃窗望出去的雨景。最外层流淌滴落的白当然是朦胧的雨的帘幕,白色底下影影幢幢的灰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隐约透出来的绿仿佛窗外绿叶成荫,逸出边框的橘红是花开正炽,还有一些深蓝浅蓝是远处寥廓的天海。色彩的铺陈安排如音乐的主调副调,层叠细密,具有一种意象上的深远感和诗意气息。
在这里,白色剥除了附着其上的文化意涵,向着观者的经验与想象力敞开。
黄 21-5 Yellow 21-5,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20 x 120 cm
另一幅作品《黄》通过材料的两种状态的对比创造出一种视觉上的张力。画面上半部分是一块用排笔涂刷的黄,鲜明、厚实,一气呵成,不搀杂质。背景及画面下半部分以蓝紫为主调,间或涂抹些黑与白,像一面古墙布满岁月的刮擦与刻痕。
冯良鸿告诉南都记者,两部分画面“笔触都是从上往下,整个的动势和腔调是一致的。但是它们所产生的肌理,一个是实,一个是空,一个厚,一个是薄,一个是均质,一个是细节丰富。”
作为艺术家,他通过材料的对峙与调和来追求某种“绘画性”,并借绘画来理解世界,参悟人生。“我画黑白,里面有一种构图的平衡和打破,黄颜色和紫颜色,红颜色和绿颜色,相互之间也有一种对立关系。我想通过绘画把矛盾的东西调和统一起来,让它有过渡,有协调,而细节就是在调和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
抽象艺术是都市的艺术
冯良鸿1962年生于中国上海, 先后毕业于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艺术学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上海开始抽象艺术实践。1980年在上海上工艺美校,余友涵是他的老师,丁乙是他的同学。他学习塞尚的绘画,对画面的分析,自然递进走到了抽象。
他是轰轰烈烈的85'美术新潮里的一份子,参加过1985年在上海复旦大学举办的《现代绘画六人联展》和1989年于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是中国抽象艺术领域里最早开始从事抽象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之一。
20世纪90年代,冯良鸿旅居纽约。他一边在学校里选修喜欢的课程,一边在布鲁克林开始职业画家的生涯。2006年,回北京访友的冯良鸿看上了一个工作室,随即决定回国居住。从上海,到北京,到纽约,又再回到北京,国际大都市间辗转迁徙的生命历程,让冯良鸿的作品里洋溢着都市人特有的情绪的复杂、激荡与敏感。
展览开幕当天热闹非凡,前来观展的除了艺术家同行,还有评论家、策展人、诗人、作家等等,反映出冯良鸿在圈内的好人缘儿。
他说:“我以绘画作为我的主线,通过绘画去观看,去理解这个社会和世界。”在冯良鸿眼里,北京和纽约一样,是艺术家集结之地,也是“艺术家对艺术这个问题的严肃性最强”的地方。“艺术是需要有反馈的。这里有艺术家、评论家,有观众,也有藏家。抽象艺术是都市的艺术,是人群里的艺术,在偏僻的地方无法生存。”冯良鸿告诉南都记者。
南都专访冯良鸿
南都:“森林小丘”这个系列的纸本作品与中国的传统水墨画有关联吗?
冯良鸿:我个人认为跟水墨画没有什么关系。我把纸上的墨、丙烯看作一种材料,我以这种材料来表现水性的质感。我也没有把它看作是一种水墨画,我把它看作一种特别的品位。它跟油画不一样,一个是油性的,一个水性的,一个是厚重的,一个是透明的。
创作的时候使用的是同样的方法。我画油画也是先泼洒,然后一点点收,一点点去概括、去提炼。画纸上也是如此。但是油性的质感不一样,两种颜料干的快慢也不一样,形成了画油性和画水性的节奏感和时间感不一样,产生的细节也不一样。
南都:这部分作品是在纽约居家隔离期间画的,当时有没有什么想表达的主题?
冯良鸿:我画画的时候尽量放空。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生活,对视觉艺术来说都是有意义的,都可能产生一种反馈和感应。尤其在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所有的东西目的性都很强。所以放空是很有必要的,只有在放空的状态下,你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本我。
画画也是这样,画画本来是本性的流露,是要把你内心真实的东西表现出来。真实的东西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两种,你的潜意识和你追求的东西是混合在一起的。我觉得放空可以让我看到更多画面细节和真实。
展厅现场
南都:您说的这种放空的状态,是您从一开始创作就有的,还是慢慢修炼到这个程度?
冯良鸿:慢慢才有的。我说放松,可能也不见得放松,可能也很紧张。我尽量要做到这一点。这是我的一个观念。
当然也不是说我的画就是很放松的。如果完全放松那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张画还是要有精神的那一面,尖锐的那一面,有劲儿的那一面。我说的放松是要把你全部的经验、全部的才华释放出来。
南都:“森林小丘”这个展览展出的作品是什么时期创作的?
冯良鸿:展览主线是黑白,有纸上,有油画,有黑白,有彩色。基本都是三五年之内的作品。有的画虽然是五年前画的,但我去年又拿出来重新画了,所以虽然时间长,但去年又画过,而且也从来没有拿出来展过。
南都:所以一幅画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画完了?
冯良鸿:一幅画什么时候画完,永远也没有一个标准可以提供。刚开始画的时候我是很放松的,我甚至可以闭上眼睛,甩上去随便乱画。但是乱画完了后面怎么办,前后之间产生一种什么关系?你让观众落实到哪个点上?
然后,所有你的想法,你的直觉,高度统一到某个时刻,突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停了。
15-4-2 15-4-2, 201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 x 250 cm
我把画画看作是我的生活。我和画共同生长,共同发展,与画共处。我每天在看,它就与我对话,它是物质的,我和它是一个主客关系。我画什么,它就反馈给我什么。有时候好像可以结束了,但有时候又好像还可以说下去,还有很多可以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就把它靠在墙边,过一段时间再看。也许我疲倦了,或者我想换换脑子,我把它忘掉或者放起来,几个月或者几年都不看。等它再拿出来的时候,好像是一张陌生的画。因为画本身也在变化,画的颜色也在变化。我再看的时候,它是个新的东西。
当时我是不知道怎么画的时候才放起来的,现在拿出来,又与我的心境产生了某种关系,我才又将它画完。
所以画画是一个不断渐进,不断变化的过程。绘画就是生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南都:一些抽象艺术家的笔触很立体,他们会在画面上制造非常突兀的雕塑的感觉,而您的画面相对比较平缓,这是有意为之的吗?
冯良鸿:因为我就是要把画平面化,把它压缩。抽象艺术从野兽派过来以后,认为绘画又走向了平面性。但是现在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绘画进入了三维。但我觉得,绘画也不是平的,它也是有厚度的。但这个厚度是材料的厚度,而不是我要制造出某种厚度。
我觉得油画的魅力,它的时间性,它的质感是靠重复来的实现的。如果薄薄的一层,那不是水彩画吗?油画最好的一点在于,干了以后它像一个材料的感觉,丙烯干了像塑料。我喜欢这种结结实实、可靠的材料感。
南都:很多抽象画家都以颜色为主题,您怎么理解颜色?
冯良鸿:我们认识的颜色实际上包含了好几部分,自然的颜色、感觉的颜色、分析的颜色,还有就是社会性的颜色。所谓社会性的颜色,就是我们这个地区,这个人种,这个传统对颜色的不同理解。
颜色不光是绘画的颜色,颜色跟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我画油画,用的颜色基本上是在一个概念里去选择。我有自己的态度。我从概念上去理解它,而不是从写生的角度去理解它。
蓝调 21-6,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30 x 120 cm
南都:您会在画面上制造很多细节,比如刮擦、剥落的痕迹,一些凌乱的线条,这些效果是怎么实现的?
冯良鸿:一边画,一边趁着颜料没有干的时候刮。颜色有时候很湿,有时候半干半湿,有时候快干,在不同的时间段刮擦,会产生不同的细节效果。比如这个地方就像流淌下来,另一些地方又很干,像油漆刷出来的一样。你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做这个工作,自然会产生不同的细节效果。
线是用刀刻出来的。刻的时候比较生动,像人手写的东西一样,跟颜色、体块正好形成对比。另外,你在刮的时候有方向感,动感,让整个画面有动感。刮的时候也我肯定不会在整的色块上刮,我肯定在下面那一块刮。下面是空,上面是实,下面是薄,上面是厚,下面有各种细节,上面是平,两种不同状态的对比,就跟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状态一样,有时候你很松散,但有时候又特别紧张,会产生一种张力。
南都:20世纪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曾经风靡一时,不知您是否受到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的影响?您怎么评价这个艺术流派?
冯良鸿:抽象表现主义是一个非常有意思、值得引起大家重视的流派。抽象艺术发源于欧洲的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等人。后来因为二战,蒙德里安到了美国。包括蒙德里安、毕加索在内这批人的艺术影响了美国艺术家,最后发展为抽象表现主义。
抽象表现主义在艺术史上是一个比较有规模的运动和体系,它把抽象艺术抬到了一个高峰。艺术以前都是小小的作品,到了抽象表现主义,作品拥有了大的规模,它有诗意,有超现实主义,有精神性,这些东西在抽象表现主义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且,它改变了观看了人们观看的态度。
我们看画以前是凑近了看的。抽象表现主义的画很大,它是包围你的,你在画里面。本来画和人是有距离的,古典主义是有画框的。但抽象表现主义的作品是拥抱着你,你在画的里面。它的尺寸,它的规模,它产生的视觉的冲击力,都前所未有。同时抽象表现主义在艺术上创造出了很多新的可能性。比如滴洒,推拉,冲刺,它将人的身体动作变成了绘画语言,在艺术上它有它自己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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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个人来说,抽象表现主义滴洒的方法、创作的规模、对绘画的控制,我都有所吸收。此外,极简主义对情感宣泄的克制,波普艺术对生活的反馈,也对我产生了影响。比如抽象艺术里的细节,我可以从生活里去感受。墙上的斑痕、墙体的剥落、器物的锈蚀,这些都给我的绘画带来灵感。观念艺术对艺术本质的追问也影响了我。绘画到底是什么?这也是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一再向自己提出的问题。
展览持续至7月23日。
南都记者 黄茜
编辑: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