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区文娱深调研九章①：

演艺新空间篇

1930年代美式装修风格的酒吧内，两名驻场演员受到突然闯入的“黑手党”胁迫。而在他们四周，上百名酒吧顾客却神态轻松，喝着酒围观三人的冲突。随着冲突升级，顾客们有时还会加入他们的对话，或与之碰杯。 

《阿波罗尼亚》演出现场。

这一幕发生在环境式音乐剧《阿波罗尼亚》的演出现场，位于广州繁华的北京路商圈，一座大型商场的顶层。观演空间装修成酒吧环境，一张吧台式大长桌即为舞台，观众手持酒瓶，围坐于吧台，观看故事在一臂之遥处上演。南都娱乐记者在观演当晚所见，即使是工作日，上座率仍将近九成。 

《阿波罗尼亚》是当前演艺新空间蓬勃发展的缩影。近年来，一大批走出传统剧场，打破传统观演关系，主打“小而精”“小而美”的演艺新空间在全国各地开花，与大型演唱会、音乐节相互补充，已成为当前演艺领域不容忽视的新趋势、新业态。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公布的《2023上半年全国演出市场简报》指出，“一大”（大型演唱会音乐节）“一小”（小剧场新空间）分别从两个层面共同发力，推动演出消费以及演出拉动的关联消费显著增长。 

然而，若聚焦到具体区域，相比于发展态势趋向成熟的上海、已出台配套政策的北京，目前广东的演艺新空间更像是“单打独斗”。广东的演艺新空间发展现状及特点如何？目前存在哪些困难与制约？专家和从业者有何建议？接下来，广东在演艺新空间将有哪些作为？南都娱乐记者多方走访，对此话题展开观察与探讨。

《阿波罗尼亚》的沉浸式环境。

2020年，《阿波罗尼亚》在上海首演，此后常年爆满，一票难求，为疫情期间相对停滞的演艺生态注入了一股生猛的活力。根据剧情量身定制的演出环境，近在咫尺的演员和道具，加入剧情互动的观众......新颖的演艺形式吸引了行业的目光，众多业内人士纷纷试水探索这种以环境式、沉浸式、互动式为显著特点的新型演艺空间和剧目。 

《阿波罗尼亚》广州馆的运营团队就是其中之一。经过一年多的筹备，他们于2022年初将该剧落地北京路天河城，成为广州此类演艺形态的“吃螃蟹的人”。如今运营超过一年半，达到几乎每天都有一场的密集频率。“去年全年平均上座率有92%，今年演出市场全面放开，观众的娱乐选择增多，但我们的上座率仍能保持在85%以上。”《阿波罗尼亚》广州馆负责人江业柱、杨嘉宝向南都记者介绍。 

除了可观的上座率，广州观众群体还呈现出鲜明的特点。运营团队原本预期到来的是18至28岁女性观众，她们往往是国内戏剧的核心受众群体，但在实际运作的过程中，团队发现该剧还吸引到年长的观众，以及带小孩子一同观演的亲子家庭。“他们可能以前都没有接触过戏剧，更不用说是环境式这种新型戏剧，能够明显感觉到本地观众对新兴事物有着很强的包容性和接受力。”此外，该剧所在的北京路商圈是广州文旅地标，“也在不断给我们带来超出预期的客群。” 

深耕深圳的爪马戏剧也观察到同样的趋势，越来越多“从前对戏剧没有任何认知”的观众正在走进演艺新空间，开启戏剧初体验。

爪马戏剧的主创团队大多来自上海戏剧学院等专业艺术院校，毕业后选择来到深圳扎根。他们陆续推出的两部沉浸式互动戏剧《玩家The Life》和《花见小馆》，目前正在深圳两家大型商业体长期驻演。前者犹如一款虚拟游戏，观众化身游戏玩家，拥有决定剧情走向的主动性，目前在深圳地标——平安金融中心常驻演出，累计演出超过200场，每场近百人的容纳人数，上座率稳定在98%左右。后者是悬疑题材，观众在法庭环境观演的同时，有机会成为剧中角色跟演员同台飙戏。 

沉浸式互动戏剧《玩家The Life》。

《花见小馆》。

爪马戏剧负责人王少伟、罗昕告诉南都记者，除了本地观众，还有许多来自港澳、长沙、成都的观众“拉着行李箱来看戏”。“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传统戏剧的观众，更多的是娱乐型消费者和旅客，从这个层面来说，演艺新空间更接近一种文旅产品。” 

放眼广东，除了在商业体常态化驻演的剧目之外，近年还有话剧、戏曲、音乐剧、音乐会、脱口秀等更多不同类型的演出，正从传统剧院走向商场、书店、茶馆、古祠堂、美术馆、地铁站、创意园、历史遗址等星罗棋布于城市各个角落的非剧场新空间。此外，万象戏剧节、蛇口戏剧节、南海青年新演艺首演季等演艺品牌活动亦顺应趋势，注重孵化和呈现小剧场、新空间的演艺内容。文化与城市空间相互赋能，拓宽演艺边界，为文旅消费提供新场景、激发新活力。 

政府层面，省内部分城市和行政区也开始注重鼓励演艺新空间的发展。《广州市文化和旅游发展“十四五”规划》提出，鼓励新建“演艺+”等文化消费创新空间，融入街区、社区、园区，并依据规模效益给予相应支持。2023年珠海市人民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将建设特色公共文化空间，打造一批“城市书房”“小剧场”等城市文化新地标。近日，佛山市南海区桂城发布了桂城青年新演艺发展计划，宣布将发力当下青年人偏好的新演艺，出台青年新演艺扶持办法，建设一批小而美、小而精的演艺新空间，培育新演艺业态。

2021年，文化和旅游部颁布的《“十四五”文化产业发展规划》明确提出，要加快发展新型文化业态：支持文化文物单位、景区景点、主题公园、园区街区等运用文化资源开发100个以上沉浸式体验项目，丰富体验内容，提升创意水平，发展沉浸式演艺、沉浸式展览、沉浸式娱乐体验等业态，鼓励沉浸式体验与城市综合体、公共空间、旅游景区等相结合。 

根据《2023上半年全国演出市场简报》，以多艺术品类、多表现形式、丰富演出产品供给、拉动综合消费为主要方向的演艺新业态、小剧场新空间等是疫情后演出领域格外活跃的市场要素，呈现较大提升。今年二季度小剧场、新空间演出场次5.77万场，票房收入13.88亿元，观众人数403.40万人次，环比涨幅从近九成到超过105%不等。小剧场新空间表现出广阔的市场前景。 

无论是从国家政策还是市场格局而言，演艺新空间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为何当前演艺新空间能成为产业新增长点？ 

《阿波罗尼亚》广州馆和深圳爪马戏剧的负责人从自身从业经验出发，都不约而同向本刊记者提到了为内容赋予复购、复刷的可能性。 

《阿波罗尼亚》的设置为观众复刷提供了基础。

《阿波罗尼亚》的环境设定在酒吧，吧台的不同位置、三个角色轮换的演员搭配，都为观众复刷提供了基础，“每次观看角度不同、演员组合不同，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阿波罗尼亚》广州馆负责人江业柱、杨嘉宝表示。 

爪马戏剧通过设置不同的任务，为观众参与留下空间。

爪马戏剧则立足剧情本身，通过设置不同的任务，为观众参与留下空间。“你可能玩一遍之后，还想知道其他结局是怎样的，或是你想做任务、集成就，就像你在电子游戏中刷关、冲榜一的感觉。” 

负责人王少伟、罗昕进一步指出，演艺新空间和商场是“双向奔赴”的关系。作为创作方，商场对他们演出的引进，解决了团队以往频繁布景拆景、等待档期的被动局面，进而能够以年为周期进行长期规划；对商场来说，引入沉浸式演艺内容契合商场转型的需求，“我们每周可为商场带来一千多人的流量，且都是较高净值的人群，有机会带动商场的零售和餐饮消费。” 

戏剧评论人杨小乱认为，演艺新空间一方面赋予创作者更多的可能性，“就像上海的亚洲大厦，一栋楼里有很多空间，创作者可以做不同的创新尝试，小规模投入降低了试错成本。”另一方面，演艺新空间为传统的戏剧观众提供了更多选择，同时也降低了大众接触戏剧的门槛。“虽然演艺新空间每场演出的体量不大，单场也就100来人，但它能吸引到没看过戏剧的人以及来自周边城市的新客群，具有很大的市场潜力。” 

省人大代表、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罗丽则从四个方面做出分析： 

第一，观演心态转变。当前世界范围内，包括舞台艺术在内的各种艺术门类相互借鉴、融合，打破了彼此之间的边界，也促使观演心态发生了转变——从端坐于西方传入的镜框式剧场、戏剧被赋予严肃的教育意义，回归到中国人更早之前，为了休闲娱乐而去“勾栏瓦舍”看戏的心态。演艺新空间的发展，实际上是舞台艺术又回归到最初休闲娱乐的功能。 

第二，观演关系转变。在镜框式剧场，演员和观众的距离遥远；演艺新空间则拉近了两者的距离，并通过沉浸式、互动式的内容，为观众制造了强烈的参与感和不可复制的在场感。 

第三，消费模式转变。随着大众消费模式的转变，实体零售业的竞争力大不如前，人们更倾向于体验型消费。而沉浸式的演艺新空间可以提供强烈的体验感，符合大众消费兴趣，促使综合商业体、文化空间等纷纷往演艺新空间发力。 

第四，文旅融合发展。国家文旅融合的顶层设计为文化产业赋能，使以往包括小型剧场、民间剧团在内的主流“聚光灯”以外的文化形态开始被看见，乃至发展壮大成为产业。

演艺新空间作为行业发展趋势之一，彰显出巨大的文化价值与市场前景，近年来国内多地出台相关政策，大力培育演艺新空间，尤以上海、北京推进最为深入。2019年，上海率先制定《上海市演艺新空间运营标准》，将符合要求的非剧场空间纳入统一的管理体系，目前得到正式授牌的演艺新空间已超过100家。今年4月，北京首次试点为演艺新空间授牌，5月，首次在市级层面将演艺空间培育类列入资助项目。 

相较于上海、北京，广东虽然亦鼓励发展演艺新业态，但针对演艺新空间的认定和管理，目前尚缺乏清晰的标准，在执行层面上存在一定的困难与制约。 

戏剧评论人杨小乱曾负责广东某演艺新空间的前期筹备，他回忆项目落地的过程中，在报批手续及相关沟通上遇到了一些困难，“功能是演出场所，但环境是特殊的场景，当地目前的报批标准对这样的演艺新空间没有太清晰的规定，所以当时只能自己摸索着通关。” 

爪马戏剧负责人王少伟、罗昕一开始也遇到过不清楚该怎么报批的问题。“因为目前广东对演艺新空间的定义还比较模糊，也没有具体的规章制度，所以当时相关的主管部门参考了餐饮、活动等场所的标准来审批我们的资质。同时，我们也会主动跟文化主管部门沟通演出内容，确保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进行创作。总的来说，政府还是很鼓励这样的新业态。” 

《阿波罗尼亚》广州馆在前期也同样积极与主管部门沟通，双方根据演艺新空间的特点，共同摸索达到运营要求的方式。负责人江业柱、杨嘉宝表示，“《阿波罗尼亚》在广州落地之初，对行业而言算是较为新兴的事物，可以参照的先例也比较少。但在后续运营过程中，得到了各方的支持和欢迎，逐渐进入平稳顺利的阶段。” 

省人大代表、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罗丽进一步指出，相比上海、北京，广东的演艺新空间数量较少、形态尚不算丰富，这是由于两方面的制约。一方面，广东缺少像上海戏剧学院、中央戏剧学院这样专门培养演艺人才的高等学府，因此难以聚拢戏剧人才，形成浓厚的戏剧氛围。另一方面，广东目前尚未出台针对演出新空间的执行细则，市场需求仍有待激发。 

面对上述的困难和制约，一线从业者和专家也提出了相应的见解与期待。 

爪马戏剧负责人王少伟、罗昕和戏剧评论人杨小乱均认为，一方面，主管部门应针对演艺新空间制定清晰、可执行的规定，以便内容创作者和场地运营方在各环节都能处于合法合规的标准，只有疏通了行政路径，才能鼓励更多人加入；另一方面，演艺新空间由于剧目的创新性，往往还能吸引到外地游客“拉着行李箱来看戏”，是本地极具发展前景的文旅资源，希望政府能够在文旅宣传上予以支持。 

《阿波罗尼亚》广州馆负责人江业柱、杨嘉宝则期待“同行竞争”和“集聚效应”。“参考国外的伦敦西区、纽约百老汇，国内的上海演艺大世界，都是在同一区域内集聚了很多不同的演艺空间和剧目，对培育本地戏剧受众、吸引外来游客的作用不容小觑。我们也很期待有更多同行在我们周边开业，逐渐形成集聚效应，也希望政府能予以相应的支持。”上海演艺大世界借由集聚效应，区内云集了大量戏剧创作人才、经纪机构，已形成较为成熟的“创作—演出—营销”产业链。 

广东省演出行业协会秘书长王海兵也有着类似的观点。首先，政府应在审批、监管、运营方面制定更具针对性、可操作的政策，建立文化、卫生、公安、消防、工商等不同主管部门之间审核一体化的机制，简化行政流程。其次，参照上海、北京的经验，统一规划演艺空间集聚区，发挥集聚效应。最后，他还提醒除了注重开发增量，演艺新空间不应抛开传统剧场，“现在有很多传统剧场也开始利用周边的附属空间，引入新型内容，开发新型业态。” 

省人大代表、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罗丽同样也谈到，鼓励演艺新空间的发展应落实到有据可依的法规和执行细则上。对于广东发展演艺新空间的前景，她持乐观的看法。“近年来，我们的文化自信明显增强，文化诉求也在不断增长，对以文化产业为支撑的新形态文化消费项目是有大量需求的。”罗丽用两个关键词解读文化产业的趋势特点：破圈，代表不同艺术门类、不同行业之间的壁垒正在打破，跨界破圈的做法会越来越多；多元，意味着不同的演艺形态、演艺空间之间并非相互取替的关系，可以多元并存。 

破圈和多元的合力，正在广东的演艺新空间中积蓄能量。广东省演出行业协会向南都记者透露，协会已召集省内具有代表性的场地、内容、经纪、厂牌、艺人、乐队等演艺新空间业态的相关方作为演艺新空间专业委员会的首批发起单位，并计划于今年11月举办的协会理事大会进行表决。若表决通过，演艺新空间专业委员会将正式成立。 

接下来，演艺新空间专业委员会将从三方面加强广东省演艺新空间的管理和赋能，助力新业态可持续发展： 

一是对接政府政策，推动出台广东省的演艺新空间审批和监管细则；

二是搭建对接平台，匹配场地和内容、艺人方“双向奔赴”的需求，加强演艺项目和舞台设备的集中采购，并促进成员与协会已有的其他9个专业委员会资源共享；

三是加强内外交流，与省内外地方政府加强合作，向内引进演艺项目，向外推广各成员的演艺资源。 

已在广东各个城市角落燃起“星星之火”的演艺新空间，即将迎来“可以燎原”的时节。

策划统筹：贺蓓

执行统筹：刘芳

本文采写：南都记者 钟欣

专题编辑：彭思敏  郑若琳 刘芳

资料整理：实习生 段伊俐 肖宇湉

编辑：彭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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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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