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人,汇集成一座城;一座城,成就了千万人。
在东莞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无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奋斗者聚集于此,并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他们是东莞“追光人”,照耀这座城市前行。
近期,中共东莞市委宣传部联合南方都市报推出东莞“城市追光人”系列策划,挖掘各领域的追光者的故事,彰显并传递东莞城市精神,为东莞“双万”城市高质量发展提供精神支撑。
日前,一场名为《鞋厂打工人》的展览在位于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的泥美术馆(中国乡村摄影艺术中心)开展。
展览的主角,是照片中3000多名鞋厂工人。鞋厂曾位于东莞长安镇,关停后工人们各奔天涯。占有兵将他们的证件照一一收集,让这些流水线上的工人在美术馆重新“集结”。
摄影二十多间年,占有兵被工厂保安围堵过,被要求当场删过图,几次被误解并送进派出所又当即释放。
后来,他学会了招牌笑容,一秒路过,迅速成图,不需看取景框,不需专门的拍摄姿势。
再后来,只要见到他出现在工业区,很多工人都会笑着跟他打招呼,甚至还会配合他的镜头,摆出各种POSE。
占有兵是一名东莞民间摄影师。在广东工作20多年间,他拍摄了160多万张照片。
他的镜头里,有人间冷暖,有儿女情长,还有千万东莞人都曾经历或见证过的打工岁月。
他的照片,是改革开放时代洪流中的定格记忆。
他的镜头,留下了与东莞工人有关的一切,成为东莞从“世界工厂”升级为“国际先进制造名城”重要的民间记忆,让外界看到了“中国制造”背后的坚实力量。
2012年3月9日,广东省东莞市一家电子厂车间的生产线。
命运的齿轮,从拿起相机的一刻开始转动
距离泥美术馆约1100公里的东莞,是上述照片中的打工人曾经奋斗过的地方。作为记录者,占有兵也曾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上世纪90年代,位于中国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广东,成为南下打工人群的首选之地。
出生在湖北省襄樊(现称“襄阳”)市的占有兵,曾听过当年广为流传的顺口溜,“个个都说广东好,个个都往广东跑”。
1995年,占有兵还在当武警,驻守在四川甘孜的草原监狱,但经常从南下广东的亲友信件中,听闻南方城市的“繁华”。信中说:这里的厂房一栋接一栋,深夜12点的工业区还灯火通明,大排档、杂货店、书店随处可见,工人工资比家乡小城的人高很多。
那年12月初,退伍一周后,22岁的占有兵背着被子,揣着仅有的500元,挤上南下的列车。
但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好找。他的第一份工作,靠体力“拼”出来。
去一家酒店面试保安的工作。酒店只招5个人,结果来了近100人,呼啦啦地将酒店的停车场快占满了。
面试考核的第一个项目是做俯卧撑。保安队长喊了口号后,所有求职者都双手朝下,身体贴向地面。
数到“30”时,占有兵偷偷抬眼望去,场上剩下不到20人。数到“50”时,只剩9人。
部队出身的他,一口气做了102个俯卧撑,坚持到最后,成功被录取。
几个月后,他跳槽去了另一家酒店,工资翻了将近一番。
在酒店当保安那些年,占有兵见到了城市的“繁华”,也听到了打工人的“向往”:东莞的工厂有车间、食堂、宿舍、杂货店,条件好的还有运动场、图书室和娱乐室等等。
后来,他工作的阵地转移到了工厂。
1998年,他来到了道滘的一家电镀厂工作,1999年去了南城一家电子厂。虽然仅在那家电子厂工作了4个月,但他印象很深,“那家电子厂,刚从诺基亚分出来,名气很响,很多人都争着想进去。”
后来,老家的妻子面临生产。为了回家照顾妻儿,占有兵辞职回家待了几个月。2000年春节过后,他重返东莞,到位于莞城的智通人才市场找工作,进入长安一家电子厂。
2003年,占有兵所在工厂进行的抽奖活动。
长安的这家电子厂,跟南城的电子厂,同属一个集团。占有兵在这里,一直工作到2012年。
跟90年代一样,2000年之后东莞的工厂依然是全国各地打工者的“热门”选择。即使招工广告只写招聘人数、用工年龄和身高限制,不写薪资,各地涌来的打工者依旧趋之若鹜。
工作几年成为工厂总务后,占有兵一度负责招工。一张需要5个杂工的招聘张贴后,第二天门口就会超过150人。
长安这家电子厂有份内刊,由人事行政部办公室负责。当时只有主编一个人负责办报,既要写稿又要拍照,找不到人,就将一台相机给了占有兵,让他负责拍照片。
占有兵命运的齿轮,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了转动。
记录工厂工人的生活,相机让他找到了安全感
因为工作的关系,占有兵得以更近距离观察有关工厂的一切
工厂内,一间宿舍6张双人床,12人生活。
每天从起床起,排队洗漱,排队吃饭,排队打卡上工再下班。工友们洗澡,上厕所,开会、取工资都得排队。
厂里举办文娱活动时,大家会争着抢着报名参加。到了表演时,台上的人演得卖力,台下的人笑得开心。
但占有兵仍有着强烈的“危机感”。用他的话说,就是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的安全感还不够。
在长安打工时,占有兵经历过2003年非典,工厂遇到过2008年金融危机,工友们遭遇过被裁员。接到一份裁员通知单,一个装着赔偿金的信封,很有可能第二天就不能在工厂里见到熟悉的面孔。
农村出身的他,小时候挨过饿,年轻时挨过穷,出来打工后明白,需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才能立足,从而真正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
来长安前,他辗转东莞、深圳两地,在5家企业工作过。最短的做了3个月,最长的做了一年。生活奔波不定,生存飘忽迷茫。到长安后,他内心也不安定,直到接触了相机。
拍照,让他找到了“安全感”。工厂里的工友们,给他提供了丰富的视角,跟工厂相关的题材可以源源不断地产生。拍摄的题材越来越多,他慢慢发现,真正的力量,就藏在东莞打工者体内。
2008年8月12日,广东省东莞市。工人们参加工厂举办的跳绳比赛。
工业区里,跟工厂、跟工人、跟生产生活相关的一线视觉,往往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
2009年,占有兵给《南方都市报》投稿,报纸的版面上还曾给他开了个专栏,专门拍摄东莞工厂里的工人。越来越多的照片,通过媒体的传播,让外界知道了“世界工厂”背后的真实故事。
为什么要坚持拍摄打工人群?两个答案,时代与城市的巨变
很多人都曾问过占有兵相似的问题:拍摄工厂工人这件事,你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
2011年8月19日,广东省东莞市,电子厂的员工交接班时,上班的人和下班的人交织在一起。
他说,答案有两个。
第一,他想让工友老家的亲友们,知道他们在东莞打工的真实生活。
来自天南海北的打工人齐聚东莞,他们的家人也分布在全国各地。家里的老人,文化程度不高,也很少出过远门,只知道自己的孩子去外面打工了。
占有兵试过,春节回家后跟老人们讲工友打工的故事,讲了老半天都不奏效。后来他拿出照片,老人们一看就笑开了,一张一张地翻过去,指着照片里的人,口里念叨着,“噢噢,原来我家娃,是这样打工的。”
那一刻,占有兵觉得自己拍下的照片,非常值得。不仅给家乡的亲友带去欢乐,也让东莞这座城市被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们知晓。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制造,那中国制造背后的那群人呢?”这是占有兵无意间听过的一句话。
在占有兵看来,以前大家关注打工群体,很多时候是因为新闻报道中出现的一些极端事件,但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普通生活。
2010年11月7日,广东省东莞市。工厂内部举办的服装比赛。
“我们在工业区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衣食住行是怎么样的?我们是怎么在生产线上工作的?我们的产品又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我们平时上班、下班、培训、考试的状态是怎样的?”
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记录,呈现打工群体多元真实的一面,修正公众对他们的偏见。
2012年3月9日,广东省东莞市,鞋厂的员工在做早操。
这是他的第二个答案。
工业区里的每家工厂,车间、仓库、宿舍、食堂、杂货店应有尽有。
车间、食堂、宿舍的三点一线,是打工者的生活常态。
上班时间,厂房外面空空如也,到了用餐时间和下班后,厂外的街道变得人声鼎沸。三五个老乡、两三个同事,一起约着到小吃店填肚皮。三块钱的炒粉、一块钱的包子都能让劳累的身体得到慰藉。
2009年10月1日,广东省东莞市。打工人在广场玩游戏。
占有兵的拍摄,选过固定的场景。上班的时候拍一个,下班的时候拍一个,大晴天的时候拍一个,下雨天的时候拍一个。工人们去上班后拍一个,下班回程时拍一个。白天拍完,又会想着: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会是怎样?
从胡乱拍摄到慢慢整理出头绪、开始有系统地拍摄,占有兵留下了这些打工者流水线上和流水线外鲜活的人生。
镜头里,时光流转,工友们的年龄发生了变化,容貌发生了变化,服装发生了变化,生活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镜头外,东莞这座城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巨变。
鳞次栉比的工业厂房从农田鱼塘上拔地而起,平房与高楼错落而生,vivo、OPPO在东莞建起千亩工业园、全球研发中心,步步高在此建校,越来越多的高层次人才选择落户东莞。
抓住全球电子产业转移的契机,东莞的产业重镇——长安,孕育出一批国内外名牌企业,被外界赋予了“珠三角产业重镇”、“东莞第一强镇”、“OPPO、vivo手机故乡”等诸多标签。
镜头后的追光人,与城市共同成长
占有兵记录的是工友们的生活,也是自己的生活。
他高中毕业就去当兵,后来通过进修获得了大专文凭。他也明白,想要找到更好的工作,文凭始终是一道需要跨越的坎。
当时在工厂一起工作的一个主管,后来出国,去了英国读大学。
主管鼓励占有兵,要去考研,读研究生。
经过努力,占有兵最终考上西北工业大学,成为一名工商管理硕士。
也是因为这次读研,在课程中研究过“生命周期”的课题。占有兵意识到,就像他记录的照片,工厂和工业区其实都有生命周期的。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以生命周期为纲,以资本对工业区的影响为轴,呈现的是一座制造业名城的时空变迁。
2015年在农村拍摄时,占有兵与受访对象的合影。
在这期间,占有兵也与城市共同成长。
通过摄影,2008年他以艺术家身份落户东莞,后来还获得“十佳外来青年”“东莞好人”等荣誉。2012年离开电子厂后,他进入长安镇报社,成为长安镇融媒体中心的一名摄影记者。
他的照片还漂洋过海,让更多人认识到了中国制造背后的真实人群。
2014年12月31日,广东省东莞市。纸品厂举办年终运动会,员工在听取会前动员讲话。
2016年,他在美国纽约成功举办了一场《中国制造》的摄影展。镜头记录下了流水线最盎然的时代,那是一代人的青春,更是一座城市的鼎盛。100多万张照片里,有背着蛇皮袋子的60后,提着旅行袋的70后,拉着行李箱的80后,他们的悲喜与衰老,全在其中。
照片之外的故事,也在延续。
街边摆摊卖稀饭的女人,转型成二手房东,包了两套房子,晋级为包租婆。
电镀厂的老板,15岁初中毕业南下,从电镀工人做起,自建工厂,如今产品已远销海外。
手办模型公司负责了流浪地球里的模型车,公司老板同样是从东莞的车间工人做起,学模具,学制作,再从小工厂做起,日渐成熟。
鞋厂的女工在工厂移居海外后,被原本的供应商邀请前往越南工厂做负责人。她在东莞积累的经验,被看到,被认可。
还有一个1984年出生的老板,年轻时是工厂流水线工人,后来转做业务,摸爬滚打,现在已经成立了4家公司,主打高清数据线的市场。
2023年5月,位于东莞长安的一家企业生产车间。该企业老板曾经也是流水线上一名工人。
记录成册,汇集成馆,他想为东莞打工群体建“纪念碑”
占有兵一直有个愿望。他希望自己拍摄的照片,能系统、全面地呈现制造业工人的常态生活。因此,照片的历史价值、档案价值、时间价值、记录的深度和连贯性,更需要关注。
2014年,占有兵的《我是农民工——东莞打工生活实录》一书出版。彼时的他,已经开始对自己的摄影作品进行一定的梳理,把照片分门别类,按照一定的主题脉络制作成手工书。
这些手工书,每本的主题都不同。手工书和摄影作品被马格南摄影师马丁帕尔、美国收藏家靳宏伟以及英国、法国及中国的多家机构和个人收藏。
截至2023年10月,他拍摄的照片已经超过了160万张,其中跟打工人群相关的照片超过110万张,装载照片的硬盘堆满家里和工作位。他还准备用视频的形式,对这些作品进行呈现。
2010年9月25日,广东省东莞市。工厂的消防演习结束后,员工们归还工衣。
拍摄间隙,占有兵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打工者曾经在工业区生存的物证、痕迹。有工厂搬迁、关闭,他听说了,就会过去找找工厂和工人们留下的照片、书籍、员工卡、文件甚至是生产资料等物料。他还经常转一转二手书市场,收集一些打工者的书信和照片。
如今,这些物件已经积攒了五六吨,他专门租了一个地方进行安置。新华社的报道关注到这个地方时,占有兵将其形容为一个“小型的打工博物馆”。如今,他组建的这个博物馆,也已现雏形。
在他看来,“照片会走得比我更远。”如果以后大家研究劳动关系、研究中国制造业的发展、研究中国的发展,这些影像和物件会派上用场。
占有兵的镜头里,城市在变化,打工人群在变化,产线、产品,一再升级。超级制造业的时代,也拉开序幕。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极寒天气的环境里,很多光学镜头未必能让人看得清。但在位于东莞长安的宇瞳光学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宇瞳光学”),却可以实现高清视觉。
凭借一个个监控镜头,宇瞳光学走向全球市场,成为光学行业龙头。
宇瞳光学成立于2011年9月,是长安镇培育成长的本土上市企业,也是中国专业的光学镜头制造商,产品主要应用于安防监控设备、智能家居、工业、消费电子、车载、机器视觉等高精密光学系统。在供应链材料及设备方面实现突破,做到国产自制化,以国产替代进口,保证供应及时和质量把控,牢牢握住了战略主动权。
从曾经的世界工厂,转型成为如今的国际先进制造名城,东莞是承载了千万人口的圆梦之地。
OPPO在东莞长安建起千亩工业园,从原址原有的旧厂房拆除,到周边变成康庄大道,几乎每一个重要的节点,占有兵都用镜头记录了下来;vivo 在滨海湾新区建立的全球研发中心,从原来的滩涂之地到现在的现代化园区,每个时期的照片,他也都拍了下来。
2022年3月,东莞市长安镇,建设中的OPPO总部。占有兵摄
2023年9月,东莞市长安镇,建设中的OPPO总部。长安融媒供图。
记录的形式虽然一直在变,但占有兵的初心一直没改。
他想为东莞这座制造业名城背后的工人群体,打造博物馆,建立纪念碑,拍摄纪录片,希望记录这不被注意的群体的历史。
时代更迭的背后,东莞的变化仍在悄然发生。
去年,长安镇一个社区的负责人告诉占有兵,单单这一社区,工厂已从过去的120多家,增长至如今的3000多家。
现在的工人,不再像20年前的前辈们争先恐后只为能进入工厂,现在的工厂,为了能招来工人,不再限制条条框框,而是尽可能为他们创造更好的条件,进而留住他们。
占有兵的拍摄,仍在继续。他的镜头里,工人们与东莞的故事,也在延续。
采写:南都记者莫晓东
图源:占有兵供图(署名除外)
编辑:莫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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