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黄礼孩看当代版《睡美人》:一场漫长的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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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4-06-07 18:15

文/黄礼孩

澳门国际艺术节的存在意义非凡。34年来,澳门艺术节持续把世界上经典的作品带给观众,不断进行着美学与观念上的交流,展开无限的想象,带来认知上的改变。2024年5月25日晚间演出的当代版《睡美人》就令人惊叹不已。这部与众不同的当代芭蕾舞剧,充满了深刻的变动,逃离古典芭蕾的陷阱,成为自为的存在。此剧由西班牙编舞家马可·莫劳导演,里昂歌剧院芭蕾舞团出品。《睡美人》不再是原著中的故事,而是变成新的命运之诗,充满了疑惑与追问,同时是否定与禁忌的突破,营造出诡异空间及未来感,成为当下的世间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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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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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剧目《睡美人》。

1890年1月15日,《睡美人》于马林斯基剧院首演,音乐、舞蹈、布景、服装样样出色,创造出了当时罕见的宫廷艺术奇观。134年来,《睡美人》早已经典化。但如果每年都看1890年的版本,估计《睡美人》一定会腻死。正是这么多年来,无数的艺术家按照自己所处时代的意识与审美,对过时的《睡美人》进行再创造,《睡美人》才一次次被“醒来”,散发出创造性的精神倾向。此次演出莫劳的版本就不同于以往别的《睡美人》。导演将故事浓缩,把思维引向公主沉睡的时间发生的一切。里昂歌剧院芭蕾舞团十五位舞者异常严谨,富饶的舞姿、流淌的节奏,璀璨的戏剧,使得《睡美人》充盈肆意的幽默,创作出了别样的“传奇剧”。

在传统的版本中,国王和王后为庆祝公主的生日,邀请教母出席,她们每位都送公主一份礼物。一名邪恶的女巫不请自来,向公主施下死亡毒咒,最终由另一名仙子化解了,以沉睡代替死亡。这是故事开始的结构。莫劳说他对这个结构感兴趣,他的艺术创作从疑问开始。“如果公主终生沉睡,而非在十六岁生日时陷入沉睡,故事会如何发展?如果公主并非‘陷入沉睡’,而是‘从没醒来’,故事又会如何发展?如果我们作出这样的相反想象,《睡美人》就能带出对‘甦醒(另一种形式的沉睡)的疯狂想象’与‘无以名状、无望、无将来,同时能自我满足、超越一切存在的沉睡’两者关系的一连串揭示。我的创作方向是:睡美人在剧中大部分时间是沉睡,她的沉睡甚至可能只是王宫和世界虚构出来盲目崇拜的故事,清高的王宫和充满厄运的世界正迫切等待被某些事物唤醒来进行自我救赎,并以人类肆意争相步向灭亡来满足这需要。”导演个人的“自我幻想”是一种艺术体现,他主观的认识其实是一种媒介,融入到当下的现实世界中,呈现唤醒的热忱与渺茫,命运里博弈令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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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剧目《睡美人》。

莫劳版本的《睡美人》从思想深意来说,是他对当代人困境的思索,带着时空的观念,也就是有了对古老剧本的否定或改变。戏剧是一个有待填充的地带,导演带来什么样的音乐、舞蹈、舞台、服装、灯光、音乐等等人才,就好出现不同的碰撞与合作,带来某种神秘的秩序。这个作品的舞台设计异常大胆。从最初的一个四方形的封闭式的盒子开启,它抽象的形态,可以是宫廷、宴会厅、户外环境,也暗喻梦的空间。更为奇特的是方形的盒子舞台,可以压扁,仿佛降维打击,舞者躺到地下,用手顶住天花板,成为梦的囚徒。随着剧情的发展,舞台进一步打开,而前景的微光照亮舞者,但中景的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孩,从地面朝上行走,斜着漂移,如黑暗中的云朵,十分魔幻,仿佛进入天堂。这一幕不是影像,而是真实的舞台效果。原来,那是黑暗中的阶梯,供舞者爬上走下。楼梯的设计,解决了舞者只在地面表演的单一维度,令舞台的空中部分进一步解放,舞剧的视觉层次就分明起来。显然,舞台设计师马克斯-格雷泽尔要物尽其用,他在楼梯的横侧面,还装了开关。舞者打开的门,露出五光十色的灯群。女舞者触电,触电舞十分形象。这个舞段的未来感强烈,也是对梦幻的探索,仿佛进入心理学的深层迷宫。尽管睡美人所处的年代,电还没有发明,但万物都有“电”,电的想象就是艺术的飞跃。一部剧作的舞台设计有第二次、第三次变化是正常的,但为了《睡美人》打破正统的思维,设计师在舞台右侧设计了自上而下的落地玻璃窗户,经过裁剪四方形灯光从侧面照进来,空间的戏剧分割再次出现。对于一个优秀的舞台美术设计,做到这一步已经令人惊叹,但他们还让想象力的子弹持续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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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剧目《睡美人》。

随着剧情的变化,之前面对观众的楼梯一面掉落,楼梯的结构显露出来,躲在楼梯里面的舞者被发现,仿佛更多的秘密被披露。为戏剧设计意料之外的舞台空间,必然令表演产生意外。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导演让演员上下跑动,制造一个混乱的世界,在跑动中不断回望的动作构造出一种被追杀的情景。《睡美人》尽管不时流出唯美温馨的场面,但始终没有离开悲剧这一情绪,舞者开始对舞台进行拆除,先是把上下场口的布条拆下,又把一块块的木板从舞台搬走,之后是整个舞台盒子的三面墙升空,漏出整个舞台的骨架,空荡起来。演员开始持续奔跑,甚至最后掀起了地毯,整个舞台差不多被拆掉了,创造了不可阻挡且狂乱的意境,仿佛进入了时间的荒原。把舞台拆掉,如此大胆的表演,非常罕见。我以为拆舞台不是为了惊世骇俗,其实是为剧情服务,暗示惊恐与混乱无时无刻加剧着我们的现实生活,而对命运的反抗也随之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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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剧目《睡美人》。

相对于中国舞台艺术的那些眼花缭乱的灯光设置,莫劳版的《睡美人》的舞台灯光,简直惊为天人。此剧的舞台灯光让整个作品的舞台视觉产生新鲜的光感。从最初四方形盒子的黄昏之光到渐变的日光,你看不到平时舞台所需要的面光。看不见杂乱的光源,这样令舞台非常干净。舞台灯光师马修-卡班尼把器材躲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这也是一个高超的能力。比如,有几出舞蹈是群舞从侧门快速舞进,仿佛是什么在追赶着惊慌的人群,他们回头被黄昏的光照亮,异常强烈。个别舞者逆光前行,形体之梦在生成,令人进入紧张不安的场景。睡眠并没有封印公主的梦。《睡美人》的剧情几乎都关于梦,舞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造梦的材料,整场演出是一场漫长的梦游。舞台灯光就变成对梦的创造。爱的梦、甜美的梦、庆典的梦、诡异的梦、痛苦的梦、死亡的梦、离弃的梦、奔放的梦、未来的梦等等,这些梦可谓是公主的梦,也可以是漫长沉睡公主没有醒来的日子,她周边人的反应。这也应和了导演莫劳说的:“我希望成功改编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的意境,以及故事的延伸。我想通过音乐和舞者的气质,让观众在完场前能感受到故事带出的感觉。”戏剧的一面在其既定的文本里,另一面也意味着戏剧性的改变,不同的解读带来不同的方向。

在音乐的设计上,整部作品只是用了柴可夫斯基音乐的一部分。作曲家萨维德拉加入了更多当代音乐,将过去与当下的时刻融合,也分开,阐释了善良与罪恶、妒忌与诅咒、美好与悲剧、不幸与魅力、逃离与守护、放弃与唤醒等复杂的情感。看出来,艺术家希望从过去走来,不停留在以往的时空里,而是站到另一个维度与柴可夫斯基进行对话。与柴可夫斯基协商,成为音乐有趣的动机,似乎在体验当下可能的生活。在柴可夫斯基经典音乐的基础上,作曲家萨维德拉的勇气、胆识、才华一点也不逊色,因为他有坦诚的态度。也就是这一版本的《睡美人》,每一种艺术都在其身上做了充分的表达,比如服装设计德拉尼奥让演员穿上多层的蓬蓬裙,还有肉色的贴身服,及格子服,离开古典芭蕾的束缚,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艺术总是随着时代变迁,莫劳版本的《睡美人》不再是哥特式风格的,没有巨大缓慢垂下的帷幔,却是古典文本衍生出来的当代表达,饱含生命的冲动,激发着观众的敏感,使观者处于精神沸腾的状态,又与梦中的美与丑、善与恶相纠缠,最终为观众带来超然现实的情状。

世上不存在非个人化的杰作。总而言之,一百三十多年的一个经典神话,在一场新的演出中被勾画与描绘,它是过去与当下的双重影像,是所有艺术家“自我”的叠加,是他们的内观。艺术永不终结,它只会转换方向,就像此刻的《睡美人》,它是一种从虚无中“惊醒”过来的诱惑。

(本文原题:《睡美人》,一场漫长的梦游。作者黄礼孩,著名诗人、诗歌活动家,现居广州)

编辑:刘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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