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记录 · 广州篇
90后城市规划师寻访古圩市遗迹
凌晨六点,冬日的太阳升起前,杨毅衡站在从化凤院村,升起了无人机。
在镜头里,他看清了这座老村如今的面貌。杂草、古树,没有了烟火气的样子。凤院村,广州市从化区最大的古村之一,镜头下的一片水塘,也是从化最大的水塘。村民曾经依水而居,或许还有塘里赛龙舟的景象。杨毅衡想,如今大概早已没有这个传统了。眼前只剩一片若隐若现的雾气。
远处的双凤山还在,它尚被晨间的雾气包裹着。可就在太阳升起的瞬间,远山如一双凤凰,沐浴在火红的初阳中,泛着金光——“双凤朝阳”,每个晴朗的清晨便会上演的美艳,古书中关于当地八景之一的记载,也吸引了杨毅衡的注意。
杨毅衡于2021年拍摄的广州从化凤院村日出。
这是杨毅衡在2021年12月发布在社交平台里的一篇图文笔记,也是他行走岭南的日常。两年半的时间,他以摄影博主的身份,累计发布了上百篇相关图文笔记,积累了2.8万粉丝,45.9万次的获赞和收藏,也留下了无数岭南历史建筑的惊艳一瞥。
摄影师只是身份之一,这个90后广州青年的另一个身份是城市规划设计师,走寻广州古村巷陌,撰写传统村落的保护规划。2022年,其参与著作论文《广州流溪河流域传统圩市的保护利用探索——以高塘圩为例》被收录至《2022年中国城市规划年会论文集》。
杨毅衡参与著作论文《广州流溪河流域传统圩市的保护利用探索——以高塘圩为例》节选。
摄影让他留下了属于古村的影像,而本职的规划工作让他更深层次地摸到了属于广州老城的肌理。
“我希望通过自己的记录,能带动古村落古圩市的保护,让更多人知道广州的村落,是很有文化底蕴的。”
在现代建筑遍地的今天,他希望有人能懂传统建筑的美,普通人能拥有更多注视广州的角度。“如果不做这些事,有些村直到倒塌的那一天,大部分人可能还不知道它们存在过。”
01
去墨尔本读书前,杨毅衡没怎么离开过广东。小时候住在广州中山五路的老城区,大学读了暨南大学。后来,他选择离开家前往墨尔本攻读硕士,毕业后就在当地做了两三年的摄影师工作,后来因为疫情的原因选择回国就业。
而正是因为这段短暂的离家生活,曾经从小长大的广州在杨毅衡的眼中有了截然不同的样子。“澳洲,逛一两个月也就基本走完了,因为澳洲的城市,很多都长得很类似。但是广州不一样。”当杨毅衡带着摄影师的敏锐再次回家时,意外捕捉到了这座千年商都掩藏的时间痕迹。
“回国后,我在一家国企从事规划设计工作。工作内容包括传统村落保护规划、历史文化街区微改造等等,基本是和名城保护有关的。”进入单位后,杨毅衡首先接触到的就是传统村落保护规划工作,为每个村落编制独立的保护发展规划。
本科和硕士阶段,杨毅衡学的都是景观设计,刚开始对古村落保护没有什么概念,真正开始从事工作后才知道,中国传统村落、广东省传统村落、广州市传统村落的名录其实很多年前就已经公布。“这个名单的村落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例如广州有68条市级传统村落,省级的有10条,而国家级的有13条。但大部分公众对名单上的村落还没有概念,既然从事这个工作,就开始做相关保护宣传吧。”
借工作的机会,杨毅衡开始深入这些古村巷道,带上相机,为那些少有人知的古村留影,在社交平台上书写古村行走的印象。
“刚到坑贝村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从半月塘西侧走进坑贝,一大片岭南古建筑乍现眼前,让我惊喜不已。村前黄发垂髫,闲人唯独我一人,更让人觉得这是个遗世独立的古村。只是再往里走,穿过一条条纵巷,才发现村里的古民居大多已处于闲置甚至废置的状态了。抬头一看,古村后面伫立了一栋栋的崭新的村民自建房,怪不得这里人去楼空了。坑贝里除了两个小商店,就没有别的商业了,其余的商业分布都在不远处的公路两旁。再走回去半月塘前,其实前排民居依然住着几户人家,他们怡然自得地在家门前煮饭看电视,留着木门虚掩着通风。”
“其实坑贝古村是小半年前去的地方了,我一直不知道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去介绍这种传统村落。一方面我怕岭南村落不如江南水乡,发出来也无人问津,另一方面也觉得目前这些古村被保护开发的力度还远远没达到适合大多数人游玩的程度。而当我最近开始从事城市规划相关工作以后,我开始多了一份使命感。”
这是他2020年发布在社交平台的一篇笔记。
自此,一逛就是两年半,四五百个地方,“但还是觉得远远没有挖掘完,原来广州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作为一个摄影师,如果只是拍好看的照片是不够的。”
平山圩(杨毅衡 摄)
吸引他的是岭南古建筑的美。斑驳的碑刻,别具风情的木雕,或规整的梳式布局,或迂回的重围街巷,还有那里的气质,时间的痕迹。
“我觉得应该让广州68处传统村落为更多人所知,要让更多广州人知道,我们也有自己养在深闺的文化瑰宝,不必总是仰望外面的世界。”他在笔记中写道。
02
几乎是每个有空的周末。杨毅衡都会打开古地图、卫星地图,看古村的规模和肌理,查阅相关古书和县志看古村的历史沉淀。这是他出发前的准备。他会翻翻《番禺县志》等历史文化书籍,看各种村落和圩市的故事,看看广州各区的碉楼古村。
“一般是地铁加上打车。我试过早上在从化最北的地方,下午又跑去番禺,路途大概要3个多小时,没办法,想去的地方太多了。”
广州白云神山圩(杨毅衡 摄)
花都莲塘村,基本上快到清远的位置,杨毅衡在村里逛了几个小时也逛不完。“这就是我在卫星地图上查到的,可以在地图上看到大概的城市肌理,村落的布局和规模。我发现这个村子虽然不在传统村落的名录里,但规模很大,建筑风格也别具特色。”
广州花都莲塘村(杨毅衡 摄)
增城夏街村,有一条藏在闹市里的古驿道,而且还是市区仅存的、保存良好的一条古道。这是杨毅衡看到增城夏街村要旧改的新闻而意外发现的。“听闻了夏街村将要旧改的消息,便立刻在周末趁天气晴好的日子跑过去看一下,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这个片区会不会就面目全非了。”
广州增城夏街村古建筑(杨毅衡 摄)
他在地图软件上搜索迎恩街,却怎么都搜不到结果。“贸然找了条宽敞的街道往里走,随着两旁的楼房逐渐变得低矮、老旧,我便知道自己是走对地方了。”据说千百年来,历代官员到增城走马上任,都必须经过夏街村的这一条古道,而在这条古道之前还有一条横街,叫作迎恩街,意思是“感谢当朝的恩典”。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迎恩街早已灭失,不过夏街古驿道却一直保存到现在。
广州增城夏街村古建筑(杨毅衡 摄)
“走进了一条由石板铺设而成的宽敞街道,对比卫星地图上呈鱼骨状分部的街道肌理,尽管沿路都没有什么路牌标识,我还是能确定,这里就是那条保存了千年的古驿道。然而比较奇特的是,我沿街逛了一圈,却几乎没有听到有人说粤语,如果不是抬头看到镬耳山墙,我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外省的某个村子。网上一搜才知道,原来增城人早就不住在夏街村了,目前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外地人,而且很多都已经住了几十年,不愿意搬了,这也是夏街村一直比较难更新改造的原因。”
杨毅衡在笔记中分享,除了古驿道本身,夏街村的村落肌理保存也很好。从回龙关门楼沿着石板古道慢悠悠地走向南门方向,一路上经过各种明清时期的传统民居和各种形制的祠堂旧居。
“而最吸引我的,更是深巷里传出来的饭菜香,以及青砖墙旧木窗另一头收音机里的怀旧节目。相比于封存在玻璃下的千年古道,这种活着的旧村古道对于我来说有意思多了。”这条此前未被纳入广州传统村落的古村,却是杨毅衡眼中不在“名单”里的意外收获。
广州增城夏街村古建筑(杨毅衡 摄)
“我工作之后才知道,这个名单的选择跟当地的政府有很大关系,有的村政府觉得自己的村落保存得很好,要积极去申请纳入保护名录,有的村落更希望选择拆迁,不知道自己的村落有什么价值,不如选择拆迁路。这也是各个群体之间的角力。”
不同的声音,在杨毅衡行走村落的时候时有出现。
“大部分的声音会说:有什么价值啊?拆掉算啦?有什么好看呢,都是一些老房子。但往往更老一点的人,会告诉我,自己的祠堂很好看,屋子很宝贵,是清代还是明代。老人家会讲述这些建筑的故事。”
一次偶然的机会,杨毅衡行走在番禺区石楼镇,路过当地的善世堂。这是番禺四大古祠之一,2002年7月,被公布为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公布名称为陈氏宗祠(善世堂);2019年4月,被公布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
番禺石楼镇善世堂(杨毅衡 摄)
“当时只有一个老人家在祠堂看守。那个老人跟我说了很多祠堂的故事。”老人带着杨毅衡看,祠堂里明代和清代的青砖有什么不同,鸭屎石(粗面岩)又是用在了哪里,哪一个构件是后来替换的,因为颜色和材质是不一样的。“他跟我说,他们村子以前是很有钱很风光的,村里有三个文塔,上百个祠堂,但到现在只保留下来了几个。”只言片语间,杨毅衡感受到了老人对祠堂和古村浓厚的情感。
“就像是我的社交平台上,分享这些古村的照片的介绍,也是两极分化的评价。有的人说很好看,有的人说是破房子一堆。所以我会多写一些文字,多拍一些出彩的构件。审美还是需要培养的,如果大家只喜欢现代建筑,过多几年都不会欣赏传统建筑的美了。”
在一条他拍摄的番禺南村笔记中,有一条留言:“住在南村十几年,如今出国了,都不知道这个老村的存在。喜欢你的每一组照片,偶尔翻看,能帮我度过一夜又一夜的乡愁。真的很感激。”
番禺大岭村(杨毅衡 摄)
03
除了岭南古村落外,圩市文化同样让杨毅衡着迷。
作为千年商都的广州,两千多年以来一直是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城市,同时也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承担着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职能。但是广州地区内部的贸易系统鲜有人关注。实际上,沿广州内陆河流,特别是城郊区域,分布着大量的圩市,这些圩市同样是广州繁华商贸的历史见证。
“广州现有的圩市中,我去了十几个,其中高塘圩的骑楼规模比较连续,传统格局和历史环境要素比较完整。”杨毅衡介绍,此前由于工作的关系接触到了高塘圩的保护工作,因而开始深入了解这里的圩市文化。
新洲圩(杨毅衡 摄)
“自宋朝时期开始,人们从流溪河北边繁衍生根,当村落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需要物资交换,圩市不断承担交易功能,发展得越来越大。”以前这里是附近商品交换的场所,伴随着当地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外迁,加上在西北边建起一个新的高塘市场后,高塘圩也就逐渐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类似的古圩市,却作为广州这座千年商都的见证之一,“亲历”了广州多年的繁华盛景。
高塘圩(杨毅衡 摄)
杨毅衡和同事想为像高塘圩一样的岭南圩市文化做一点什么。他们把研究成果写进论文,《广州流溪河流域传统圩市的保护利用探索——以高塘圩为例》,探索从“流域-圩市-建筑”三个层次的保护活化体系,思考如何从宏观层面的活化到微观层面的保护,使以高塘圩为代表的传统圩市的价值得到关注和传承。
“这些真的都需要被保护。就像我之前去过的花都雅瑶墟,它是广州本地至今保存得较为完好的古墟市之一,那里的骑楼商铺和更传统的楼阁式商铺都很多,保存也比较完整。”杨毅衡现场观察发现,雅瑶墟的骑楼建筑和广州市中心的风格截然不同——雅瑶墟的骑楼在设计上更为强调实用性,还能找到不少根据乡村地区朴素风貌而形成的特色商铺,每一处都透露着浓浓的民国时期的风貌。
花都雅瑶圩(杨毅衡 摄)
“这篇笔记发出来后,有很多人和我说,这是他们小时候的回忆。”还有人给杨毅衡留言:感谢你把它拍下来,可惜它即将要被拆掉了。
“今天的圩市已经没有商品交换功能了,但往日的热闹能不能重现?重要的是,如何形成一种或旅游或商业的模式,能让圩市活化起来?”作为社交平台博主,杨毅衡持续关注圩市文化的内容,也受到了广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的关注,对方在其官方微信上持续转发包括《在没有大型商场的年代,“趁墟”就是广州最流行的逛街方式》《广州百年的古墟市,不该被遗忘》等文章。
“我期待有一个蝴蝶效应。从一个人关注,到更多人关注,到政府也能关注,并为这里做一些事情。其实就是很朴素的愿望,希望更多人能了解和保护岭南传统建筑。”
他会想起自己刚回国时候的感受。“其实我在大学的时候,是没有这些兴趣的,真的是回来之后,自己去走每一段路,看那些古村落,经历了几百年上千年屹立不倒,才发现心里的感觉越来越浓。”
如今在他看来,伴随城中村化快速铺开,传统村落的持续保护也势在必行。“有一些古村,城中村化的程度比较深,这对于村落保护来说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因为城中村化的过程中,部分村民会把旧的村居拆掉,改为3-4层的自建房。如果大范围拆迁,没有做好古建筑保护,古村落延续了数百上千年的文化传承也会因此中断。”
“每一个城中村都是一条渐渐消失的古村落,我觉得是可以这样说的。”杨毅衡看来,增城区荔城街和番禺区市桥街等旧县城区域,历史文化资源相对丰富,未来如果进行旧城微改造,有机会成为广州“老城市、新活力”的示范引领区。
“审美也是需要培养的。”他希望大家在关注现代建筑的同时,也能提高传统建筑的鉴赏能力。
高塘圩(杨毅衡 摄)
“作为摄影师,你可能只知道这个建筑很好看,但你不知道哪些建筑有可能在哪天会被拆掉。我不太喜欢永远拍出来的都是蓝天,都是饱和度很高的、像天堂一样的景色。我的愿望是,普通人能拥有看这个城市的更多角度。这样的动力会支撑我,哪怕它只是一个业余的爱好。”杨毅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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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蔡文茵、赵寻、陈王充、罗雪纯、詹晓赞
采写|南都记者 董晓妍 董淑云
设计|李嘉颀
摄影|刘妍妍,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许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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