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归来的夫妻,捡两千多块广州城中村门牌建了座“博物馆”

南方都市报APP • 南都语闻
原创2024-01-24 23:17

在一座座粉色小平房的掩映中,有一间仅一层的房子很特别,它的四面墙体贴满了蓝色、绿色的门牌。

走近将门牌上的文字仔细读来,“杨箕东来里 10”“林和积善里 36”“冼村西华坊四巷 3”“琶洲裕龙大街 1”……这2100多块门牌来自一个共同的地方,即十多年前被拆迁的杨箕村、林和村、冼村等城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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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海珠区怡乐社区的公共生活空间,外墙贴了2000多块城中村门牌。

它们是艺术家陈洲和张晓静夫妇一块一块搜集来的,有的是陈洲亲手撬下来的,有的是当时的村民给的。时隔十三年,这些门牌再次回到墙上,但它们所代表的那个“家”、“店”,已经不复存在。而真正指代这间房子的门牌,上边写着“怡乐七巷 5号后座”,并带有专属二维码。

外墙布满城中村门牌,室内则展示着从被拆除的城中村里捡来的老式挂钟、老照片、“双喜”婚镜等旧物。海珠区怡乐社区里的这间房子,可以说是一座小小的“城中村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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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静和陈洲在贴满城中村门牌的外墙合影。

从撬门牌到被送门牌

跟捡钢筋水泥的“拾荒者”并肩作战

两位没有城中村居住经验的艺术家,十六年来竟收集了七千多块城中村门牌,以及各种各样的城中村生活痕迹的物件。

那些本该随着瓦砾残垣隐入尘土的物件,在挖掘机到来之前,被陈洲和张晓静“抢救”出来。

他们与城中村的故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2007年,陈洲和张晓静夫妇从法国斯特拉斯堡高等艺术学院毕业后,直接来到了广州工作。陈洲是一名独立艺术家,张晓静则成为了广州美术学院的一名老师。

“有一个记者朋友,他叫我去一定要去林和村看看”,陈洲说起了自己第一次进到广州城中村的场景,“村民还有外地人,人人都有条不紊,我第一次看到什么叫握手楼,里面的地名、他们搬家留的一些标语也很有意思,能感觉到他们对这个地方还是有感情的”。

张晓静发现每个村子里都会有好几个祠堂,“特别壮观,我们老家都已经没有祠堂了,尤其是有一两百年历史的祠堂”。独特的雕梁画栋,雅致的厢房私塾,也在拆除之列,震撼之景才入眼眸,惋惜之痛又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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琶洲祠堂前面的摇摇车。受访者供图

虽然这些现在看起来司空见惯,但对于在欧洲生活了六七年、刚回到中国、老家是安徽江苏的他们来说,冲击很大。

除了像大多数人一样,用相机拍下大量城中村拆迁前的影像资料之外,陈洲和张晓静还加入了“捡破烂”的队伍,和“同行”不一样的是,他们那花花绿绿编织袋里装的东西都是“不值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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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冼村,陈洲和张晓静把相机交给孩子,让孩子拍下他们喜欢的角落。受访者供图

“那个时候我俩还没有孩子,基本上是每天都往各个城中村跑,跟那些进去捡钢筋水泥的并肩作战。”

陈洲笑着说,“他们就以为我们俩也是捡破烂的,一直喊‘老乡,门牌不值钱的,那个是铝的,你们要捡这种钢铁的’,特别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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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拆除现场,淘钢筋的人们。受访者供图

“门牌是我们俩收集的主打方向,因为门牌是一个传统地名的彰显,也是有历史意义的。”

一开始,在撬门牌还并不那么被人理解的时候,陈洲负责用钢钳撬,张晓静则打着伞帮他“掩护”。

再后来,陈洲干脆做了一张牌子,上面写着“高价回收旧门牌”,找了个角落蹲在那儿,陈洲还因此被误带进了派出所,跟民警说清楚之后,民警觉得他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还给他留了电话,对他说,“下次来也没问题,反正这个村子已经清空了”。

第二天,民警给他打来电话,“陈洲,我送一件礼物给你。”

陈洲去到所里一看,是一块块堆成小山的城中村门牌。

陈洲收集门牌的事也被媒体关注到,不少村民看到报道后主动给陈洲送来了门牌。有人跟他说,“陈老师,我把我们家的门牌送给你,以后做个纪念”,也有人跟他说,自己家里有好几块门牌,原来是他们搬走前,在每扇门上都不舍地贴上了一块门牌。

匆忙搬家之际,也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城中村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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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洲和法国的导师一起去林和村收集物件。受访者供图

带走的与带不走的

“杨箕就是我的家,我爱你”

“外来务工者在广州这个群体是非常大,他们来到广州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城中村。在城市里,城中村交通便利,生活成本又低,房租又低,所以他们选择先到城中村落脚,然后再工作”,张晓静说。

关注城中村,就不可避免地要关注这个庞大的群体。

“这个村子即将消失的时候,这么多人会去哪里?这个群体他们留下了很多生活的痕迹,我觉得要把它收起来。”

也正因如此,陈洲和张晓静不止是收集门牌,也“捡”了许多居民没带走的物件。

彼时,居民都搬走了,房子空空荡荡,用陈洲的话来说就是,“可以闯进任何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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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前的各种清货小店。受访者供图

生活必需品是会被带走的。陈洲在路上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床垫上发呆,看见一个小女孩拿着个桶。来不及带走的,有桌面上写了一半的作业本,孩子的玩偶玩具,墙上的明星海报,各种信件,培训证明,日记账本,游客照艺术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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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居民没带走的“粮油供应证”,也被陈洲捡了回来,保存了16年。

带不走的,有堆在路边成山的水表。陈洲没地方放,只随手捡了个壳儿回来。

带不走的,还有琶洲石板广场上成百上千颇具古典风格的陶瓮,这是陈洲和学生从各个屋子里捡来的,原是装酱、醋、茶的容器,他们在每个陶瓮上标上时间,可是第二天,陶瓮被砸,碎了一地。

带不走的,深深触动着陈洲的,还有那句孩子写在拆迁屋墙上的话:杨箕就是我的家,我爱你

他们没带走的很多看似没用的东西,陈洲和张晓静拿着大包一股脑儿地往里装。这些物件十几年来被存放于张晓静在广州美术学院的工作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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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洲和张晓静在城中村捡来的照片,在怡乐社区展出。

物件中的一部分,这次陈洲和张晓静也带到了怡乐社区,一张张装裱好的男女老少的照片、白底红字的“出租屋”牌子、整点响起“铛铛铛”报时声的挂钟、“财神到”粉彩陶瓷摆件……储物间里,还有几大箱子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展示的账本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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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离家的人

“他们觉得我可以替他们讲述这个故事”

 每拿起一样物件,陈洲和张晓静都能讲出它的故事。

“最触动我的,是跟物件有关的人。”

陈洲说着,拿起了窗边桌面上一面不及巴掌大的小圆座镜。“东西带不走,留不住,但可以带走遇到的人的故事”。

“这面铜镜来自一位青岛大学外语系的姐姐,是她母亲给她的陪嫁。她从山东坐火车来到广州,带着这面镜子,在这村子开了档口,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买了房扎下根。她在这里有了家庭和事业,马上要搬走了,心里也是万分不舍。”

“我当时就随口讲了一句话,说将来我们可以做个‘城中村博物馆’,把它放进去”,陈洲说完,这位姐姐就把珍贵的小镜子送给了他。可惜这不是神话故事里的狌狌镜,无法记录和重现过往,它和主人故事也只能被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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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眼镜店老板,她家是1986年来到林和村,靠着磨眼镜过活。“我这几天关店搬走,生计就没有了。”老板把磨眼镜的机器送给了陈洲,接上电线还能转动。

她走的时候,在放机器的木板上用红笔写下了眼镜店的名字和地址,以及她来此和离开的时间:1986年,2010.4.11。这台机器陪伴了她整整24年,辅助着她养家糊口的24年,有多少物件能跟随一个人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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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走前,眼镜店老板在机器上写下时间。受访者供图

陈洲感受到自己被陌生人信任着。“他们觉得我可以替他们讲述这个故事”。

“所以我收集了很多很多物件,这不仅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故事,如果把这件事情做成功了,这就是整个城市的故事。”陈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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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面镜子和磨眼镜机器都被展示在怡乐社区这座“博物馆”里,陈洲说,“当然这也不是一种伟大的作品,但也是对村民的承诺的兑现,我觉得挺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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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还有一卷长达17米的“《富川山居图》”,但因场地有限没能展示出来。这幅“画卷”其实是由四十多张奖状组成,多来自林和村一名叫徐小惠的同学,从幼儿园到初一,有考试获奖,也有优秀班干的奖。

奖状贴满了家里的一面墙,优秀上进的徐小惠,俨然是父母眼里的骄傲。陈洲和张晓静看到的时候不禁热泪盈眶,感慨道,“窝居之乐,乐在其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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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惠家搬走的时候,这些奖状还留在墙上。2010年5月23日,陈洲和张晓静将它们整体揭下,带回家烘干去霉,做成了这幅17米长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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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也有媒体报道过,徐小惠的爸爸还打电话联系了陈洲,说他们一家已经回到了湛江乡下。

“这些奖状是很励志的,我会想如果当时被挖掉了,我们就不知道曾经有这样优秀的流动儿童”。在过去的将近十四年时间里,陈洲时不时还会想知道,这名叫徐小惠的孩子,是否还记得在广州林和村的家里的那面“奖状墙”,以及在林和村的童年往事,她现在又过得怎么样呢?

陈洲脑海里,还有一幅挥之不去的场景。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天气特别好,陈洲和张晓静又走进了杨箕村。

他拿着摄影机,画面中是一栋楼和一个小斜坡,路边还有些菊花,这时,一个女人从远处斜坡走向他们,很自然地就讲起了村里的故事,讲完后她就走了,背影消失在那栋楼的后边。

“我们刚才就像是看了一部电影”,这段影像陈洲依旧保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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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洲在城中村捡来的各种资料里,好多本房东收据。

独一无二的广州城中村

个人阻挡不了我们只能作为见证者

深入城中村多年,陈洲和张晓静发现,每个村的气质都不一样。

“林和村在火车站附近,外地人很多,流动性要大一点。”

“杨箕村明显的是居民住了很久,孩子特别多,很多人在杨箕生活了几十年,街道干净,它的结构好像一个城区,四面围住,有几个出口,很繁荣,很多小商铺。”

“冼村,公司白领比较多,因为它离商业区特别近。”

在陈洲眼中,广州城中村独一无二,跟任何地方的都不一样。

这些村子重建之后,陈洲和张晓静再也没有走进去过。

张晓静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地方、一个社区,它需要有历史记忆,新建以后完全没有以前的痕迹了”,她和陈洲淡淡说道,“个人阻挡不了,我们只能作为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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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见证意义的城中村门牌,并非第一次向公众展现。

2013年,陈洲与张晓静一同用收集回来的1200多块城中村门牌,制作成艺术品《星光大道》,在以“城市边缘”为主题的“2013港深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上展出。

2016年,陈洲与张晓静又拿出了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2000多块城中村门牌,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在深圳香梅地铁站错落拼贴成墙,十分抢眼。他们给这面彩色墙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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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深圳市地铁9号线香梅站的城中村门牌墙。

2024年,这些城中村门牌与物件终于又等到了“出街”的机会。

这一次,展出的地方是在广州海珠区的怡乐社区。周围现代化高楼林立,怡乐社区却还是颇具历史感的老式小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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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这座房子,墙体四面贴满了城中村门牌。

张晓静早在2016年就带着学生在这里做社区艺术,对怡乐社区非常熟悉。

“这边以前是一个‘教师村’,民国时期很多大学教授在这里买地建房,所以它一直被保留着,也算是一个城中村了。”如今住在怡乐社区的,大多是老人和外来务工者。

对于陈洲和张晓静来说,这十几年收藏的城中村物件,如果在一个不会被拆除的城中村里展出,那将具有非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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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洲为社区居民作博物馆开馆介绍。受访者供图

城中村生活痕迹的展出

我们希望是永久那么久

“我们觉得广州特别需要这样的展”,陈洲打了个比方,广州如果是一个巨人的话,巨人有很多个胃,城中村就是其中之一,每个村子都给城市的发展提供了动力,住在城中村的工人或者公司白领,也为城市的高速高效发展做出了贡献。“是共生共荣的关系”,陈洲说。

广州是一座包容的城市,这种包容就是,给了人们落脚的基础,让人们可以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发展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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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博物馆”正在布置的时候就吸引了附近的社区居民来参观。一位社区老奶奶走到一对已经破损的玩偶展品前驻足了很久。受访者供图

“城中村里有很多感人的故事,当新的社区建立,我们也不应该忘记这里的故事和历史。什么样的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应该有他的痕迹,街区应保留这种文化。”

不仅如此,还有那些历史悠久的祠堂、民居,在城市飞速发展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还能有更好的保护方式?例如,沥滘村改造范围内36处不可移动文化遗产,目前都是原址保护,这其中包括了7座曾被规划为迁建保护的祠堂。

陈洲和张晓静在怡乐社区布展的时候,就引得了不少居民的关注,来来往往的人看到这座贴满门牌的房子,也会好奇地进去打探。

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人看到这些,所思所感必然不同。陈洲和张晓静把十几年前的物件放在这儿,是展出,也是发问,观众自己去观察去感受去表达,每一个人都会给出一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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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们在博物馆前玩起了游戏,数起了门牌,在没有规律的门牌号里找“1、2、3、4……”

一位60多岁的老人,一进来就对柱子上的时钟特别感兴趣,还把每一个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陈洲问他,为什么对时钟感兴趣。老人掏出一本电子表工厂的工人证,这个他23岁时就获得的本子和他的身份证放在一起,随身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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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的柱子上挂着许多钟表。

“观众的感受都跟自己的背景是有关系的,他们关注到的视角也不一样”,陈洲说。

2024年1月21日,这座“捡来的博物馆”在怡乐社区开幕,陈洲将早早预留好的一块蓝底门牌贴上墙,上面印着:宏岗 长寿街 9

展出多久呢?陈洲和张晓静共同的心愿是:

“我们希望是永久那么久。”


统筹:任磊斌

采写:南都记者 董淑云

摄影/摄像:南都记者 吴佳琳 董淑云(部分为受访者供图)

编辑:董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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