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冶方经济科学奖”获奖者殷剑峰:财政应补贴生育养育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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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3-11-06 14:14

进入低生育率的中国是否会得“日本病”?为何说人口达峰不等于经济增长停滞?今年10月,殷剑峰的新书《成事在人:人口、金融与资本通论》付梓,他尝试在书中就此作答。

殷剑峰拥有多个职务,他是“孙冶方经济科学奖”获奖经济学家,还是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浙商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中国现代金融学会常务理事与学术委员会委员。

他曾撰写多部经济金融著作,但这本新书于他而言也是一次新的尝试——这是他第一次将人口、经济、金融结合起来进行系统性论述。回忆起写书的过程,殷剑峰说自己写到一半就卡住了,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写出来一章。

“现在没有人考虑长期的问题,这是我最担心的一个问题。”他说。面对当前的人口和经济形势,殷剑峰心有所忧。这也是他写书的原因之一。他告诉南都记者,中国的财政体制需要一场彻底的改革,由“增长型财政体制”转向成熟市场经济的公共财政体制。要提高居民收入占国民收入比重,增加居民的经常转移收入。具体而言,财政应补贴生育养育稳定总人口,补贴教育继续提高人力资本。同时,还应通过法治建设加强政府信用。

“无论人口多少,政府信用支撑的金融逻辑链条才是经济发展的关键。”殷剑峰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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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家殷剑峰。受访者供图

无论人口多了还是少了,政府信用支撑的金融逻辑链条才是经济发展的关键

南都:今年初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人口首次出现负增长。其实早在今年以前,各界就已经有对于中国陷入“低生育率陷阱”的担忧。有人认为,人口负增长将导致我国经济增速变慢甚至陷入停滞。您怎么看?

殷剑峰:我很早就开始关注人口问题。2013年左右,我写了一本书叫《金融大变革》,围绕2010年中国劳动年龄人口占比达峰作了分析。此后我也一直关注中国人口变化,写了一系列分析人口与经济发展的文章。但一直没有把人口和经济问题结合起来进行系统性论述的机会。

近年来,随着劳动年龄人口数量达峰、国内首次出现人口负增长等等情况,人们对“人达峰”后的经济图景更加关注并充满担忧。

面对担忧,人口学家会从人口角度为此提供解决方案,比如说呼吁建立支持生育养育的政策体系。但是,人口学家往往忽视了人口之外的其他变量。我在书里也写了,经济发展不仅仅是人多就万事大吉了,相反,人多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另一方面,经济学家们也从经济学视角提出了很多建议,比如说建议我们在人口红利消失后,可以寻找人才红利、改革红利。可是,没有人,哪来的高素质人才?隔壁日本搞了十年之久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后,经济仍然停滞,年轻人还是不愿生育。没有需求,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怎么改都不能把经济拉起来。

在我看来,之所以人口学家、经济学家都无法给出一个完满的解释和政策建议,就在于他们讲的都不是“通”论。两者不仅都忽视了彼此领域的问题,也都没有关注货币、信用这样的金融要素。

我写《成事在人:人口、金融与资本通论》这本书,就是希望能将人口、经济、货币金融结合起来,以通论的形式给出解决之道:无论人口多了,还是人口少了,由政府信用支撑的金融逻辑链条都是解决问题的答案。

南都:怎么理解“政府信用”?什么是政府信用支撑的金融逻辑链条?

殷剑峰:信用这个词在金融领域讲的是借贷关系,我把它套用到政府上。我在书里写,在人口与资本之间存在着一个决定经济发展的金融链条币值稳定的货币便利信用扩张,信用扩张推动资本积累。资本积累带来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通俗而言,可以理解为币值稳定的货币让人们愿意也敢于借贷做生意,有资源投入再生产,把生意做大做强,赚更多的钱,做更大的生意,雇更多的人,增加更多的消费品。于是社会经济就运转起来了,人均收入随之增加。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变成了如何保证货币的币值稳定?回顾三千年东西方兴衰金融史,我们发现,政府信用是币值稳定的保障,建立在政府信用基础上的有效产权保护制度,是私人部门愿意、能够扩张信用、积累资本的前提。在特殊时期,政府信用扩张的效果甚至好于私人部门信用。因此,长期而言,我们应该加强法治维护政府信用,从而维持金融逻辑链条稳定不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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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剑峰的新书《成事在人:人口、金融与资本通论》。

政府应补贴生育养育稳定总人口,补贴教育继续提高人力资本

南都:书名里第一个关键词就是“人口”。您怎么看我国低生育率、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的人口现状?

殷剑峰:首先要明确,人口正增长不一定就导致经济上升,反之,人口负增长也不意味着经济必定停滞。我在书里举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例子。改革开放前的中国,高生育率推动人口快速增长,但那时的中国一穷二白,人均GDP比全球最不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还要低。

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在一些国家,确实出现了人口负增长导致经济停滞的问题。日本就是其中之一。

1991年日本劳动年龄人口占比达峰,1995年日本劳动年龄人口总数达峰,2009年总人口达峰,此后人口开始负增长。日本经济也一直陷入长期停滞。陷入停滞的日本经济主要有三个特征,一是总需求尤其是投资需求萎缩,二是供求两侧政策都失灵,三是资本品价格相对于消费品价格快速下滑。

南都:在书中,您将这种长期持久的、“坏的”通货紧缩定义为“日本病”,如何避免中国在进入人口负增长阶段后患上这种“日本病”?

殷剑峰:“日本病”的根源在于人口负增长导致的生产函数持续塌方。我们都知道,经济增长无非依靠三个动力,即资本、技术、劳动力。人口负增长阶段,劳动力不断减少,我在书里也分析了,通过推动创新,应该可以替代劳动力数量的减少。那么日本为什么不能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动创新,从而打破人口负增长导致的经济停滞?

从供给侧看,日本社会老年人口占比高,创新能力不足。从需求侧看,在人达峰之后,日本整个收入分配都倾向于老年人,财政大量资金补贴给老年群体。按照日本学者的论述,日本的养老金制度就是“贫穷的年青一代赡养富裕的老年一代”。年轻人工资被老人养老金倒挂,选择“躺平”。老年人收入虽高但消费意愿低,这就导致对创新成果的需求不足,创新缺乏收益,自然没有创新的动力。

此外,在一个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国家间的竞争归根到底靠的是人才和科技进步。但是,日本财政支出中用于教育科学的支出长期低迷,反而持续对基建投入了大量资金。在人口负增长、资本已经过剩的情况下,大量的钱投向于基建,会导致资本更加过剩,难以拉动经济。

因此,为避免中国在进入人口负增长后也患上“日本病”,我的建议是财政应补贴生育养育,稳定总人口;补贴发展教育,继续提高人力资本。

南都:这几年国内一些地区出台了补贴生育的政策,您怎么看现在的补助政策和效度?

殷剑峰:现有的政策力度远远不够。

我在书里谈到,观察中国政府整个财政支出的结构,在2012至2020年间,基本上呈现出“三分天下”的格局:劳动报酬占比34%,社保福利救助占比32%,投资(资本形成与资本转移之和)占比32%。至于统计误差,只占2%。

和其他国家相比,中国财政的社会福利支出占比非常低,低于印度、希腊、意大利等国家。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居民消费率低的主要原因之一。

具体到社会福利支出中补贴生育养育和教育的部分,我们可以向仍保持人口正增长的瑞典学习。作为北欧高福利国家,瑞典是鼓励生育养育政策的典范。政府为全社会提供学前和学龄儿童保育服务,其学前儿童养育支出超过了国防预算。全国一半以上的0~2岁幼儿、95%的3~5岁儿童可以进入政府财政资助的几近免费的托儿所。对于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政府每月提供津贴,并对家庭的家政支出提供税收减免。生育孩子的家庭父母可以享受16个月的带薪休假,8岁以下的儿童家长可以选择75%的工作时间表,或者在工资相应减少的情况下每周工作30个小时。

 

破解居民不敢也不愿消费,中国财政体系需要一场彻底改革

南都:中国的财政体制会对目前经济和人口状况带来哪些影响?

殷剑峰:我在《金融大变革》一书中,将中国的财政体制称为“增长型财政体制”,与之对应的成熟市场经济的公共财政体制。除了央地分权结构存在差异外,两种财政体制的关键区别在于财政支出。在公共财政体制下,政府扮演的是“无形之手”的角色,主要职责是为社会提供公共品,因而财政支出以社会福利支出为主。在增长型财政体制下,政府扮演的是“援助之手”的角色,财政支出以政府投资为主,反映了发展中国家有为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主动作为。

中国目前“增长型财政体制”有三个特点:社会福利支出占比低;投资占比过高;以“养人”为主。社会福利支出占比低导致居民收入在国民收入中占比过低,不敢也不愿消费。后两个特点则导致财政收不抵支,以至于财政支出对债务的依赖程度不断上升,政府债务压力不断加大。

南都:您在书里提到中国财政体系需要一场彻底改革,怎么改?

殷剑峰:中国财政支出的三个特点反映了财政职能的异化。当下,中国的财政体制需要一场彻底的改革,从“增长型财政体制”转向成熟市场经济的公共财政体制,这是财政改革的基本方向。当然,也要防止从“抠门财政”跳到债务陷阱。

具体而言,像我在书里写的那样,在财政支出端,要调整结构,减少财政支出用于投资和“养人”的比重,增加社保福利支出,尤其是要补贴生育养育和教育。其次,应重新分配中央和地方的事权与支出责任,应更多地发挥中央的积极性而非继续依靠地方积极性。

此外,面对目前政府债务央地不平衡矛盾,应该更多地以国债取代地方债。同时,对地方政府的债务,采取存量逐步化解、增量分类管理的政策。

 

采写:南都记者 赵霖萱 陈秋圆 发自北京

编辑:梁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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