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略显独特的影片《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于11月25日上映。这部影片仿佛在做一种很“新”的电影尝试,女主角叶子不断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叙事被打得凌乱。电影仿佛构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爱说话的奶奶、晚上会梦游到鱼花塘的叶子、在夜幕降临的鱼花塘里载歌载舞的妖精和与妖精为伴的狼人爷爷。
电影的编剧与导演牛小雨有着堪比诺兰的强迫症和大卫·林奇般的神奇想象力。在第一部长片作品上映前,她拍摄的短片《鱼花塘》和《青少年抑制》曾入围第十届中国独立影像展和第十二届FIRST青年电影展。而《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在上映前,也已获得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一种立场”单元奖项,同时入围了第十二届北京国际电影节“镜界”单元和第七十四届洛迦诺电影节当代影人单元。
近日她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以下是根据访谈内容整理的文字,通过牛小雨的讲述,我们或许能听见昭示夜幕的更声,到达那个充满精怪的鱼花塘。同时窥见新一代导演的创作理念和创作实验。
从小,我就信了奶奶的“鬼话”
虽然我讲了三十多遍了,但还是讲一下。电影的拍摄其实源于2017年我爷爷去世,我想拍一部作品来好好跟他告别。电影里展示我和爷爷的相处部分还蛮少的,倒是告别的部分比较多,做这样的设计也是因为,我觉得有些前提是人类共通的,就不用再在电影里面强调。比如说每一个观众肯定都有自己和爷爷之间的情感。
电影里还有很多比如熊孩、理发店老板的女儿这些,其实跟我奶奶讲的故事有关。奶奶在我小时候就讲很多乱七八糟的鬼故事,也包括和电影里的熊孩相关的。其实小时候那个故事原版更恐怖,那个熊孩呈现的状态要残忍得多。
我小时候听到这些故事也会害怕,但害怕又能怎么办呢?我通常就会把它可爱化,这种可爱化想象就能缓解我的恐惧。但奶奶跟我讲的这些东西,我还都是相信的,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可能性,不管是恐怖的还是美好的。当我把这个故事可爱化地想象后,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和熊孩产生了某种情感连接,他好像变成了我一个想象中的朋友。
电影在11月25日上映时,我在合肥办了一场首映礼,奶奶看完打电话给我,我以为她要跟我聊拍摄的事情,但她完全没有,她只跟我说,现在是不是没有人看这个片?现在票房是不是很惨?要怎么办?她毕竟还是我的奶奶嘛,这个片子的钱也主要是家里边出的,所以对她来说,更多的还是关心自己的孙女,不会和我有太多艺术上的讨论。
电影里的鱼花塘其实就在我家隔壁,影片里拍摄的那个房子也是我家。从我家走出来,穿过鱼花塘,就会到鱼花塘尽头的一个尼姑庵,尼姑庵的背面就是我的学校,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在那里上学。
那一整条路我可能走了十几年,我整个童年、少年、青年都在鱼花塘度过。我觉得我的电影里能带给大家一种集体回忆,不光是带给生活在鱼花塘附近的合肥人,也包括许多其他人。每一个小朋友或每一个人,好像都会有记忆中的一个公园,或者说承载自己记忆的地方,那个地方可能是一个更广义上的鱼花塘,是一种童年记忆的坐标。
我之前就是学动画的,我还加入了一些漫画内容,和影片相互映射。比如漫画里的主角就是电影主角叶子,她晚上睡不着觉便梦游到了鱼花塘,认识了一个狼人和一个保安,他们互诉衷肠,说了一些白天不好说出口的话,他们就好像一起做了一场心理咨询,把这些郁结说出来,那这个事情就可以过去了。第二天还是要回到人类的日常生活里。
漫画和电影之间的人物和场景上都是有关联的,是共享着同一批人物的。所以我们在剪辑的时候就想把这个漫画以一种二维的方式放在这个电影里,就是增加一层维度上的可能性,然后也是想用更直接的视觉或更直接的话语方式展示出来,给到观众更直观的感受。
打更人敲锣时,鱼花塘的妖精就跑出来载歌载舞
我在电影里设计了一个打更人在鱼花塘来回走过的镜头,其实就预示着鱼花塘白天是人类的世界,大家在里边休闲打牌、聊天游泳,到了晚上就没有人会再去鱼花塘,那里就变成了妖怪的世界,鱼花塘的夜晚就是妖怪的白天。打更大哥其实就是来报时的,就说人类下班了,你们可以出来玩了,你们可以上岗了。
在展现妖精时,我在电影里加入了舞台演出的部分。整个鱼花塘一到晚上就会有妖精出没,舞台的感觉也有参照《西游记》里的东海龙宫。其实我自己本身也是学动画的,我小的时候也很爱看迪士尼动画片,比如《小鹿斑比》或是《木偶奇遇记》,包括那些公主电影,他们都是演着演着就开始唱,所以那种舞台表演的加入对我来说是一种特别熟悉的表达。长大以后我也很喜欢歌舞片,像什么《绿野仙踪》《妈妈咪呀》我都很爱。所以我一直也是很想拍歌舞片。然后在这部影片里我也是实现了拍歌舞的愿望,而且美术上的主要来源,也确实就是我们小时候那种六一儿童节的汇演。
这些一起跳舞的小朋友呢,我们是专门去一个舞蹈学校找的,舞蹈学校也搞得阵仗很大,还拉红色的横幅,让很多小朋友任我们挑选。但我们特地挑选了那些跳得不太好的小朋友,也不是说我们故意挑跳得不太好的,就是她们都有一种很可爱的感觉,肉肉的,然后也不是说长得就是美女,但就是很灵的那个样子。虽然跳得不太好,但是很认真。
就很像我们自己小时候,大多数人的样子。拔尖的一个班里也只有一两个,剩下来的都是东倒西歪的,跳得一塌糊涂。但对这个事情又非常有热情,就是这个热情让我觉得他们特别可爱。
最早我写剧本的时候,精精这个角色在我脑海中的想象其实就是我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是又黑又胖很猪很可爱的那种感觉,后来我在寻找演员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参考形象就是Sunshine组合的Cindy。她脸圆圆的,我就觉得她特别适合这个角色,而且那一年拍的时候正好是在放《乐队的夏天》,然后Cindy给新裤子乐队帮唱,她当时那个舞台造型,包括唱歌时的那种又自信、又有点害羞的女孩状态,太符合我想要的精精了。
然后我们就真的去接触了Cindy,希望她可以演这个角色,她还是拒绝了我们。她当时拒绝的理由是她觉得这个剧本看起来好恐怖,她不演恐怖片。后来我们拿Cindy的照片当做人物的参考造型来发组讯,我们现在的这个精精演员名叫江雨薇,当她看到这个组讯的时候她惊呆了,她觉得自己和那个Cindy的照片里是长得差不多的。她其实很难接角色,因为她长得不是那种大众意义上的美女,但是就是会有神奇的需求。她发现这个神奇需求的时候也很惊喜,所以就联系到了我们。
那些奇妙“光斑”是爷爷,“告别”这件事情不能做得太草率
有人说电影的质感有点吓人,这是我故意做的。这部电影其实还是在探讨关于死亡的话题,我的爷爷也是真去世了。在真实的感受下,如果真的看到爷爷回来,他就是鬼嘛,我会试图去还原这种真实的心理感受。
有一个镜头是奶奶在织毛衣,爷爷的影子从窗帘上经过,那个镜头是实拍的。我在写剧本的时候,那个镜头就这么写,摄影指导以为那是一个特效镜头,我跟他说这是我们要实拍的,因为我真的在家里见过那样的影子。
在爷爷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在家待的时候都能观察到光线的变化。我当时也拍了很多照片。在家里,影子会出现在纱帘、墙面上,还有光斑会在家里环绕。我记录下很多这种奇妙光线出现的样子,然后就给我的摄影指导看,他说哇真有这些光线!他在我家住了两三天,观察这些光线到底是哪来的。然后我们就发现,这些光线可能是阳光照到别人家的窗户,再反射到我家,用一种非常微妙的角度产生的。
但这些光线是稍纵即逝的,可能只出现三分钟,所以我们做的工作就是要把那些稍纵即逝的光线,用工业化的方式给捕捉和重新呈现出来。当时我们在室外打了非常多大灯,让那个很大的灯照在我们准备的玻璃或镜子上,那个光经过几次折射,找各种各样的角度,最后正好能让我们站在外面高台上的演员将他的影子映在那个窗帘上,光这个镜头我们就拍了两天。
我也知道那个光肯定不是爷爷,但这就是某种思念或某种情感投射,比如说我家为了驱赶那些来偷吃香肠的小鸟,一直在阳台挂着光盘,那个光盘反射的光斑经常在家里绕圈。但当爷爷去世后,我再看到这个光就是两码事了,我的情感上会投射,好像爷爷还没有走,他还留在我身边化作万物。如果我们没有忘掉自己的亲人,他们就还没有真正的离开。
前段时间放片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心理学教授,他跟我说,其实这部电影在心理学上有点像生命教育或者临终关怀。死亡对人类来说,几乎是一件最大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历。并且在人的一生中,我们要不断面对自己的亲人或爱人死掉这件事,这其实是很大、很严重的一件事,但我们因为这件事的必然性,反而没有那么重视它。
这个事情对人类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我们都应该好好去学会告别和疗愈。而我们很多的问题和痛苦,可能都来源于我们并没有真正把这件事当回事。
这个电影也是在反反复复、认认真真地告别,包括很多观众看完之后,都会觉得就像下了一场暴雨,天终于可以晴了一样。其实就是把郁结化解,认真对待告别这件事情,我们才可以更好地生活。我们很多时候,可能是因为伤痛无法面对,可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会把告别这件事做得很草率。
做一种比较“新”的电影时,不代表大家不会看懂
最终影片表现出来时不是一种叙事的(模式),也不是带逻辑前提的,因为那些叙事和前提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我觉得就不用再在电影里面表现,我更愿意直接去表现某种情绪或感受这些更直观的东西。
在我的想象中,电影不一定是一个最佳的叙事手段。可能文字或者小说才是更适合用来表现叙事的。但是电影它很奢侈,你需要花一个完整的100分钟或者120分钟的时间坐在影厅里,你可以直观地看到画面、听到声音,其实这些东西是直接作用于你的感官的,而且因为大家是在一个“黑房子”里嘛,你把自己的身体全部限制住,就是在用眼睛和耳朵感受这个东西,所以我认为它其实更适合表现某种直观的情绪。
我觉得这种方式反而更直接,如果你去叙事其实是用一个间接的方式去表达。所以我尝试用这种直接作用于观众感知的方式去和观众交流,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去形成某种通感和共鸣。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导演牛小雨。
如果我去叙述一个故事,说我的爷爷是什么样的、我是什么样的,然后通过那样间接的方式去描述一个故事,会让观众觉得,噢是讲祖孙情。但我直接描述我失去爷爷后的感受也好,还是整个影片能带给大家的不管是悲伤还是被疗愈的这种情愫,这都是我在尝试做的,因为这是一个唤起的过程。我不是在说我的事,我是在唤起观众自己和亲人之间的记忆和感受。
用这种模式展现的电影,上院线这件事情是怎么决定的呢?一方面,上院线也是我一个蛮冲动的决定,首先我在制作过程中就决定,它必须是在电影院这个场景里才可以看的。我们按照电影院规格来制作,而且这种需要观众直接感知的状态也必须得是在影厅里才能完成。
其次给我更大信心的是整个电影节走下来的这个过程。在FIRST影展和北影节,我还是收到了很多观众的反馈,那个反馈不是技术上的探讨,而是一种情感的共鸣。很多很多观众和我交流的那个过程特别珍贵,于是我还是想把这个影片分享给更多的人看。
现在我一直也在跑路演,也会直接接触到观众,不论是那种共鸣,还是那种强烈的情绪唤起,很多普通观众也是能感受到的。其实我有看豆瓣上的短评,有些观众说“我没看懂,我不知道这个电影在干嘛但我哭了”,然后打两颗星。什么是不懂?你明明都感受到了、哭了,我们都共情了。
我其实是想让大家换一种方式来看另外一种电影,我想做这样的尝试,已经起效果了,但观众可能还不习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看懂了。其实我也不是在做一件多伟大的事,但我还是很希望这样的电影上映,而且我也希望有更多这样的电影或者是其他类型的电影上映,我们本身就应该在电影院里看到各种各样的电影,不是吗?
我之前有说过,来FIRST影展的导演们好像都有种大家一起在做大蛋糕的感觉,因为影展选的影片会有固定影迷群体,我们不是在分一个蛋糕,我们是一起在做一个大蛋糕,影迷每个人都能吃上这个蛋糕。
我自己也希望电影院里的电影可以越来越丰富,那我们就会迎来一个更丰富更富饶的艺术世界。包括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电影节和其他的年轻创作者交流的,我会看到很多年轻创作者还在很努力做这件事情。
采写:南都记者 林文琪 实习生 廖美善
编辑:郑若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