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新东方前英语老师董宇辉意外“出圈”,信手拈来的诗词歌赋和风趣幽默的直播风格让全网开始关注这位“中关村周杰伦”“在逃兵马俑”。从给孩子讲课的老师,到向消费者带货的主播,“董宇辉们”在“双减”落地一周年之际成为教培从业者转型的典型案例。而更多人则是在一场泡沫破散之后陷入彷徨。尽管是现在一上线就“吸粉”的董宇辉也经历过直播一上午只卖70元的尴尬时期。
2021年下半年,教培市场快速收缩,无法起到创收作用的业务被关停,上市公司市值缩水,即使因热点事件出现“暴涨”,也只是短暂的回暖,距离高峰时期的数字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万人校招、主讲老师百万年薪成为历史。
一年来,有人在豆瓣、小红书等社交平台记录自己离开教培后苦于求职的每一天,有人离开一、二线城市回到老家,慢慢接受腰斩的薪资,适应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有人一头扎进考研、考公、考编的题海中,也有人坚守在教培的岗位上……
行业快速发展的高光时刻
大东在2018年毕业后就进入教培成为一名数学老师,并非师范专业出身的他对这个行业情有独钟,早在大学就为成为老师做准备,去培训机构当兼职老师、考教师资格证。大东回想在教培行业工作的时光,他认为是“比较开心”的,公司在线教育业务发展得好,老师只负责授课,此外都是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内部有明确的晋升体系,只要通过考核,底薪和课时费都会涨,公司生源多,仅有的责任课时对稍有经验的老师来说也容易达标。
2019年、2020年,教育培训行业的不断壮大产生出庞大的用人需求,行业的高速发展也吸引了一大批年轻人扎堆进入这一行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和麦可思研究所于2020年7月联合发布的《2020年中国大学生就业报告》显示,基础教育及教辅培训机构为就业增长点,其中,“教育业”的就业增长主要是“民办中小学及教辅机构”,2019届就业比例为7.6%,较2017届增长20.6%。同时,在2019届本科生就业量最大的前50位行业,中小学教育机构以9.9%的就业比例位居第一。
对大东来说,这个行业具备吸引力的地方还有可观的薪资。2020年,教培行业尤其是在线教育行业发展迅猛,各大教培机构招兵买马,高薪求人才,甚至开出了年薪上百万的丰厚条件。2020年秋招期间,网易有道旗下的有道精品课面向2021届毕业生招聘顶尖人才当网课老师,年薪保底50万。字节跳动旗下的清北网校发布中小学网课教师招募令,并称为优秀教师提供“年薪两百万,上不封顶”的薪资待遇。
针对优秀主讲老师开出的薪酬令人称羡,行业热潮中,普通老师和其他岗位的待遇也具有相当的竞争力。2020年9月,大学刚毕业的王宁对自己的未来规划没有任何头绪,机缘巧合,她在招聘软件上看见了教培机构的招聘信息,彼时正值教培机构发展的巅峰时期,底薪四千、双休,应届生王宁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这里。同样在2020年进入教培的安晴也尝到了行业高速发展的甜头,公司对人员需求大、待遇好,业务上已经拓展到海外市场,公司的种种表现让安晴认定这是一家发展潜力足的企业。
然而,行业高速发展,水涨船高的不只是薪资,暑期招生大战、各家抢滩下沉市场,教培从业者感受到了越来越重的工作任务。
王宁组内记录的所开单子的数据大板。
在教培机构,压力被具化成一个个鲜明的数字与业绩。王宁的角色是带有销售性质的班主任老师,她的工作是在体验课或者一期课后,询问家长是否有继续报班意向。她介绍,公司后台有数据记录,每个老师这期续报开了多少单一清二楚,组内也有一个实体的“数据大板”,清楚地列出每个员工的单量数据。实际工作时间还未到两年的王宁称,自己其实已经算是公司老员工,这个行业的人往往是来了又走,离开的人多是承受不了高压。
工作任务渐趋繁重,久而久之,大东也对教培老师这份职业产生了新的想法,“有点像流水线作业,上课让我有点疲惫”。大东表示,公司是一对一授课,排课多,往往是一个学生紧接着一个,每天排十四小时左右,最多是周末,除此之外还有备课会和教研会等等。
“双减”下的不确定性和三重压力
高强度的工作让教培人开始重新思考职业规划,但行业整体一片如火如荼的繁忙景象,就像一个快速滚动的巨轮,让人无暇思考。一直到2021年年中,“双减”政策正式落地,教培机构步入转型加速期,降薪裁员、关停业务成为彼时最常见的行业动态,对于教培行业从业者来说,需要面对的是来自业绩下跌、薪资待遇缩水、家长用户不信任的三重压力。
公司裁第一批人的时候,业绩出色的王宁没有特别大的感受,她猜测,裁员要赔钱,实习生裁了赔钱最少,所以第一波被裁的多是在校大学生,王宁以为裁完这一批一切就都尘埃落定,却没想到公司裁人是一波接着一波。王宁男朋友原是和她同组的组员,一天,他接到人事部的电话,对方给出两个选择——走,能拿“n+1”的赔偿;留,在公司“缓”过来前就只能拿到微薄的底薪。
最终,王宁的男朋友选择离开,她这才有了“双减”落地的实感。这通没有任何预示的电话,就如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大家每天都在猜测下一个接到电话的会是谁,也会暗自祈祷自己的手机铃声不会响起。“今天他还是你的同事,可能明天就不是了”,每次裁人,公司的组别就会被打乱重组一次,王宁说,每次重新分配组都需要适应新的同事、节奏,这让她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和不适感。
王宁所在的部门是公司主要的业务部门,以业绩为裁员的评判标准,看着一个个同事被裁,即使业绩再出色,王宁也不得不忧心自己是否就在下一批裁员名单上。王宁讨厌等着被裁的感觉,今年2月,她主动提交了辞呈,在这之前,她所在的公司已经裁了六七波人。
同是有着销售性质的某头部教培机构辅导老师安晴,也在这次行业发生变动后选择了主动离职,主要原因是业绩压力和日常工作压力的陡升。安晴介绍,此前,这份工作的销售性质占50%,另一半是服务家长、辅导学生。大规模的裁员与业务调整让还在职的员工工作量激增,销售性质占了80%,背后的原因是公司对业绩量的要求翻了好几倍。日常工作压力则来自家长,家长对机构日益缺乏信心,担心机构“卷钱跑路”,报名和续费的转化率越来越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业发生大变动,他们也卷入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安晴身边的老师突然登不上所有通讯设备,之后也没有收到任何工作安排,前一天还在一起沟通工作的人第二天就再也没来公司。
顶着多重压力,安晴撑到了2022年年初。离职的导火索是直属组长的盛气凌人与出尔反尔,批准的事假没能得到兑现。办好离职、做好交接,“没有什么感受,没有伤心,没有愤怒,也没有开心和喜悦,就这么过去了。”安晴说。
安晴原来所在的教培机构有个全体大群,离职前的那段时间,她和同事每天都盯着大群,发现人数一天天在减少,八九月份,群里人数锐减。她认为,主动离职的早就离开了,这时留下的,多是不愿意面对重新找工作的现实。
前教培人面临再就业难题
拉勾数据研究院《2021互联网人才招聘白皮书》数据显示,从2021年6月开始,在线教育的招聘需求逐渐下降,9月降幅已达63%。在线教育行业相关人才80%从在线教育行业流出转行,7.4%的用户仍然选择在线教育行业。
不少人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记录自己离开教培后日子。截图自小红书
一年来,不少人在豆瓣、小红书等社交平台记录自己离开教培后苦于求职的每一天。“教培失业找工作中”成为许多人在社交平台的简介,除了能找到有相似遭遇的同行,这样做或许也想碰碰运气找寻新的工作机会。
薪资缩水、“教培出来的不招”、投了简历后石沉大海……留在教培机构的人担起比以前更重的业绩压力,被裁或者主动离开的教培人则面临再就业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作为辅导老师,安晴认为教培行业所需的能力模型在职场上的通用性并不高,离开教培行业后有一定的转行难度,没有过硬的技能也就没有很多生存空间。在她看来,两年在教培的工作经历并没能让她有太多的收获,所做的工作多是人际交流,并没有什么工作技能。
离职后,安晴投身考公大军,在等待成绩的这段空窗期,她也没有放弃找工作,现在的她面试了四家公司,其中有三家还是与教培相关。
有近3年教培工作经历的李梨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和感受。“是不是我去公立学校的话会更好一些?”2021年年末,李梨陆陆续续参加过一些教师编制考试,备考的同时,李梨觉得还是要找份工作才不算闲着,然而,之前的三份教培机构工作经历让她感觉“自己的选择还是挺有限的”。
教育公司通常都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薪资水平较高,这也意味着,离开行业回到老家的教培人们还要慢慢接受薪资待遇缩水的情况。有着五年工作经历的大宝决定回到郑州老家,新工作是教辅编辑,她说,除了薪酬低,其他“都还可以忍受”。
刚接触这份新工作时,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份和薪酬该如何画上等号。回老家之前,很多人提前给大宝打预防针,说郑州工资水平低,不要和之前的工作比较,心态会失衡。面试时,大宝把自己当做一个新人,入职后才发现工资谈得太少了。
转岗之后的阵痛随之而来。她之前任职的两家教培机构规模都不小,“一切都很规范”。如今,大宝正试着坦然接受一切不寻常的操作,例如入职一个月末时才签合同,员工要自己打扫卫生。
在全行业都在讨论转型之时,无论是公司层面还是个人层面都清楚,转型并非易事,而即使实现转型,面对一个全新的领域,措手不及也是常有的。这也包括正在被同行效仿、成为教培老师转型直播的典型案例——董宇辉。“我们曾经是经验丰富的老师,但步入直播行业之后,我们也是小学生。”董宇辉说道。
董宇辉等新东方老师在直播间带货。截图自抖音
2021年底宣布入局农产品直播带货之初,因为新东方的跨界之举,东方甄选收获了一批关注。然而,作为首秀,首场直播的成绩并不算高,当天,东方甄选共上架商品47件,销售额为58.9万元,俞敏洪直播间上架商品31件,销售额为460.4万,后续的直播场次也数据平平。“很长一段时间里,直播间只有五六个人,两个是我的爸妈,两个是YOYO(另一位主播)的爸妈。”董宇辉说道。
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董宇辉表示,带货主播和老师所要求的素质模型并不相同,在镜头前当主播,对一个人的讲解力、临场发挥能力和反应能力有着更高的要求。“每一分钟的消息密度特别大,评论区的回复根本来不及看,20个人同时发消息其实也看不清,所以需要你的大脑高度紧张,更耗费体力,反应速度要极快。”相比于课堂上学生的及时互动和反馈,直播中的网络延迟也曾让主播们紧张好一阵。“是不是我刚刚讲的这段不好?大家不太喜欢这个产品?”
“双减”落地一周年,离开行业的教培人仍面临着再就业难题,他们不得不将渺小的自己放在大环境下,重新思考未来职业规划。
宇宙的尽头是考公考编?
接受采访的当天,李梨刚刚结束一场编制考试,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内,还有四场考试等着她。
从2月份备考到现在,李梨感觉自己的生活“可控”了起来。在教培机构时,时间表是不受控制的,要随时待命;周末和寒暑假的课程更不用说:“从早到晚8个小时10个小时12个小时这么上,都不能正着数,你得倒着数,还有几天这个暑假就过完了。”
站在奔三的节点,“稳定”是她所追求的。“之前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刚毕业肯定是想挖掘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和机会,现在更多是一种求稳的心态,感觉市场上也没有那么多岗位,可能也是年纪大了,累了就漂不动了。”李梨说。
在自习室备考期间,为了省钱,李梨通常选择自己准备便当。
过去,李梨和先生一直在北京工作,也计划着留在这座喜爱的城市。教培行业发生变动后,她深感留在北京的希望变得渺茫,决定回老家安顿。“等我考到编制,我老公也过来了,然后我把所有东西都搬过来,那一刻我可能才会有真正告别北京,结束北漂的感受。”
离开教培后,安晴也一直在准备省考,希望能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在承受自己内心的焦虑的同时,还要应对来自家人朋友的催婚。“离开这个行业之后,我在外面可能没有很大的生存空间,尤其是现在就业形势也比较严峻,可能更多是销售和客服的岗位,但这份工作还是没有稳定性。考公考上的话,怎么说也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2021年9月离职后,大东想找一个跟教培不相关,或脱离学科类培训的工作,但新工作不尽人意,于是又找到规模不大的教培机构。父母和大多数亲戚都是体制内职员,对教培没有信心,大东也选择离职备考公务员。
在他看来,教培老师年龄都偏小、家长喜欢年轻老师,工作强度和工作内容也适合年轻人,但35岁以上的老师难有市场,“我觉得这个工作不是长久之计”。
坚守行业阵地 等待行业优化
行业震荡,数以万计的教培人上下求索,试图寻找一份“稳定”。而与此同时,在整个行业出现人员大流动的环境下,也有人选择了“不动”。
张奇大学学的是法语,2019年毕业后,他进入教培行业,主要原因是他喜欢给学生上课,“和他们在一起心态也会变得年轻”,他也希望能通过这份职业将自己的学习经验和道理分享给学生。
选择留在教培张奇正在给学生上素养课。
“双减”落地后,张奇继续留下来,带完最后一批学生,因为他们正处在学习关键时期。去年12月,张奇因为身体原因离开了上一家公司,休养一阵子之后,今年5月他依旧选择了教培,适应新公司的价值观,教学年纪从初中到幼小,教学和授课方式都是新设计,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新老师,接受别人的意见和建议,主动学习,很快融入新公司。
同样因为还保有热爱,因为还有抛来信任的家长和学生,白霖也决定继续坚守在这个行业里“起码是要把信任你的这批朋友带大。”
白霖告诉南都记者,这一年来,自己最大的心境变化就是从焦虑迷茫到不焦虑。“刚开始一想到工作就比较焦虑,因为发生得挺突然的,也不知道后面要干什么,会迷茫。现在一年过去,大概方向也有了,手上也有在做的事情,心态上会好一些。”
“进入过这个行业,了解过这个行业,也见证过她最繁荣最伟大的感觉,”谈到在教培机构间辗转的这两年,白霖说:“我不后悔。”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策划:尹来 游曼妮
统筹:孙小鹏
采写:南都记者李梓毅 实习生符怡婧 聂书祺 白娟霞
设计:陈婷
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李梓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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