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一个午后，大源村村民徐婆婆在碧道上摆起小摊，兜售起自家菜园出产的青菜。这条因治水而修建的碧道从大源洞开始，顺着大源支流而下，连通下游的城中村与前往广州市区的道路，引领城中村居民与市区游客前来游玩的同时，无形中为徐婆婆的小生意带来了客流。

大源村，这座位于广州市白云区城郊的城中村，因电商的汇集而被认证为中国首个“百亿淘宝村”。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大源村也面临着诸多挑战：基础薄弱的问题逐渐显现，违法建设、环境卫生等“城中村”治理的顽疾层出不穷，周边的大源水库及其大源支流更因沿线大量污水排放，其黑臭水体的污染问题成为长期困扰居民的“顽疾”。

对此，当地历经数年，将环境治理、生态修复、公共空间营造和社区发展相结合，持续优化大源水库及其大源支流沿线的自然环境。目前，这片曾受黑臭困扰的水域，通过科学规划与系统治理，蝶变为碧波荡漾的“白云明珠”。2025年，大源水库及其大源支流成功入选了广州市第二批美丽河湖优秀案例。

南都高质量发展研究院“新质生产力大调研”课题组亦注意到，治水成果重塑了绿水青山的生态底色，不仅以更好的人居环境留住务工人员，同时以环境红利激活现代都市农业等乡村经济新业态的萌发。这或许能为广州这座超大型城市的城中村提供一个“生态+产业”兼修的发展路径。

拆违建、堵源头、修管道

“水清岸绿”从概念变为现实

大源水库位于广州市白云区大源街道大源村，是一座以防洪和生态补水为主要功能的小型水库。从大源水库左岸坝肩出发，水流沿大源支流潺潺而流，穿过大源村的腹地进入沙坑涌，再一路向北奔向流溪河。大源水库与大源支流滋润着大源村，而大源村的发展动向亦与当地水环境的变化息息相关。

“又脏又臭”，这是该水域曾经给人留下的印象。2018年以前，大源水库及其大源支流水质长期处于劣V类，污水直接排放河道，更是直接加剧了水体污染。部分河道由于没有及时清淤，导致淤塞严重，洪涝风险加剧。

强化水污染管控，关键在于“掐断”污水源头。治水伊始，大源村就着手将大源支流沿河的窝棚、工厂和小作坊全部拆除。不过，随着治理工作慢慢深入，一系列“阻力”接踵而至，首先便是村民对水环境修复的诸多不解。

大源支流亲水平台治理前照片，可见隐藏在树丛后面的违建棚屋。（资料图）

大源村党委委员张桂财表示，过去村民在无人管理的河岸上种菜，而治水需要将河岸6米内的土地清空复原，村民会要求一定的赔偿；可以将临河土地出租给外地老板盖窝棚、厂房的村民，出于对拆违导致失去租金收入的忧虑，同样会对治水行动有所反对。“对于‘水清岸绿’这种当时还看不见实体的概念而言，人们更在意眼下能够看得见的经济利益。”张桂财说。

大源洞东一路治理前的历史照片。（资料图）

面对村里的“阻力”，村干部们开始一边接受上级的培训，一边向村民普及治水工作的意义与价值。

“我们虽然所处流溪河一条小小的支流当中，但作为最上游的村子，地理条件注定我们更有责任做好生态保护，否则下游的村镇再努力也无法根治水污染问题。”张桂财告诉南都记者，干部们选择先从部分村民开始做工作，随后通过“击鼓传花”的方式，将生态保护的理念慢慢渗透到村民的心中。

张桂财认为，整个过程需要基层干部耐心地将水环境保护和修复的目的、意义、影响宣传到位，并确保合法合规地做好各项流程公示和村民补偿工作。“对村民而言，治水工作可能在短期上影响到一部分经济利益，但治水的效果会慢慢体现在人居环境的优化上。经过几年的治水工作，‘水清岸绿’也从概念具象化为村民生活环境中的稳定要素。”他如是说。

数据显示，目前大源村已基本实现污水管网全覆盖和居民生活污水全收集，有效解决生活和工业污水直排问题，污染源头和水体黑臭得以根治，水质从劣V类大幅提升到III类及以上；大源水库水位运行稳定于99m，生态流量充足；沿岸植被大面积恢复，自然岸线率达75%。

南都记者还在大源支流中段看到，大批原生的虾虎鱼伏在石头上晒太阳，水流稍缓的河湾处，繁殖期发色的鳑鲏在追逐嬉戏，河虾则在石缝中若隐若现。与市内很多密布外来物种罗非鱼的自然水域不同，治水后的大源支流也部分地为本土水生动物提供了一片“自留地”。 

居住环境蝶变

更多“逐梦人”留下来了

优化后的生态环境，自然成为大源村居民放松休息的好去处。在全面拆除涉水违建物的基础上，大源村建设了总长度超过为2.6公里的碧道，碧道沿大源河涌岸边建设，并配套打造了一批休闲口袋公园、党群文化广场等亲水设施；水库大坝下方的废旧鱼塘也改造成为湿地公园，营造出一片可供游玩、逗留、休憩的空间，同时还能发挥调节生态、预防洪涝灾害等作用。

整治后的大源水库。（李慧妍 摄）

从华南快速路桥底的大源村文化广场出发，一路沿着大源支流碧道溯溪而上，山风夹杂着植物清香扑面而来。沿途更是有数百米长的栈道“飞架”在溪水之上，立于栈道凭栏眺望，脚下溪水潺潺，眼前丛林茂密，耳边虫鸣鸟叫。不知不觉中，身边的场景已从建筑密集的城中村切换成了青山绿水。

“飞架”在大源支流上方的栈道。

一路上，南都记者还遇到不少骑着电动自行车往大源水库方向进发的居民。当地居民刘韬（化名）表示，自己正在前往水库大坝下方的大源洞湿地公园露营。“城中村住得很压抑，还好我们上班时间很弹性，这两年治水好了以后，没上班的时候就去郊外待一待，反正也是骑车几分钟的路程。”他说。

大坝下方的废旧鱼塘被改造成为湿地公园。

有的人选择在闲暇时间在绿水青山中寻找暂时的慰藉，而有的人则选择直接搬离逼仄的城中村，主动将落脚点放在更加靠近自然的地方。

在大源村第十五经济社（简称“十五社”）不远处的大源支流岸边，一座名为“云尚轻社区”的公寓于2024年底正式对外招租。相比于城中村内的岀租屋而言，这家单间月租金最低也要报价1500元的公寓既不占价格优势，也离商业区和产业园较远。但其正式营业后，40间公寓很快就被租赁一空。

公寓楼下士多的老板透露，这里的租客基本都是电商从业人员，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现在大源城中村里面的房子没有以前的好租出去了，但这里（云尚轻社区）想租都租不到。因为他们更喜欢回归生态，一推开门就是好山好水确实舒服。”

有在大源村电商产业从业近20年的人士认为，当地生态环境的优化增强了从业人员的对大源本地的“黏性”。当地一家电商企业的经理曾女士表示，早年刚刚来到大源村的时候，人居环境狭窄，“脏乱差”始终是当地一个标签。

“现在周边多了沿河碧道、口袋公园，城轨也即将开通了，环境越来越好，交通越来越便利。周末或闲暇时间，周边比如大源洞之类的地方就很值得去玩。”曾女士直言，由于人居环境的“脱胎换骨”，无论是像她这样的老电商人还是新入行的年轻人，在大源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选项，也更愿意留下来奋斗。

在绿水青山中淘新“宝”

现代都市农业等新业态初露锋芒

新生态亦孕育出新业态。课题组在调研中注意到，治水拆违后留下的真空地带已进驻了大源洞现代都市农业示范区，以牙豚农场为代表的现代都市农业业态已成为大源洞吸引周边居民及城区游客的一大娱乐“法宝”。

高科技、高品质、高附加值，是现代都市农业的显著特点。牙豚农场总经理陈小凯介绍，农场园区依托新质生产力要素，实现了高度自动化管理，大大节省了人工成本。以蓝莓种植为例，浇灌、打药等环节全部实现了自动化操作，无需人工参与，既降低了人工成本，又保证了产品的高品质和标准化生产。而除了前台零星几位管理人员，农场内见不到更多工作人员的身影。

牙豚农场内的蓝莓种植大棚。

陈小凯回忆，当初接手这块地时，土地条件极差，布满了石头、混凝土块和硬质填料，不利于农业种植。为了改善土壤质量，团队进行了多次筛土工作，改良土壤结构，并大量添加有机肥，最终使土壤质量达到适宜农作物生长的需求。

“从品种选择到种植标准、安全控制，再到智慧化管理，我们正在努力构建一体化的农业智慧化产业园。”陈小凯还透露，农场还与华南农业大学建立了深度合作关系，在蔬果种植方面得到了优良品种和生态种植技术的有力支持。

陈小凯透露，目前农场的月盈利最高在10万元以上。“周末的时候，游客会比较多，其中一半都是带着小孩的家庭，附近的居民也会过来参观游玩。”

开业不到半年时间，现代都市农业为何能在大源村取得如此阶段性的成功？农场股东之一徐浩桓表示这并不令人意外。身兼新一代村民与“海归”双重身份的他当初选择投资这个项目，正是看中了其广阔的发展前景。“政府推出的‘百千万工程’政策给予了大力支持，同时高校的技术支撑也让我对这个项目充满了兴趣和信心。”

“农场的目标是迈向农业4.0阶段。”陈小凯说，4.0阶段不仅包含传统的种植和采摘活动，还会通过商业化的运营模式和精心打造的“微度假”场景，为顾客提供一种情感上的满足和亲近大自然的体验。

今年3月25日，大源村还启动运营一座职工服务站——“大源印象馆”。在此之后，大源村对外公布了两条文旅线路，串联了村内美食美景和有趣的游乐活动，牙豚农场也被纳入文旅线路成为一大站点。

其中，游客可以在“大源印象馆”了解村史，品尝特色的乌榄叶咖啡和茶点，打卡名家艺术雕塑，还可以到大源洞农场采摘蓝莓和草莓，徒步环大源洞线路，欣赏大源水库的美景，品尝大源农家乐的美食，享受一日游的乐趣。

破环境治理与产业发展兼容难题

生态环境优化提升当地居民福祉

拆违、截污、修碧道……治水工作背后折射的，是大源村这座广州面积最大城中村通过有效社会治理，提升社区公共服务需求的“有为之治”。

作为全国著名的“淘宝村”之一，这个占地约25平方公里的庞大区域，不仅吸引全国各地的创业者涌来“淘金”，同时也带来“乱”名：外来人口多，环境脏乱差，违建多，治安复杂。

2018年，白云区展开了对大源“重点村”的综合整治行动。得益于时任广州市委书记张硕辅的亲自挂点，大源村大力推进了基层党建、社会治安、环境改善、基层治理和产业发展这五大领域的提升工程。

两年后，大源村所在的现大源街道区域从原太和镇分出，仅下辖3个行政村和3个社区的大源街得以更好地分配行政资源，推动大源村不断提升包括水环境在内的城区品质。

“大源街道成立后，对大源村的治水工作管理更加精细，各方面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所以行政规划的变动，不仅没有影响到此前政策的延续性，还更有利于治水工作的开展。” 张桂财说。

对于地区产业发展而言，治水不仅重塑了城乡空间格局，更以环境“含绿量”提升经济“含金量”，在解答“如何破解低端产业集聚导致的环境污染”问题上提供了一个参考答案。

从过往的公开数据看，大源村的产业格局借治理之势，不仅淘汰了低端小作坊，还升级了9个现代化电商园区，吸引多家物流企业总部落户，建成全国首个淘宝官方授牌的直播基地，成为国内著名的“百亿淘宝村”。当地更是依托碧道建设，形成“碧道+”产业群落，推动电商产业集群化、现代化改革升级，实现年交易额近600亿元。

广东省“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指挥部专家智库专家委员、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林辉煌认为，大源村的案例证明了环境治理与产业发展能形成联动产业升级的效应。

“低端产业集聚从而导致环境污染的问题过去在广东尤其是珠三角地区的城乡结合部较为普遍，但环境治理并非一定要把产业‘赶走’。”林辉煌表示，城中村能为传统产业和外来务工人口提供空间，而传统产业中也有相对环境友好的，或者经过治理能够解决污染问题的，确有保留的必要性。

另一方面，大源村的治水工作不仅提升了人居环境，提高居民对当地的“黏性”，还兴起湿地公园、农业采摘营地以及乡村文旅等项目，新质生产力例如草莓园的智能化种植技术也在当地得以应用，生态红利带来的产业发展新动能也逐步浮现。

“大源洞自然资源好，我们以乡村振兴示范带为纽带，打造徒步路线入口、大源印象馆、建设现代都市农业项目、惠农集市、露营地、湿地公园、碧道等连线大源洞农文旅项目，把一系列典型村培育项目串联起来，集中连片发展。”大源村党委委员李慧妍如是说。

大源村林间休闲徒步径入口。

中山大学国家公园与自然教育研究院院长周婷表示，这是大源村通过优化生态环境提升人类福祉和实现生态产品价值的体现。

“人类福祉是所有发展的核心所在。人类福祉怎么样实现，不仅依赖于经济水平的提高，也非常依赖于生态系统服务。”周婷进一步解释，大源村清洁的水可以满足供给；而良好的水环境、土壤、生物多样性等要素构成健康的环境支持；整治后的大源水库及其大源支流可以起到防洪、保持水土等调节作用；湿地公园、草莓园可以作为景点来吸引游客增加收入，构成了从人文角度提升人类福祉的概念。

“大源村将原有的违建用地打造成为现代都市农业业态，将生态资源转化为经济发展资源，从而实现了生态产品价值的转换。广州也可以考虑以此为鉴，推动生态空间与产业发展的深度融合，实现经济与生态的正循环。”周婷说。

生态资源价值应继续挖掘

城郊文旅产业有望成为新增长点

大源村接下来应如何进一步发展？周婷建议，继续提升生态资源的经济价值，并加强品牌建设。“大源村是著名的‘淘宝村’。那么我们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不仅仅是做电商的村子，在村里还有自然之宝的寻觅或者探索，甚至可以挖掘改造，从而形成品牌效应的开拓。”

周婷还认为，大源村现有的农业基地也有条件转化为自然教育的研学的场景，例如通过让各个年龄层的人来体验农业的生产，了解生态农业的理念；从当地的村民或从业人员中培养一批“生态导员”，让他们向前来游玩的游客传递自然教育的相关内容，深化游客的文旅体验。

林辉煌则认为，若能找到一个可持续投入与管护的机制，大源村的产业空间和生态空间可以兼容得更好。“生态越好，产业发展也会越好。而产业发展越好，产生的税收和管理经费等，同样可以去反哺生态的管护。”

对于当地开拓现代都市农业以及相关文旅产业的发展，林辉煌表示这无疑增强了产业的多元化以及为区域经济发展带来更多的韧性，大源村应继续抓住这个机遇。

途经碧道的大源村“村跑”活动。（资料图）

“广州城郊的文旅发展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目前市民可选择的地方不多，少数点位在节假日就十分拥挤，造成文旅质量不高。因此像大源村这样离市区不远，公共交通相对便利，又有较好生态环境的地方，文旅产业有机会成为新的增长点。”林辉煌说。

南都广州新闻部出品

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陈卓睿 实习生 蒋欣蕾

本文作者

陈卓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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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市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