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赖振波(本文对话中多用客家方言,以括号加注)
与阿哥、阿嫂坐在老屋聊天,聊起客家的蒸糯米酒,却聊出一个“红酿过缸”的神奇故事。
那年,阿嫂蒸了一缸酒。
“夜卜(晚上)睡觉,都能听到酒缸里哔哔噗噗的声音!”阿嫂很兴奋,矮椅发出叽叽喳喳响。
“第二日下昼(下午),打开米筛,哎哟嘟!”阿嫂双手一拍膝盖,身子向前倾,“酒缸满嘅,全系红色!赶紧喊伯娘。伯娘一看,细细声话‘红酿过缸!千万莫出声,出声就唔灵啦!’第一次见,吓都吓死,哪晓得咁多!”阿嫂后悔得直跺脚,“伯娘还教涯(我)舀酒嘅勺柄要贴红纸。你唔晓得喔,酒像井水样,边舀边来!”
“上昼酒井才来酿(发酵),下昼就铺出来了!”抽着烟的阿哥说,“糯米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阿哥用右手拇指与食指做了个很薄、很滑的动作,“‘红酿过缸’寓意‘发’,咁样的事情可遇不可求,有心酿也酿唔出咁嘅水平。”
记得伯娘讲过“红酿过缸”可以“接酿”。大概意思是把第一缸的“酒种”接到第二缸,使第二缸的酒质与第一缸一样。但没讲怎么“接酿”。
我问过好几个朋友,都说第一次听;有个朋友说可以帮忙打听下。这样奇异的事情,酿酒世家也不一定遇见过;遇见了,也不会对外说,因此对朋友的话也没在意。
第二天,朋友好像捡到宝一样,告诉我她母亲晓得“接酿”!
“约个时间,拜访伯母!”兴奋的我赶忙“下单”。
时间是凉快的下午,地点是朋友小弟家,朋友母亲、大妹、弟媳在,姑姑、姑爷还带了三四岁的孙儿过来。
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当然好,但——正想着,伯母端出一盆香甜可口的炒酒酿蛋——客家待客的最高礼节,请大家吃。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风扇也快乐地旋转着。
“‘红娘过缸’有冇听过?”吃完炒酒酿蛋,我开门见山。
“听过。”在沙发边哄孙子的姑姑“一心两用”,打“头炮”呢。
“涯还系做女儿的时候——听阿婆讲过——可以接三缸酒!”谦逊的伯母坐着矮椅,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面,似乎有点顾忌。
“涯见过!涯来讲!”娇小活跃的大妹抢过话题。
伯母很是诧异,姑爷与姑姑、她姐与弟媳也很诧异,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大妹来“搅局”,出乎我的预料;她急于表达的欲望与语气,让我惊喜:“红酿过缸”的事情“来酿”了。
“那卜夜,阿婆叫我举(拿)煤油灯,去屋里看酿嘅酒!”大妹开始作“报告”了。
“阿婆最喜欢使人做事啦,以前阿婆夜卜做事系涯举灯嘅!”姑姑打岔也不看时候。
“阿姑——你出嫁后,就涯举灯——阿姐上县城读书了。”大妹马上接过话,“阿婆揭开米筛,酒缸的酒像喷泉样,哔哔汩汩冒出来,一地都系。移近灯盏一看,酒缸里系红嘅,地上也系红嘅!”
“冇咁夸张吧?”大妹有板有眼的描述,惹得对面的姐姐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冇可能嘅!”姑姑也不信。
“涯比喻唔当,意思差唔多!真冇骗人。”大妹情急之下有点羞涩,不时理弄裙幅,“‘莫出声!’阿婆细声话涯,然后赶紧关门,赶紧从柜里拿出两块红布,一块轻轻盖住酒缸;一块铺在有酒嘅地上,边做边细细声念‘红酿过缸,年年大发!’还警告涯,对谁都唔准讲——三四十年了,涯现今才讲出来!”很委屈的样子,“大唔大发涯确定唔了。反正那几年屋家种、养好顺利,菜园的豆角摘唔完,都吃腻了。”
“那酒涯食过,好食!”姑姑呵呵笑,“还问咁红嘅酒系唔系放了洋红!阿婆打马虎眼,话‘不小心烳(煨)过火’。”
大家轻松、愉快地笑了起来;只有伯母不置可否。
小孩睡着了,姑姑接过弟媳送来的毛巾,给孙子轻轻盖上;走南闯北的姑爷坐在沙发上当听众,也可能没听过吧;弟媳要上班,依依不舍告辞了。
“怎么‘接酿’呢?”我侧身向安静坐着的伯母请教。
“莫出声喔,先砻糯谷,再蒸一缸酒!”伯母细声细语,“去砍一节手指头大嘅黄竹,唔要两头竹节,取六寸左右长。拿一根新嘅红绳——娶亲嫁女绑笼柜、捆被子的那种,穿过竹筒,把竹筒架在两个酒缸之间,红绳的一头放进‘红酿过缸’嘅酒井中;一头放进新蒸嘅酒井里。”伯母边讲边比划。
“耐心等几日。新蒸嘅那缸酒出现红酿过缸,‘接酿’就成功了。把第一缸酒舀出来,然后再砻谷,按照前面的做法,接第二缸红酿过第三缸。”伯母神情庄重,“一般都能成功接三缸,也只可以接三缸,唔可以多接!”
大家屏声静气地“看”“接酿”,深怕弄出声响惊动“红酿”。屋里很安静,只有风扇转动的声音。
最多只可接三缸,不可多接?以前老人家说:老天赐给的运气,不能全部用完。——不能开小差。
“三缸接到了,家运就好,能管三代!”微笑、期待的表情映现在伯母沧桑的脸上,“接唔到三缸,就要小心滴啰!‘接酿’要静,悄悄接。有冇接成功,都唔可以对外讲!”伯母端端正正坐着,双手依然平放在膝盖上面,“酒自家食,唔可以送人,唔可以卖,否则,好运会溜到别人家。”
……
“红酿过缸”是糯米达到了完全发酵的状态,这不难理解;可酒,为什么是红色的呢?
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三缸运”。此话的“三缸运”,是否指成功接三缸“红酿过缸”那样的运气呢?
(本文原题《红酿过缸》,作者赖振波,广州增城。)
编辑:刘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