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谋杀案,看似没有凶手,但人人又脱不了干系。
侦探作家林嘉怡在写作时,因为一句质疑流量明星的牢骚,被卷入网暴的漩涡:个人隐私遭曝光,被逼得有家难回,还因此失去了心爱的猫。更可怕的是,一名参与施暴的追星女孩被诬陷成虐猫者,反过来成为新一轮遭网暴的对象,最终不堪压力从高楼一跃而下……
这是国内首部反网暴音乐剧《无法访问》里所呈现的一幕悲剧,它的创作缘由与该剧作曲及音乐总监徒有琴的一段经历有关。多年前,因为一首讽刺意味十足的翻唱作品,徒有琴曾身陷舆论中心,这让她开始思考:如果任由网络暴力泛滥,它将把我们带向何处?
有感于此,她萌生了创作的想法,并将此告诉了好友季小岚。两人各自发挥所长:一个作曲,另一个负责编剧和作词,逐步形成了《无法访问》的剧本雏形。
后来,这部作品从一项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计划脱颖而出,由扎根在杭州的青年戏剧厂牌“西戏”出品制作,曾为电影《驴得水》创作热门单曲《我要你》的樊冲担任导演。
西戏创始人董云衍告诉南都记者,在国内音乐剧市场中,普遍在做一些经典传统的大IP项目,这类反映社会现实的原创作品并不常见。两位90后创作者用音乐剧的形式讲故事,反思网暴带来的直接后果,“一下子就打动我了。”
众声喧哗的时代,网暴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今年6月,中国青年报发布的一项千人问卷显示,65.3%的受访青年称自己或周围人遭遇过网暴,高达七成受访者认为这类现象越来越频繁。
更让人痛心的是,这两年网暴悲剧不断发生。从寻亲少年刘学州到染粉色头发的郑灵华,再到武汉校内被撞身亡小学生的母亲坠楼……网暴的“幽灵”飘散不去,并且还在寻找下一个受害者,如何预防和治理网暴,已成为全社会关切。
中文音乐剧《无法访问》开启北京站巡演。南都记者李玲/摄
继杭州、上海、南京后,《无法访问》于9月14日登陆北京,在北京77剧场连演10天。正值巡演期间,南都记者对话了该剧音乐总监及作曲徒有琴、编剧季小岚、出品人及制作人董云衍,三位主创分享了这部音乐剧“处女作”幕后的故事,希望它能让观众产生共鸣——想起那些被网暴伤害过的人,更真切地感受他们的痛苦,并提醒自己在网上好好说话,不要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施暴。
“被网暴后,怎么说都是错”
南都:创作是有感而发,为何当初会关注网暴这一议题?
徒有琴:因为一种讲述的冲动。我记得2017年江歌案发生后,网上出现了大量攻击江歌及其妈妈的言论,诸如“受害者有罪论”的声音铺天盖地。我当时太气愤了,还跟一些质疑江妈妈的人对骂,这是我第一次在网上跟人吵架。后来一路关注江妈妈如何状告网暴者,发现这个过程特别不容易。
另一个原因来自我的个人经历。2019年,我对百老汇音乐剧《芝加哥》的经典唱段进行本土化创作,没想到这首翻唱作品冲上热搜,有人夸赞也有人谩骂。这是我一次成为所谓热点事件的中心,一个最大的感悟是,原来全世界都在议论你时,你会被曲解成如此模样。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提你的名字,但所说的那个人又与你毫无关系,而且这些声音越传越夸张。
作为一名创作者,我很想写这种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题材,于是三顾茅庐说服季小岚跟我一块创作这部戏。
季小岚:我硕士读的是戏剧文学,但本科专业是哲学,我天然会去关注这类社会议题。和有琴一样,我也曾遭遇过网暴,只是规模相对较小。记得有一次在网上发布了一首国风歌曲,因为一些创作观点被人断章取义后,我收到了很多侮辱私信。
南都:被网暴后,心里会慌张吗?
季小岚:会。有些事情我明明没有做错,但为什么要道歉?因为观点的不同就非要人道歉,我不知道(网络讨论氛围)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特别是当我从一个“吃瓜者”变成受害者时,我真切地感受被网暴者的无奈。如果选择解释回应,别人说你着急了,接着又掉入“自证陷阱”里;一旦选择沉默,别人则当你默认了。总之有口难辩,怎么说都是错。
音乐剧《无法访问》场外的反网暴墙。图据西戏
南都:作为网暴的亲历者,你认为“按键”为何能伤人?
徒有琴:在这部音乐剧中,导演樊冲有一个巧妙的设计:让施暴者戴上面具。我们借此想表达,隔着屏幕在网上发言,人们更容易发泄情绪,说出谩骂的话语。这些年随着监管的介入,网络环境逐步变好,但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季小岚:我认为在网络时代,比起追求真相,人们更倾向于传播情绪。同样一件事情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可能会共情。但因为有了屏幕做屏障,情绪发泄似乎变得没有成本,很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施暴者,还以为在诉诸某种正义,或者只是玩了个梗。
所以我在一句歌词里写道:“虚拟世界的话语,是更残忍的伤害。”这种伤害可能表现为咒骂,也可能是阴阳怪气或指桑骂槐,还需警惕的是一种盲目的追捧。
比如在这部音乐剧里,前一秒林嘉怡还是受害者,下一秒就被乌合之众归为“好人”,为之去攻击下一个人。这种推波助澜的追捧,和伤害一个人没有区别,都是不理性不理智的表现。
“人人都是凶手”
南都:确定网暴主题后,怎么用音乐剧来讲好一个故事?
徒有琴:事实上,大家现在看到的《无法访问》是3.0版本。2019年我写了第一版,但因为当时创作能力还相对稚嫩,没有把故事说清楚,所以后来我选择一切归零重新构思。
过去5年,随着对网暴的理解越深入,我越发现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一开始我们会天真地去伸张正义,可是骂着骂着谁对谁错好像变得模糊了,很多事件开始反转,从中又有人试图引导攻击新的对象。这种认识上的变化,使我希望创作出一个让人感同身受的故事。
这个想法被小岚认可。因为他对悬疑小说很感兴趣,所以加入悬疑的元素,并想到了“小说、现实和网络”三重时空相互渗透、相互转换的设计。而我在音乐风格、旋律和编排上,也会针对不同时空创作出差异感,比如在网络世界的音乐电子感会更强烈些。
音乐剧现场。南都记者李玲/摄
南都:悬疑和网暴怎么结合起来,关联点在哪里?
季小岚:世界上有没有完美的谋杀,这应该是所有的推理作家或者悬疑作家都在考虑的问题,我认为有一种可能——即人人都是凶手,这就和网暴很像。围观者之中,有的躲在暗处站上道德高地疯狂输出,有的虽一言不发,但冷眼旁观也是一种伤害。整个过程虽然没有凶手,可是被施暴者死了,作为看客人人都有罪。
南都:这部剧以“密室杀人案”讲起,眼看要揪出凶手了,画面回到作家林嘉怡的现实世界,她陷入《侦探小姐》的创作瓶颈,但主编姜大海早已官宣邀请流量明星闻浩参演。因不满剧本被迫改得面目全非,林嘉怡发了一条微博控诉,没想到遭遇粉丝网暴。在创作时,为什么选择加入一个饭圈的视角?
季小岚:我认为,饭圈的狂热是被培养和营造起来的,这种有意识的放任是为了让粉丝放弃一部分理智去帮偶像做更多事情:比如花钱消费,还有我前面提到的逼人道歉等。
在剧本进入孵化阶段后,导演和主创人员作了大大小小的修改,大家看到的应该是第53稿。我们前期做了大量案头工作和调研发现,发生在饭圈的网暴现象突出,所以这个视角是绕不开的。
同时在挖掘人物形象上,我们并非一味地批判。看完这部剧会发现,作为粉丝李梦身上有善良纯真的一面,也有盲目非理性的一面,才会被怂恿跑到人家里,最后很不幸地沦为网暴的受害者。
“好好说话别骂人”
南都:作为这部剧的出品人和制作人,当初这个项目打动你的地方在哪里?
董云衍:我觉得是题材。目前国内音乐剧市场大多是根据经典、传统的IP改编,很少有直接反映当下社会现象的中文原创剧本。所以在2020年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平台的成果展上,当我看到《无法访问》时,一下子被打动了。
樊冲导演从上百部原创剧本中选中它,也是因为“网暴”题材及其稀缺性。我们希望观众看完这部剧,能直观感受网暴带来的严重后果,从而意识到善意交流的重要性,在网上好好说话、不要骂人。
360度沉浸式舞台。图据西戏
南都:在没有大IP加持的情况下,《无法访问》靠什么吸引观众走进剧场?
董云衍:说实话,国内音乐剧到哪里找市场,原创剧本怎么让观众产生期待,是有难度的,但我们对剧本和故事线有信心。
作为国内第一部讨论网暴的中文音乐剧,《无法访问》重新衡量了网络时代表达意见与恶意攻击的维度与界限,通过三重时空互相套嵌不断转换的叙述方式,来表现艺术张力。
在剧场设计上,我们也打破了传统的常规观演关系,罕见地用舞台空间将观众区域分割为四个区域,使演员在360度的舞台环境下进行表演,给观众以沉浸式的近景观剧体验。
南都:这部音乐剧取名为《无法访问》,有什么含义吗?为避免网暴悲剧发生,我们如何重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访问?
季小岚:我们的故事围绕三重空间展开,小说发生在一个密室里,这是物理空间上的无法访问;而在网络世界,我们的一个“拉黑”动作也会导致对方无法访问;第三层想表达的意思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人心是无法访问的门。
我在写剧本时留了一个结尾。侦探作家林嘉怡经历网暴后,创作了一部名为《欢迎访问》的小说。她想留住一点点微光,告诉那些深陷网暴漩涡或身处低谷的人,你总会被找到的。
回到现实该如何治理网暴,我认为一方面要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强化监管规范;另一方面也要从我们自己做起,就像樊冲导演说的——好好说话别骂人,学会理性表达很重要。
出品:南都数字经济治理研究中心
采写:南都记者 李玲 发自北京
编辑: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