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鸣
今年10月,去鲁迅纪念馆参观了“一纸书信 万千情怀:上海鲁迅纪念馆收藏名人书信展”。这些名人书信均是纪念馆馆藏,内容涉及教育、文学、语言、美术、戏剧、出版、翻译等领域,书写者有鲁迅、叶圣陶、梅兰芳、陈望道、范文澜、巴金、卞之琳、臧克家、萧军、丁玲、郭沫若等50余人。展览特别选取了与图书出版、左翼文艺、现代版画、鲁迅研究等相关的70多封书信,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和历史价值。
展览上有一封施蛰存致鲁迅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封信用纸是“现代书局股份有限公司用笺”,信末未署年份,按展览图录释,为“1933年,施蛰存致鲁迅信,为寄还插图和沟通柔石诗稿手迹《秋风从西方来了》的事宜”。信不长,兹录如下:
“鲁迅先生,兹检出‘柔石纪念'插图原稿寄上,惟柔石诗稿一纸制板时略有行损,乞宽宥。即颂撰安。晚施蛰存敬上 七月”
查沈建中编撰《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版),在1933年7月的条目中,7月10日有施蛰存致鲁迅信的记录,但未收入此信内容。按“鲁迅日记”是7月18日收到信的:“晚得施蛰存信,复程靖宇函。”当天的晚上鲁迅又复施蛰存一信:“10日惠函,今日始收到。近日大热,所住又多蚊,几乎不能安坐一刻,笔债又积欠不少,因此本月内恐不能投稿,下月稍凉,当呈教也。”
关于《现代》杂志刊用柔石诗稿手迹,是因鲁迅先生的文章《为了忘却的记念》。在1933年2月底,施蛰存收到了鲁迅托人送来的《为了忘却的记念》文稿,对于是否刊用,他是有所犹豫的。施蛰存晚年回忆道:
“鲁迅给《现代》的文章,通常是由冯雪峰直接或间接转来的,也有托内山书店送货员送来的。但这篇文章却不是从这两个渠道来的。那一天早晨,我到现代书局楼上的编辑室,看见一个写了我的名字的大信封在我的桌上。拆开一看,才知道是鲁迅的来稿。问编辑室的一个校对员,他说是门市部一个营业员送上楼的。再去问那个营业员,他说是刚才有人送来的,他不认识那个人。这件事很是异常,所以我至今还记得。后来才听说,这篇文章曾在个杂志的编辑部搁了好几天,编辑先生不敢用,才转给我。可知鲁迅最初并没有打算把这篇文章交给《现代》发表。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有点踌躇,要不要用?自己委决不下。给书局老板张静庐看了,他也沉吟不决。考虑了两三天,才决定发表……”(《关于鲁迅的一些回忆》)
另据施蛰存1933年2月28日日记载:“鲁迅先生纪念柔石的文章,应该是编在第5期的时,但因为稿子送来时,第5期稿已全部排讫,只得迟到今天。稍微失去一点时间性了。……”
1931年1月17日,柔石等在汉口路东方旅馆被捕。1931年2月7日或8日晚上,柔石、胡也频、殷夫、李伟森、冯铿五位左翼革命作家被国民党反动军警秘密残害在龙华司令部。鲁迅先生在两年后的1933年2月,写下了《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施蛰存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一九三三年二月七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雨。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为记念。'这一天所作的文,就是《为了忘却的记念》。在文章末尾,鲁迅也记下了写作月日,但却是‘二月七日-八日',好像这篇文章写了两天。这篇文章有七千字,需要写两天才完成,这是极有可能的。但是我以为,鲁迅这样记录,并非为了表示这篇文章写了两天,而是未确定柔石遇害准确时间,这样写的意义是为了记念柔石。……”(《关于鲁迅的一些回忆》)
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回忆了与白莽(殷夫)、柔石在文学事业与生活上的多次交往和感触,特别记叙了他们被捕后的狱中生活以及遇害的情景。《为了忘却的记念》最初发表于1933年4月1日《现代》第二卷第六期。
对于《现代》第二卷第六期的编辑,施蛰存在晚年曾回忆道:“我向鲁迅要来了一张柔石的照片,一张柔石的手迹(柔石的诗稿《秋风从西方来了》一页)。版面还不够,又配上了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画《牺牲》。这是鲁迅在文章中提到并曾在《北斗》创刊号上刊过的。……”(《关于鲁迅的一些回忆》)施蛰存致鲁迅的信反映的正是这一内容,同时也可折射出《为了忘却的记念》刊文前后一些史实。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施蛰存与鲁迅只是一个编者与作者的关系,他们书信往来,谈及更多的也是写稿、约稿、刊稿等。那时的鲁迅已成为左翼文学的代表作家。对于标榜中间路线施蛰存编的《现代》杂志,鲁迅也会时常写稿支持,除《为了忘却的记念》以外,鲁迅还在《现代》杂志上刊过《论“第三种人”》《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关于翻译》等文章。但就在这一年的10月,鲁迅的一篇刊于《申报·自由谈》的《重三感旧》,揭开了和施蛰存推荐“《庄子》与《文选》”展开了论争。鲁迅1933年11月5日在致姚克信中曾写道“我和施蛰存笔墨官司,真是无聊的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的了,而现在又来这一套,非倒退而何。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过《文选》,不过以此取悦当道,假使真有研究,决不会劝青年到那里面去寻新词汇的。”(鲁迅1933年11月5日致姚克信)
在1933年关于“《庄子》与《文选》”的论争及1935年关于施蛰存编《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的笔仗后,施蛰存与鲁迅的关系极转直下,鲁迅在1933年的《扑空》一文中,终于骂出了“洋场恶少”:“几部古书的名目一撕下,‘遗少'的肢节也就跟着渺渺茫茫,到底是现出本相:明明白白的‘洋场恶少'……”施蛰存晚年在《浮生杂泳》(六十九)中自嘲地写道:
“粉腻脂残饱世情,
况兼疲病损心兵。
十年一觉文坛梦,
赢得洋场恶少名。
……自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七年,混迹文场,无所得益。所得者唯鲁迅所赐‘洋场恶少'一名,足以遗臭万年。”
编辑:刘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