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1/50000:广州罕见病女孩郑善元与父亲的八年

南方都市报APP • 南都即时
原创2022-12-29 18:21

20岁那年,广州女孩郑善元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不同。在北京做完肺动静脉瘘封堵术后,电视里正在播放登山运动员攀爬高峰、缺氧气促的画面。她恍然发觉,过去许多年仿佛就像这样,在“高原”中艰险度过。

她患有发病率约五万分之一的罕见疾病——肺动静脉瘘,身体饱受缺氧困扰,咯血、晕厥不时袭来。一次手术后,她突发大咯血,陷入昏迷。面对医学的宣判——植物人,父亲郑文杰坚信“生命永远存在奇迹”,不懈陪伴“唤醒”女儿,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救出。意外过后她无法再站立行走,中断了在香港读博的学业。

今年33岁的郑善元,与轮椅相伴了8年。这是一位勇敢者与命运抗衡的8年,也是一位伟大父亲带女儿走出困境的8年。近日,南都、N视频记者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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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善元和父亲郑文杰在家中。

五万分之一

冬日的阳光照射进屋内,郑善元躺在地垫上,认真练习翻身,感受呼吸变化。母亲黄建军端来一杯水,俯下身子把吸管伸入女儿口中。“我很怕坐着这么低的。”去年春节膝盖受伤后,黄建军将近半年没怎么出门。

床边放着一只橡皮小虎,这是女儿和父亲郑文杰的“信号”,女儿捏响它,郑文杰便知道,善元在叫他了。走进卧室,拉着女儿的手,一步一步走向轮椅,扶着她胳膊,轻轻坐下去。直起腰时郑文杰微微喘息,今年65岁的他不时腰疼,以前蹲下穿袜子都不容易。

轮椅上的郑善元眼睛明亮,与南都记者说起话来神清语利。脖子上气切的印记,还显示着和疾病搏斗过的痕迹。女儿生病后,一家人相互搀扶走过了8年。

小升初体检时,郑善元肺部被查出异常。胸片里,纠缠不清的密影,像枝桠盘结双肺。被当作肺结核吃了近半年药,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差。黄建军托当医生的姐姐到北京挂号,在一沓资料和检测报告面前,医生确诊为肺动静脉瘘。

这种先天性疾病的发病率约五万分之一,郑善元所患的弥漫性肺动静脉瘘,则是其中最为少见的一种。散布在肺间的异常血管,直接将肺动脉、静脉连通,未经肺泡氧合的低氧血,流向肺静脉在体内循环。她的身体饱受缺氧困扰,咯血、晕厥不时袭来,严重时生命也受威胁

那时,除了运动后容易头晕气喘,郑善元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她自5岁半起学弹琵琶,每周末,要到广州市少年宫练习,从被大人抱着坐上演奏的凳子,到成为少年宫民族乐团琵琶主要演奏者,初中时就考取了琵琶9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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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善元从小学习琵琶。受访者供图

郑文杰曾是暨南大学生命科学技术学院教授,研究化学生物学等。郑善元似乎早慧,从小爱翻爸爸的书,对生物有朦胧的喜欢。她为家里养的芦荟写成长日记,放学后和阳台上的小鸟聊天。在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读书时,她到广东德庆盘龙峡调查苔藓多样性,赴美国参加“跨太平洋绿色行动”生物考察。她想过,要将生物作为未来的志业。

随着年龄的增长,肺内的异常血管,也在悄然生长。高考前,郑善元对环境开始变得敏感,阴雨灰霾天气会头疼,嘴唇和指甲常常呈紫色。遏制异常血管,只有依靠手术。

20岁那年,郑善元在北京第一次接受肺动静脉瘘封堵术。“那几乎是两个世界。”她告诉南都记者,手术后她经历了人生中短暂的美妙时光,困住身体的缺氧感消失,头脑清明,呼吸轻松,学习也得心应手。2011年,她放弃了华南理工大学本校保研资格,拿到香港中文大学录取通知书,生命科学专业硕博连读。

弥漫性肺动静脉瘘意味着,异常血管细小而多发,没有人能预料到,会不会有新的爆发,即使在手术后。疾病逐渐显露出凶险的一面。香港的学习时光终日与实验为伴,忙碌时校门也走不出。二年,善元开始不时感冒发烧、少量咯血。2013年冬天,在母亲要求下,短暂休假回家。一杯热红酒下肚后,她突然再次咯血,呼吸急促,被120救护车送到医院,人醒了过来。住院时,她还带着英文文献,晚上,放下文献刚要回到床边,一阵晕眩感袭来,旋即倒在地上,鼻血直涌,被吞咽进口中。大约40分钟过后,她挣扎爬起来,按铃叫人。郑文杰赶到时,女儿正在呕吐,暗红色的血,从口中喷出。

二十多天后,一根细长管伸入颅脑,进行血肿引流术,郑善元长大后第一次剃光了头。这次摔倒,导致网膜下腔出血、硬膜下出血,也留下了永久的脑损伤痕迹。直到现在,郑文杰常常会梦到,女儿又要摔倒,惊醒时,双手扑向半空中,做出怀抱的动作。

“生命的三天”

家人决定,进行二次肺动静脉瘘封堵术。“那一年也是我们人生的低谷。”郑文杰向南都记者回忆,2014年3月,在医院住了两三年的岳母因病离开。半年后,总在家跌倒的父亲也突然辞世。

手术后一周左右最为关键,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都会打击脆弱的肺部。当时,马航MH370航班失踪的阴影仍在,郑文杰马上要乘机去菲律宾访问。病床上的郑善元,心被扰乱了。

4月20日中午,手术后8天,郑文杰临行前一天,她毫无预兆地大咯血,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任凭刺激、呼唤,也没有反应,次日,被送到ICU气管插管,上呼吸机抢救。

“整个过程急转直下,很多东西是出乎我们的意料。”郑文杰当即留下,这次,女儿没有像以前一样很快醒来。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刘晖,是郑善元在ICU的主管医生。正常人的血氧饱和度在97%以上,当时即使吸上纯氧,郑善元的血氧饱和度也只有50%,“人是一种濒死的状态”。

爆发在肺部的出血,意外地重创大脑,引起缺血缺氧性脑病。“脑细胞是很脆弱的,一旦没有氧,就好像禾苗要枯死,时间越长枯死的就越多,再给它怎么灌水,可能也回不来了。”刘晖向南都记者解释。

医生拿着脑电图和脑部CT报告,指着对应语言、动作的不同区域,告诉郑文杰,郑善元的大脑高度异常、弥漫性损伤,即使醒来,也可能无法行动说话,甚至会失去记忆。

ICU里的郑善元,刚刚长出一点头发,身上插满管子。每天,郑文杰早上到医院,一张凳子,坐在女儿床边,守一整天,晚上11点多才离开。他给女儿按摩放松,每半小时翻一次身,盯着打针换药,时间过得飞快。

刘晖常常坐在对面床边,监护仪器上数字跳动,血氧饱和度在变化。她要随时调整镇静和镇痛用药,让郑善元和呼吸机保持一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跳随时可能会停,所有人都很紧张。”有时,她注意到郑文杰眼眶红红的,但从没见他哭过。

“如果要哭,我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大多数时候,郑文杰表现得平静克制,甚至能轻松地聊天。他总是在不停地说话,和照顾女儿的医护人员,讲起她过去的经历,请教护理上的问题,或是凝望着女儿,回忆小时候的事。“我要让她觉得有亲人在身边,让医生护士感同身受去对她,在我离开的时候,能够很好地照顾她。”

一次,一位男护士在为郑善元吸痰时,她突然面色发黑双手握紧,血氧饱和度直往下掉。郑文杰意识到不对,赶紧喊人抢救,所幸有惊无险,但稍有起色的病情再次回落。他担心护士被过度责备,特地给刘晖发信息。他说,“我在场看了,他们都很爱善元,我想来想去,到底还是善元的磨难未尽。”

那时,郑文杰正担任暨南大学研究生院院长,回家还要线上批阅文件。他没有错过重要的工作和会议,6月学校举办学位授予仪式,他如常出席主持,念出每个毕业生的名字,安排会场的大小细节。就连同事们,从他身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真正一起共度那段时光的人,才能明白平静背后意味着什么。“你能感受到他对女儿的那种爱,他在强忍着很深的悲伤。”刘晖说。

晚上从医院回到家,郑文杰用腰撞墙缓解僵痛,平时很少碰烟的他,坐在阳台独自抽烟,沉默思索。“我只想善元生命的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今天情况稳定或比昨天好转,就可以期待明天,再遥远的事情都不敢想,没法想象。”点起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一包。

等“奇迹”出现

未完全醒来的日子里,医生曾宣布,郑善元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但面对女儿,郑文杰坚信,“生命永远存在奇迹”。下午4点,是ICU的探望时间。每次,从家到医院的路上,黄建军边走边抡起手臂,给自己打气,“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不顾旁人不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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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善元母亲黄建军。

这样的信念,两人从未动摇过。郑文杰逐渐感觉到,女儿听得见。黄建军在床边为女儿背诵《心经》,念到错误的地方,可以看见,女儿在微笑。病房外刮风打雷,女儿会害怕地抽搐。隔壁送来了车祸伤者,手术中骨头被凿击,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二天凌晨,抢救失败后,亲人嚎啕大哭。郑善元突然紧紧抓住郑文杰的手,“善元,你能听见吗?”

即使在部分医生看来,当时郑善元的大脑皮层功能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但这足以给这对父母安慰——他们也许能唤醒女儿。

有时,郑善元表现得躁动不安,全身绷紧,双手拍打,猛地踢脚。郑文杰用棉签蘸上盐水,在女儿唇边润湿,她突然咬住不放。“善元,你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说对了,你就松开。”郑文杰一个个问,不出三个问题,猜中后,郑善元果然吐出棉签,他赶紧找护士帮忙解决。

郑文杰想用更多的声音“刺激”女儿,给她放老师演奏的琵琶曲,郑善元表情会变化,身体在抖动。男友知道郑善元喜欢台湾歌手张宇的嗓音,想办法在网上辗转联系上对方,录下一段鼓励郑善元的话,在床边放给她听。身边人也传来各种熟悉的声音,郑文杰学生的孩子,用稚嫩的童声说,“姐姐,我打针吃药都不怕,你一定要加油哦。”

那时,医院也成立了治疗小组,请来国内专家会诊,郑文杰听着不同的意见、惊险的判断,艰难地参与定夺每一次的治疗方案。即使在ICU多年,刘晖也是第一次碰到肺动静脉瘘病人,“平常昏迷的病人血氧饱和度不会这么低”。对郑善元的病情监测,精细到每天进入身体的输液量,和排出的体液量是否平衡。“肺部是喜欢干燥的,如果湿气太重,气体交换面积就小了”,郑文杰记得,用上利尿药后果然奏效,郑善元的血氧饱和度逐渐上升。

有一段时间,郑善元高烧不退,频繁流口水。暨南大学中医学院的同事听说后,两天换一张药方,不断用中药调整,情况好转起来。医院里一位被郑善元称作“文姐姐”的护士,曾是她的轮值特护,觉得彼此有缘分,不忍看郑善元受苦,轮值期结束后,也主动来照顾。

也许是众人的努力起了作用,又或是身体环境长期缺氧,对低血氧的耐受与常人不同,郑善元活了下来。

进入ICU28天,她睁开眼醒来。郑文杰带着哭声给黄建军打电话,“善元醒了,通知亲友们”。35天,血氧值平稳,脱掉呼吸机,她被转入神经内科病房。家人在这里24小时照顾,黄建军专门排了“值班表”,郑文杰通常是白天,她则晚上守着女儿。郑善元的表姐、堂妹、表弟、多位表哥,父亲的学生、朋友,甚至文护士都来帮忙,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多。

到神内病房不久,郑善元又做了一次脑电图和脑部CT,跟随医生的指引眨眼、侧身。郑文杰永远记得,整个过程结束后,医生也尖叫起来,脑电图结果完全正常,CT里脑部不同区域也在恢复。“在医生看来这算奇迹,科学没办法解析。”

很长时间后,郑善元真正清醒时,仍然记得病床边的那些声音,她只是不能回应。她说,在极端无助的时候,父亲那根湿的棉签,就像生命的甘露。

重新活一遍

醒来的世界,最初变了样,郑善元看不见远处,医生拿着彩色的公仔在眼前晃,她没有任何表情。更多的人来探望,爸爸同事在耳边亲切地呼唤,在香港读书的导师也赶来,听到熟悉的声音,郑善元默默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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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善元在家中进行康复训练。

刚经历生死搏斗的身体,还在缓慢地重生适应。她的记忆时断时续,记不清究竟谁来过,有时突然吵着要和爸爸讨论学术问题。身上的管子逐渐被拔除,曾经和呼吸机连接的气切管,也被摘掉。重新训练舌头和口腔功能,郑善元慢慢能说一点话,模糊的视力也在恢复。

但身体的一部分还是被改变了,郑文杰怎么按压她的腿,都毫无知觉。这次脑损伤留下后遗症,郑善元右半边身体瘫痪,无法再行走,甚至无法坐起来。醒来的短暂喜悦,被更沉重的现实代替——如何让女儿再站起来?

“刚开始真的是很艰难。”郑文杰告诉南都记者,为了把女儿转移到康复床上,4个人扯开床单,每人抬住一个角,小心翼翼地从病床上挪过去。郑善元被带子捆在康复床上,吸着氧。床缓慢上升,30度,40度,50度,长久躺卧的她不适应高度变化,大脑供血跟不上,头晕。郑文杰忍着腰疼蹲下,黄建军坐在地上,在两边不断给女儿搓脚底活血。当康复床被一点点摇直到90度时,郑善元“站”了起来。康复医生则在旁边测试,问她,“苹果是什么形状?”“香蕉是什么颜色?”这样的训练每天持续1小时。

当能够感受到身体变化时,她曾痛苦地想过,宁愿从未醒过来。父母不在时,她和来探望的人说,“我什么都做不了,想走到那边跳楼都跳不了”。

她的右手不受控制,总是抓紧,难以放开。学琵琶时,老师是西北派的代表人物。第一次见面,老师要挑学生,认真看过她的手,欣喜地说,“哎呀,这个就是天生的琵琶手”。黄建军见到过,那段时间女儿抓自己的手,抓到流血。“她不理智的时候,我们也会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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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善元在进行康复训练。

难以想象孩子的苦难,在父母身上如何加倍,郑文杰努力给女儿描绘希望,“善元,你看现在你是躺着的,以后就可以坐着,可以离开病床,可以离开医院……

医生说,康复需要能量,郑善元逼着自己多吃饭。在床上翻身,肌肉僵硬难受,也坚持做完100个。暨大中医学院的同事们,用针灸治疗她的右手,从手臂到手指,长针扎进去,行针后拔出,胳膊和指缝间留下细密的黑色针眼。一针下去,有人会痛得叫出声,她从未露出难色,“只要能弹回琵琶,我什么痛都能忍”。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遍。那些一点一滴的进步被视频记录了下来:第一次能坐起来,穿上矫形鞋,纠正外翻第一次用左手刷牙、吃饭;第一次扶着助行器,爸爸在后面保护着,走出一小步……

如今,一家人说起这些时,既不觉压抑,也没有悲恸。听他们平静地讲述令人心碎的遭遇,仿佛对来访者是更大的考验。家里至今还保留着郑善元用过的气切管,气管被切开后,金属管插入喉咙,另一端不用时要堵上木塞。那时,她一咳嗽、打喷嚏,木塞就喷出去,家里人满地找,“爸爸说这是武器!”堂妹来照顾时,没力气帮她翻身,买来一把木锅铲,伸过去撬起臀部,让她放松一会儿,对人开玩笑说,“真正的炒股!”

郑善元的病房里总有笑声,医护人员也被感染,有护士圣诞节送来苹果,有烦心事找她聊天。郑文杰记得,他同学初次知道郑善元生病,见她在病房里轻松的样子,神色凝重,“觉得这实际上是你精神还没有健全的表现”。但他心里明白,这是所有照顾女儿的人,为她苦心营造的环境,“如果没有这份乐观,我们和她都扛不下去”。

黄建军和女儿在医院过了3个中秋节。平时,女儿坐在轮椅上,就在病房窗边望着爸爸乘校车回校,一天又一天。2015年春节,一家人回家过年。二年冬至前一天,郑文杰如愿接女儿出院。

人生的大考

郑文杰从没想过,到了花甲之年,竟迎来这样一场大考。他笃信佛理,深知“无常”,但也不免思索命运为何如此设计。

“我唯一的理解是,上天要改变我们的人生历程,也许我们应该寻找另一条轨迹,作为生命的强者,就是要敢于面对一切,在现实面前不断往前走,用另一种心态对待命运跟公平。”他说。

女儿生病后,这对父母受到不少责备,“女儿身体这样,还要让她冒险去读博士,说我们望女成凤”。实际上,从确诊那天起,他们就告诉郑善元要“慢”,从来避免给她压力。小时候,郑文杰帮女儿“减作业”,上大学,则教她怎么“逃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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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郑善元通过了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父母陪她参加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典礼。受访者供图

这次,他不得不向女儿提出,暂时放弃博士学业。父女俩几乎心照不宣。导师接到电话时沉默惋惜,但结合她的学业表现,帮她申请了硕士学位。2018年1月,善元通过了硕士毕业论文答辩,远程论文答辩时,视频接通的那刻,香港中文大学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鼓掌。那年,父母陪郑善元重返香港,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善元穿上了学位服,高兴地上台合影。回到以前的实验室,被同学们带上山顶,一切是那样熟悉,只是这次回来,她坐上了轮椅。实验员抱着她流泪,反倒是郑善元微笑安慰。“在这件事上,她非常坚强。”郑文杰说。郑善元把眼泪藏了起来,返程的车上,她眼眶湿润,“好像做了一场很好很开心的梦”。

郑文杰告诉南都记者,在他看来,女儿的这场大病,对自己是“再教育”。“当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人生的尊严是什么?生命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后来单位干部换届时,他请辞了原来的职务,“为了她我可以放弃其他的一切,包括我原来对专业的热爱,研究生院院长这个岗位,这就是作为父母的行为。”

他把所有的心思转移到帮助女儿康复,要用8年的时间让女儿恢复到从前。出院后,郑文杰带着女儿到广东肇庆、上海求医,他几乎将此当作退休后新的研究事业。治疗时他感叹中医的神奇,于是到暨南大学中医学院听了一学期《伤寒论》。上海的一位康复师对郑善元有帮助,郑文杰转换思路,学习理解他的理论,为女儿寻找新方法,甚至走在了现有康复医疗手段的前面。

如今回忆起来,郑善元已经难以说清,这些年康复路上的疼痛、曲折和反复,但所有的努力都被身体记下:以前她右脚外翻站不稳,夏天光脚在地板上练习,后来脚掌可以放平触地;右腿也渐渐有了力量,被父亲牵着手在家里能缓慢步行;右侧肢体的肌张力逐渐消除,手脚不再总是抓紧。

但就在似乎看到希望之际,郑善元又一次病倒了。脆弱的肺部不能支撑高强度的康复训练,去年她因为肺部感染入院抢救,医生紧紧按住氧气鼻面罩,郑文杰拼命地帮她按脚放松,她止不住抽搐,前所未有地恐惧,一度觉得撑不下去。今年她突然全身水肿,一查是因肺动脉高压引发一系列生理指标混乱,严重贫血、肝淤血等,在医院输血治疗,现在看书用脑时要吸氧气,站立行走能力也不如前昔。

今年11月,郑善元申领了残疾人证,伤残等级二级,过去全家人对此都回避。“我们先接纳身份,以后也可以撤掉。”爸爸安慰。郑善元也没有气馁,“很多人在帮助我,其实我很幸运,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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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记录郑善元每天康复训练前后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值。

现在,为了降低心肺的负荷,郑善元所有康复训练坐着、躺着进行。郑文杰的本子上记满了女儿每天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值,训练后她的血氧在稳步上升。父女俩又看到希望,父亲还计划将这些数据未来以研究成果形式发表,“这么多人在帮善元解决问题,我们积累的东西也应该能帮助更多人”。

想起不久前,还有医生提起,郑善元的身体恐怕未来只有做肺器官移植。郑文杰只露出一瞬黯然的神色,马上又强调,“我对善元有信心。”像过去8年一样,他依然信念坚定。这位父亲将继续用爱、坚韧和智慧,带女儿走出困境,完成人生的站立。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张林菲

摄影:南都记者 刘宝洋(除署名外)

编辑:张亚莉,向雪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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