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程皎旸身上有一种杂糅的气质:武汉人的直率、北京人的幽默、香港人的干练和拼搏进取。她是香港新一代异军突起的写作者,以“新移民”身份,游走在巨幅玻璃幕墙和窄小街巷之间,随手攫取一个个光怪陆离的香港故事。
今年5月,程皎旸的中篇小说集《打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狂夏夜游》《香港快车》《海滨迷葬》等11篇作品,荒诞而迷醉的传奇外壳下,包裹着冷峻的现实内核,批评家称其为“新南方写作”的有力实践,“凸显了新一代香港书写的广阔可能”。
程皎旸在武汉出生,北京长大,18岁移居香港,是香港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港,她从事过多份职业,从文化记者、国际4A广告公司策划师,到金融集团市场营销、大学讲师……也借由工作之机,深入香港社会的方方面面。
“在去香港之前,我经常在荧屏上或小说里看到香港,我喜欢看TVB的电视剧,张爱玲、李碧华的小说,还有王家卫的电影……但是当我真正进入到香港的时候,我觉得我跟它之间的荧屏被打破了。我从一个观众,一个很喜爱它的粉丝,穿越进了这个荧屏里面,好像进入一个沉浸式的大型城市演出。”程皎旸告诉南都记者。
当现实和想象之间呈现落差,正是文学灵感闪现的微妙时刻。程皎旸敏锐地关注社会问题,又宽和地接受香港文化对自身潜移默化的影响。她故事里的主角大多是在香港打拼的年轻人:有实现阶层爬坡但因金融风暴破产的投资者,隐姓埋名去游艇会做小职员的艺术家,广告公司处理公关危机的资深策划……对这些青年才俊而言,理想耀眼,揾食艰难,在时代和资本的卷裹下,她们看似平坦的前途会在霎那间波诡云谲。但“在人生的风暴漩涡中,很多年轻人依然是充满野心的”,这种野心就像来势汹汹的台风,具有摧枯拉朽的更新力量。
香港人把刮台风称作“打风”,在程皎旸眼里,时代洪流中、繁荒世相下,年轻人对理想的坚持,正如一句粤语俗语所言,“打风都打唔甩”。
南都专访香港青年作家程皎旸
香港青年作家程皎旸
年轻人的野心好像台风
南都:《打风》这个书名有什么寓意?
程皎旸:《打风》这个集子,其实最早名字是叫《8号风球》。“8号风球”在香港是有很特色的一个词,台风是分级的,1号风球、3号风球,大家正常上班上学,但是到了8号就停课,也不用上班了,对于我这种打工人来讲就特开心,很窃喜。但是8号风球也很滑稽的,它通常工作日晚上悄悄地出现,等到中午12点之前八成就会改成3号,这样我们似乎永远只能放半天假。要么就是节假日的时候风球给你挂8号,到了节假日结束,马上就变成3号。
另外一层意思是,台风过后,尤其8号风球过后,香港可能有些树会倒了,一些广告牌会掉了,有一些老房子屋顶会被掀翻了。我们怎么面对我们的生活,怎么在这个七零八落的世界里再走出来,再正常去上班上学,这就是一个隐喻。我们的主角遇到人生风暴以后,她要怎么样去走出这样的困境,怎么样继续生活下去。
我的故事里面很多角色都是在大都会里面打拼的年轻人。比方说《狂夏夜游》里的女主角,她是一个保险行业起家的投资人,后面可能遇到了金融风暴;《海滨迷葬》的女主角其实是艺术行业的,因为一些事情,她隐姓埋名做了一个普通职员;又或者说《纸皮龟宅》里面,主角也是大广告公司里面一个策划人,当她要去帮大地产公司做洗白广告的时候,她该怎样抉择?在人生的风暴漩涡之中,很多年轻人依然是充满野心的,希望在大都会里面通过自己的实力去证明一些什么,获得一些什么,这个我觉得也很像一种来势汹汹的风,年轻人的那种野心就好像台风的感觉。
不过,后来我们成书的时候把书名改成了《打风》。是因为我跟我妈在聊天时,我说到8号风球,说“要打风了”。我在香港说广东话,“听日(明天)要打风了”,但广东话的语言我用普通话的调子讲出来,就很有意思,变成你要“打”这个风,但风是看不到的,我为什么要去打它?这个词就很有意思,具有粤语特色。还有一句粤语俗语是“打风都打唔甩”,它的意思是形容有些东西,连台风都刮不走。这句话逐渐也演变成一种幽默的形容,例如有次看了一个新闻,香港一个楼市开盘,那天是台风天,港媒的标题就是“香港人买楼打风都打唔甩”,形容大家就算面临台风危险,依然争先恐后抢楼花,很搞笑。放在其他的地方,也可以说一对情侣的爱情长长久久,“打风都打唔甩”。如此说来,用这句话来形容一个人对梦想的坚持,也很合适。我觉得“打风”这个词具有多种多样的意象可讲,所以用作了书名。
南都:《打风》里也使用到一些粤语,你怎么看小说写作中方言的使用?
程皎旸:我书写的时候,尽量用书面语去陈述情节和描写画面,但会夹杂一些粤语常见的词,比方说“今天我要返工了”,或者说“我要返家了”。为什么我要保留“返”这样一个动词?第一它能够反映出粤语特色;第二就是我本身也很喜欢这样一个词,它很有古风的感觉。
还有很多这样的字眼。例如在粤语里不会说“你吃饭了吗”,而是说“你食咗未”?用的是食物的食;不是“你食了没”,而是“你食了未”,“未”就比“没”听起来更古典 。当然,我也会尽可能选一些就算大家不太肯定其中含义,但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的字眼,这样既能保留粤语的古典美,也不破坏阅读顺畅感。
“沉浸式”的香港写作
南都:你是香港的新移民,在香港念书并留港工作,一方面深深地融入这个城市的肌理,另一方面仍然是外来者和观察者。你怎么描述自己和香港这座城市的关系?
程皎旸:我前段时间去澳门文学节做分享嘉宾,有一个来自香港的观众,现场发言,说看完我的小说,觉得我是完全投入在香港这个城市中,去生活、去思考、去感受,是“沉浸式”书写香港,而不是旁观似的写作。我认同这样的说法。
我的香港写作,也随着我与这个城市的感情而有所成长。最初我关注在香港的异乡人。我大学毕业第一年,得香港青年文学奖的那篇小说叫《螺丝起子》,主角是一个为区议员做助理的新移民少女。故事里的区议员,主要为一个公屋社区服务,而那个社区,有很多需要帮助的新移民,恰好,女主角本身也是香港和内地跨境婚姻之下的孩子,这份工作唤醒了她遥远的有关家乡的回忆,也令她经历了一场青春风波。写那篇小说时,我在香港生活了四年多,离开校园,进入职场,一个职场小白,屡屡受挫,我与香港的感情,就好像拍拖到瓶颈期的情侣。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些内地来的同学,甚至还会遇到几个老乡。到我真正进入职场,身边其实全部都是本地人,很多时候整个公司里,就我一个是从内地过去的,我跟本地人一起工作,一起讨论,一起聊天,粤语进步飞快,但有时我无法真正理解同事们的笑点,始终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大概因为我们无法共享青春期的回忆,就算年纪差不多,但大家是看着不同的综艺节目、听着不同的电台夜话长大的。
在我去香港之前,我经常在荧屏上或小说里看到香港,我喜欢看TVB的电视剧,张爱玲、李碧华的小说,还有王家卫的电影。我一开始很迷恋呈现在文字或荧屏上的香港,但是当我真正进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觉得我跟它之间的荧屏被打破了。我从一个观众,一个很喜爱它的粉丝,穿越进了这个荧屏里面,好像进入一个沉浸式的大型的城市演出。
我一直觉得香港很像一种大型的舞台,这个城市跟北京或者跟上海有所不同,它的空间非常小,都是纵向发展,基本上每走几步就是一个风景,而且它的风景是完全不一样的。比方说我走在湾仔,这一条街的正面全部是非常靓丽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但是一个十字路口拐进去,里面就是唐楼、红灯区,挂那种黑色小帘子的情色酒吧——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香港,它好像万花筒,而我就是在万花筒里面行走的一个人。
程皎旸的香港街拍。受访者供图
我很喜欢拍照,我会用手机拍一些街拍,抓拍街上的人。比方说我有留意到大街上很多驼背老太太,又矮又瘦,驼背大到令她们抬不起身子,她们多数会推着一个铁板车,车上堆满了纸皮,堆得比她们人还高。我好奇怎么香港会有这么多这样的驼背老太太?我才开始去查资料,发现原来这些老太太都是捡纸皮去卖钱,换取一些生活费,她们很穷,有的甚至没地方住。有一天晚上我回家,远远看见一个驼背老太太趴在地上,整理纸皮,我忽然觉得这个老太太特别像一个巨大的乌龟,因为她的驼背很像龟壳。我做了一些有关的资料搜索,然后写了《纸皮龟宅》。那篇小说就是讲一些捡纸皮的驼背老人,但我设计了很魔幻的情节,他们的驼背原来是可以打开的,里面有一个房子可以让他们住进去,因为无家可归,老无所依,宁可把自己变成乌龟,有了龟壳,就有地方住,很残酷的一个故事。
我对香港的观察经常就是这样。我在香港到目前为止也生活了快15年,但大街小巷发生的一些事情,依然持续给我灵感,启发我的写作。
而我自己本身也是这个城市里面的一员,我所感受到的香港是一个超级超级高效的城市,好像香港电梯都要比北京的快好多倍,而且它不仅快,电梯里的人还自动站在右边,让左边的人可以流动出来,让那些更着急的人可以更快地走上去。无形之中我也变成这样的人,我现在去了别的地方,其他城市,我都会觉得电梯太慢了,不够快,我感觉是这个城市对我的影响,于是慢慢也就有了香港文化附身的感觉。
程皎旸镜头里的香港。受访者供图
泳池是钢铁森林里的一小片海
南都:你在小说里好几个地方写到香港的泳池,这个意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程皎旸:我发现泳池是香港的一个特色,很多小区都有一个露天泳池。香港房子都很高,从小小的公寓窗户往下看,你会看到一片蓝色的方方的池子。香港阳光是非常强烈的,空气质量特别好,夏天来得也很早,从高楼俯瞰,我时常会被那块蓝色池子反射出的波光粼粼所吸引——我觉得这小泳池就是钢铁森林里面的一小片海。
香港是海滨城市,但香港的海,其实也是明码实价的。你给的钱越多,你看到的海越漂亮,你从半山上看到的是最美的维港。但如果你买不起,你还是想要海景房,你可以买“一线”海景,就是房子和房子中间隔了一点点海景。如果你买不起任何海景,你就看泳池,泳池也是一个小小的海景。我觉得这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感觉。
南都:说起来,这本书的封面也是一幅海景,是你拍的吗?在什么情况下拍的?
程皎旸:封面是我拍的,很漂亮的海景。有一段时间,因为我那个时候还要租房子,就到不同小区去看房。当时去了油塘的一小区,在一个新开楼盘的样板间阳台上,俯瞰到了一片漂亮的海,海面上停满大大小小的船。那是一个豪宅,很小,零居室,二三十平,可能都要八九百万。价值千万的海景,我赶紧给它拍下来。
这本书的内封也是我拍的。有一天下雨,我在中环的置地广场,商场有个大落地窗,雨水打在落地窗上面,有双层巴士开过来,我就拍了这一张。
冷调叙述魔幻现实
南都:你的很多写作是由现实问题、社会现象启发的,但风格又比较天马行空甚至魔幻,你怎么去处理现实和虚构的关系?
程皎旸:我觉得这个问题就是思考如何虚实结合,虚构与非虚构中间的那一道墙如何打破,这个度应该怎么样去衡量?我以前和朋友讲到过“我看香港”和“真实的香港”之间的关系。伍迪·艾伦有个电影叫《开罗紫玫瑰》,女主角很喜欢去看一个电影,有一天这个电影里的男主角居然从荧幕里走了出来,跟她谈恋爱——这种感觉很像我和香港之间的感觉。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我很喜欢看跟城市有关的文本、电影,我脑子里对香港的想象,就可能像王家卫影像中或张爱玲小说里写的香港。到我真正带着想象走进来,发现真实和我的想象始终是有不同的,而这种不同是一个能够很好冲击我心灵的微妙时刻。
当然,这也跟我的写作手法有关。虽然灵感来自于真实的新闻或者我亲眼所见的东西,但是我写的时候,可能会加入一些很迷幻或者超现实的情节。比方说《狂夏夜游》里有一段我自己很喜欢,在泳池里面,女主角感觉有人把她往下拉,然后突然变了一个生物出来,是像牛一样的鱼,鱼带着她穿到了另外一个人家里,她再从那个人家里面出来,沿山路慢慢走回到自己家。现实原型是什么?我现在住在西贡,我家对面真的有一座山,一条小路爬上去,就可以爬到非常知名的昂平高原。我锻炼走的那条山路,其实就是我小说里女主角从朋友家走下来的那条路。而且西贡一直有一个传说,在香港叫“西贡结界”,很多人到西贡爬山就迷路了,消失了,找不到了。《狂夏夜游》也有一点那个感觉,我把都市传说也杂糅进去。
最后结尾女主角真的来到海滨避风塘,看到一头牛,这个也是真实的,西贡真的有牛。西贡有海滨长廊,很多游客来玩,那里的生态环境很好,草坪上时常出现野牛,所以这个是很真实的画面。女主角看到那头牛,牛又变成了一条鱼,把她带回到泳池里。
我觉得香港给了我很好的创作基础,因为香港真的就是一个很魔幻的城市,你时不时能在中环里面碰到野猪,在巴士站碰到猴子,各种各样的动物出现在如此发达且人来人往的国际大都会里,是不是很神奇?其次我个人也还蛮喜欢看《聊斋》,我前段时间还翻了一下《山海经》,里面也有类似于牛和鱼结合的生物,我觉得这种生物蛮适合生活在南方,就把它加在了《狂夏夜游》里。但这篇小说的底色还是现实,女主角是卖保险起家的“New money”,但经历了一系列人生风暴后,一无所有。其实,在香港很多高才毕业了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加入了保险行业。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朋友圈是很浮夸的,什么百万圆桌会议啊,开很多浮夸的游艇派对啊,好像很赚钱的感觉。有段时间我也在保险公司里面做市场营销,也知道保险行业的一些事情。你看上去好像很努力地阶级爬坡了,但也许背后是贷了很多款,才有了体面的生活,这些都是梦幻泡影,经不起风浪的,一场风波来了,啪一下你就被打回原形。《狂夏夜游》的底色非常现实,香港就是一个金融之都,很多人表面光鲜,但你不知道它这个光鲜到底怎么来的,你也不知道这光鲜它第二天又会怎样。
香港青年作家程皎旸。
南都:你生在武汉,长在北京,读大学和工作在香港,这三个城市对你的性格产生了什么影响?
程皎旸:我觉得是性格上的一个杂糅。武汉人比较直爽,而且武汉的女人是很厉害的,武汉话有个词叫“女将”,就是专门来形容女性。这个词,一下子就带出武汉女人那种泼辣、勇敢、心直口快的感觉。我小学时候很喜欢看武汉作家池莉的书,特别喜欢她一个用武汉话书写的小说,叫《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非常巧妙地用一些方言,甚至是“汉骂”,带出武汉人彪悍、豪爽但又有点“苦中作乐”的特色。
10岁之后到了北京,我发现北京文化跟武汉不一样,北京的同学很逗、很贫,很多不同的话题,生活也挺多姿多彩。毕竟北京是更大的一个城市。我在小学时,跟其他北京同学一起,参加了七色光管乐队的训练,集体去天安门还有人民大会堂演出,那是我第一次参加那么大型的活动。有段时间我的性格也很“北京大妞”,说京片子,对人都很热情。
但是这种热情到了香港是行不通的。我一到香港就发现自己过于热情,可能把同学吓坏了。逐渐我发现在香港,大家很多时候几乎没有表情,跟你说话也很礼貌克制,哪怕内心已经千军万马,但表面风平浪静。我在香港住久了,慢慢也变成那样子。可能因为这个城市速度极快,人们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说那么多闲话,而如果要说闲话,也要在特定的场合才说。香港人很有秩序感,例如在公交上不会吃东西,也不会大声说话,车厢里都蛮安静的。这导致我在文笔上也会变得会更克制一点,更偏冷调一点,听上去波澜不惊,但是里面讲的东西是很可怕的,由此产生更大的戏剧张力,我觉得这也是我小说的特色。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