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很多沙子。
舞台深处传来女声空灵的吟唱,光影之间,飞沙落下,胡沈员和阿卡什在落沙中起舞。
“沙子落下来的一瞬间,眼泪控制不住了。”观众说。
四年前,《舞蹈风暴》决赛,胡沈员在落沙中翩然起舞,惊艳全场,美得让人落泪,最终赢得第一年度总冠军。
“同样的流沙,不同的彼岸。”胡沈员说,“当年决赛的舞台,我希望通过流沙飞到更多的舞台和你们见面,今天,《无径之径》的流沙将带我们到达心中的彼岸。”
事实上,《无径之径》诞生于《舞蹈风暴》之前。
2016年的一个夜晚,世界顶尖舞蹈机构——沙德勒之井剧院正在上演杨丽萍的《十面埋伏》,英国编舞家阿卡什·奥德拉被舞台上的虞姬打动,“许多美丽的中国舞者翻着筋斗劈着叉,但当他走上这个舞台时,有一种寂静的感觉。他在寂静中积蓄能量,身体如水一般流动。”扮演虞姬的舞者正是胡沈员。
看完演出后,阿卡什向胡沈员发出共同编舞创作的邀请,两位在各自的本土文化中被誉为最卓越的舞蹈家相遇了,并开始了历时3年的创作。
作品概念脱胎于经典小说《西游记》,在重生与轮回的主题下将古老的传奇解构为一场壮观的精神探索。他们给作品起名《Samsara》,梵语里“轮回”的意思,2020年3月5日在澳大利亚墨尔本艺术中心全球首演,获得当地媒体五星评价,随即受邀参加世界三大艺术节之一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国际单元(IN单元)。此后,世界各国相继发来邀请,胡沈员凭此作品收获了2023年英国国家舞蹈奖(National Dance Awards)“最佳现代舞编舞”“杰出现代舞男演员”双项提名。
西行6年后,这部频频亮相各大国际艺术节的作品载誉归来,胡沈员给它起了个诗意、富有想象力的中文名——《无径之径》。
无径之径是什么?胡沈员说,“答案在你的心中。”“作品的主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
在巡演的广州站,我们在后台见到了胡沈员,他披着oversize黑色西装外套,腿上裹着棉鞋,比一年前见面时更瘦了,还是那个一开口就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胡胡。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巡演期间着凉了,尽管身体不适,他仍坚持在演出前一天,空出时间进行舞蹈工作坊活动,为的是让更多人了解、体验现代舞的魅力。
演出结束,广州大剧院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艺术家们三次返场谢幕。
观众对作品讨论更多的是感受,对“现代舞一定要看懂”的执念在减少,胡沈员欣喜于这种变化,“谢谢你们用雷鸣般的掌声告诉我们,现代舞可以很棒。”他在微博上写道。
“没有前方,也要创造前方”
南都娱乐:阿卡什在此之前也是跳独舞比较多,为什么想创作一个双人舞作品?
胡沈员:在《无径之径》之前,阿卡什一直是一个跳独舞的舞者,我也跳了很多独舞的片段,在很多剧里很少有双人舞的尝试。
当阿卡什向我发出邀请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而且是用双人舞的形式完成一个小时的作品,在国内的创作手法里,我们很少会用这么少的演员去完成一个作品,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也是一件很充满期待的事情。
但真正到我们开始创作的时候,发现我们想要的双人舞形式和我们概念中传统的双人舞不太一样,因为我们没办法一直用男女双人舞的编排方式,比如很多连接技巧,空中的托举,这种方式在一个小时的时长内不太可行。
于是我们要去找一个主题,一个我们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下都能有共同语言的主题,最后我们找到了Samsara轮回的概念。
南都娱乐:作品定下“西游记”这个主题有过犹豫吗?毕竟观众对“西游记”太过熟悉,要如何创作一个新的不一样的“西游记”主题?
胡沈员:在现代舞的创作方式中,我们一定会从1出发,但到最后呈现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另外一个样子。
当我们拿到“西游记”作为创作起点时,就在想如何突破中国观众心里的经典小说,不再是讲述取经的故事、困难,而是在我们演变之后,这部作品跟我和阿卡什,以及观众有什么关系,也就是我们在这个作品里得到什么见解。
于是我们在“西游记”里寻找到另一个出口,就是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执着于自己未完成的事情?因为在西方的概念里,不止唐僧会去西天取经,在唐僧前后有无数的人都在走这条西行的路,在一定的概念里面,其实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只是转换成了不同的样貌,今生来世都在做这件他们还没有完成的事情。
而在今天,我们可能每天都在重复很多的工作,都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我们也希望在黑暗和循环中看见和寻找到那一个自己,这也是我们通过轮回这个概念创作的《无径之径》。
南都娱乐:你觉得“西行”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胡沈员:我觉得是在这一条路上更坚定和发现自己。一开始,面对自己的前路是迷茫的,也许你走了很久,也是迷茫的,但在一直不停坚定行走的过程中,你会慢慢发现自己为什么要出发,然后会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我必须坚定走下去。
所以在Samsara里,我把它理解为我们即便在黑暗中,即便恐惧,即便害怕,但也无法阻止我们脚步不停。
南都娱乐:作品名字《Samsara》是梵语里“轮回”的意思,中文名《无径之径》,两个名字之间和作品内容有互为对应对照的部分吗?
胡沈员:其实“轮回”更贴近原始翻译的内容,可当作品在中国演出时,我们希望给它一个更有意境和想象的名字,所以叫《无径之径》,径是小径,捷径的意思,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宽广的大路让我们平坦舒适地走下去,而这些小径都是要我们自己去发现、自己去寻找的,可能我们的前面并没有路,但只要我们勇于踏出这一步,这一条路,就是你所劈开的。
“轮回”是在一个圆形中,我们生生世世都在这里面循环,而《无径之径》也是同样一个概念,我们即便是没有前方,也要创造前方。
南都娱乐:这有一点像你自己的舞蹈之路吗?
胡沈员:我觉得很多东西是相通的,从我的一系列作品来看,都会找到很多相似的点。因为这些经历都来自我们编导真实生活,我们必须有真实的生活经验,才能在舞台上去表达我们所想。
“找到跳舞的意义,而不是一味地完成”
南都娱乐:这次作品诞生的过程是怎样的?这次创作历时三年之久,与你过往的创作经历有什么不同?
胡沈员:我们这部作品的诞生是从完全没有到慢慢确定,而以往的创作经验是,我们会在脑子里已经打好了草稿,才会进入排练厅,也就是说我们在创作的时候,已经知道我们要排什么,到了排练厅是更详实去完成和落实纸上的那些文本,但《无径之径》几乎是从一切都是未知开始,我们是在无限的即兴中,慢慢找到我们两个人拥有的气质和气场,再慢慢发现我们想要做什么样的主题。
所以在做这个作品之前,可以有很长的时间让我们去实验、尝试,有很多次机会进剧场实验这个部分是否成立,实验灯光和音乐的关系,舞者和舞台的关系,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去寻找。
南都娱乐:这次和阿卡什的合作,带给你怎样的启发?
胡沈员:从演员的思路来讲,在我们跳舞的概念里,动作是最重要的,我要把每一个动作都跳好,做到极致、完美。这次和阿卡什的合作,让我觉得可以不必在意那些动作,完全跳出演员这个身份,真正以编导的视角去看待一部作品。当我们在编创的时候,第一要素不是要创作出什么样的动作,和一些华丽的技巧,而是这一段舞蹈是否真的能传达我们想要表达的意义。
南都娱乐:在共同创作的过程中,阿卡什有什么特别触动你的地方吗?
胡沈员:我们都是很用心去跳舞的演员,会去找到跳舞时候存在的意义,而不是一味地完成。
有一次阿卡什问我,为什么你们中国编导会编出这么多动作,他这句话让我思考,为什么我们的动作会显得多,我们又是哪里缺少什么东西,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路径。我自己跳的时候也发现会有一种恐惧感,因为我没有“动作”,舞台上这种动作的方式和我之前跳舞的动作不太一样,我在跳舞时候所注意、观察的东西已经不再是动作本身,而是我不论做什么,它在我心里所建立的都是成立的。我相信观众在看这部作品时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南都娱乐:这个作品在你的舞蹈生涯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胡沈员:它应该会改变我很多编舞的方式,我们不再是研究和严谨在动作的层面,可能它会让我打开对编舞更宽广的认知,编舞不仅仅是编动作。
南都娱乐:在这次作品中,贯穿全剧的流沙指代了什么意向?
胡沈员:流沙在这部作品里,我们没有给它一定的具象,但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是时间,像是我们生命时间的一种具象化,不停地流下来的千万粒沙,它也象征着无尽的生命和人类的渺小。
南都娱乐:剧中融入中国武术的想法是?怎么用现代舞的方式表现中国武术?
胡沈员:那一段我很坚持要用中国的武术作为底色去创作,西方人的编舞方式很直接,东方人的编舞和表达方式则很委婉,也具有一定的艺术性。我想用中国武术的这种套路和招式去作为这段舞蹈的编排,让它视觉上好看,而不是直接呈现打斗。所以这一段有大量动作的产生,而且都很快速。
南都娱乐:开头和结尾的部分几近赤身的舞蹈,如此表现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胡沈员:我们的生命从出生到死亡,印证了中国的那一句老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不论你经历了什么,这一辈子获得了什么,在去往下一个世界的那一刻,你的这一段路都会画上终点。也是因为我们可以丢掉一切,我们才能够获得一切。
南都娱乐:除了舞蹈以外,现场演奏和演唱也是观众津津乐道的话题,请介绍一下几位优秀的音乐家,怎么与他们结缘的?
胡沈员:作曲Nicki和阿卡什有很长时间的合作了,另外两位是我们创作的时候在网上找到的,他们来到剧组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的碰撞,这一段我们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音乐,我们可以把想法告诉音乐家,几位艺术家都有很敏锐的感知能力,他们也会把他们所感受到的通过音乐传递给我们,我们相互地往上堆积。
“现代舞不必懂,重要的是感受”
南都娱乐:你作为唯一受邀的中国艺术家,远赴英国参加2022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获得英国国家舞蹈奖“杰出现代舞男演员”“最佳现代舞编舞”双项提名,有什么感想?
胡沈员:当然很开心,能够以中国人的身份站在世界顶级的舞台上,可见,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编舞,我们的艺术也是受国际认可的。所以在当代舞台上展示中国传统文化时,会更坚定。
南都娱乐:阿卡什在接受采访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去到的“西方”,也可理解为“理想之地”,你的理想之地是怎样的地方呢?
胡沈员:很简单,就是有越来越好的、成熟的、不一样的作品带给大家。
南都娱乐:现代舞是一条很难走的路,是什么支撑你一次次出发?
胡沈员:当我开始选择它的那一刻,我就必须对它负责,这是我最擅长,并且会给我带来快乐的事情。也不局限于现代舞,包括编创,会成为我喜欢的事,所以会不计后果,不会想那么多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而是发自内心地喜欢。
南都娱乐:很多人会说看不懂现代舞,你觉得现代舞观赏有门槛吗?有非现代舞爱好者看完《无径之径》后表示虽然没有很懂,但非常喜欢作品带来的感受,所以看现代舞更注重感受吗?
胡沈员:其实我们会有一个错误的观念就是做一件事情,一定要懂,尤其是在艺术上,我们要把这个东西弄懂了,其实我们可以是一个放松的心态去感受剧场里的这些作品,就像我们静静地欣赏一幅画一样,或者欣赏自然风光的时候,它都能给你带来美的享受,当你到高山,你会觉得自然的伟大,当你到沙漠、草原,你会感受到世界的宽广,这些都能给你带来感受,可是一看舞蹈作品,好像就跳入另外一个怪圈—我要懂,其实不必懂,大家有感受,就已经达到了作品想要给观众传达的目的。
南都娱乐:你觉得现代舞的魅力是什么?
胡沈员:它模棱两可,不像读一个文本,每一个字每一句你都能读懂它,它只是给你提供一种想象的空间,它最大的魅力就是我们可以自己完成这个作品。其实我们的作品放在剧场,它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是和观众一起完成的,而我们完成的结果取决于观众个人的经历。
南都娱乐:还真是,同一个作品每个人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一样。
胡沈员:对,所以你说他看懂了吗?他说你看懂了吗?结果你们看到的都不一样,难道就不对了吗?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好好地享受剧院里的这一个小时,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获得,不需要让别人去评判。
南都娱乐:你觉得舞者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胡沈员: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他永远热爱舞台,能够通过表演给他带来快乐。我相信只有拥有这份快乐,才能让你继续跳下去。
南都娱乐:你会一直活跃在舞台上吗?如何延长舞者的艺术生命?
胡沈员:这些我没有想过,目前至少跳舞和创作是一件让我感到很有挑战,并且能让我兴奋的事情。
南都娱乐:我看你在每站演出前,还会举办公益的舞蹈工作坊,是希望借此让更多人了解现代舞吗?
胡沈员:因为现阶段,我们的现代舞在国内需要让更多的观众了解和体验,所以我们在每一个城市演出的时候,是我们和观众交流最好的机会,我们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培养未来的观众。
南都娱乐:一直创作作品,你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胡沈员:我觉得至少可以让这些观众丢掉那种“一定要看懂”和“我看不懂就很难过”的执念,其实观众是爱想象的,包括我们在剧院里碰到的小朋友,他们是很有想象力的。
南都娱乐:对现代舞有怎样的愿景?
胡沈员:当然希望它越来越好,还需要走一段很长的路,需要每一位编导,每一位艺术工作者,还有剧院一起努力,让越来越多观众走进剧场看演出。
南都娱乐:观众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胡沈员:观众就是衣食父母。很感谢这些观众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我们,也是因为这些观众,给我们更多信心和鼓励。其实每一次演出,我们每天的状态都会不一样,有时也会觉得今天可能没有完全发挥好,但当我们看到观众的时候,他们像充电宝一样可以给我们能量,让我们继续下去。
快问快答
Q:不演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A:在家休息,打扫卫生,出去旅游。
Q:舞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A:他是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窗口。
Q:剧场的魅力是什么?
A:它可以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想象和感受。
Q:如果不做舞蹈相关的工作,你觉得自己会做什么职业?
A:应该会做一个宅男。我可以一直不出门,会在家里捯饬,把家收拾得每天都变个样子。
采写:南都记者 李春花
图片:受访者提供
编辑:彭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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