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华:循着千千阙词牌,走进宴饮无歇弦歌不绝的宋代

南方都市报APP • 南都文化
原创2025-06-18 14:41

历史爱好者读诗词,往往将文字看作谨严的史料,忽略章句文采;文学爱好者读诗词,又易沉迷修辞音韵,无视文学生长其间的“时”与“事”。在此意义上,常华的写作堪称“兼美”。

继《去唐朝》三卷本之后,文化学者、资深媒体人常华的新著《千千阙:宋词里的大宋小史》今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常华“以诗证史”的又一部力作。他在宋史和宋词之间自在切换,以历史随笔的方式,带领读者走进宴饮无歇弦歌不绝的有宋一代。

图片

“三百余年两宋史,恰如一串词牌:始于《破阵子》,兴于《清平乐》,衰于《雨霖铃》,终于《如梦令》。”常华说。他阅读宋词,不单以文学的眼光,涵泳名篇拣选佳句,更以史家的眼光,为长调小令接通历史的脉搏,以此钩沉微末真相,破解历史弈局,审视宦海浮沉,记录世风嬗变。

这是一种很新的阅读经典的方式:千千阙词牌组合成一卷五光十色的王朝拼图:前半段安闲舒展,正是秦少游“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贺方回“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后半段晦暗消沉,便有辛稼轩“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陈与义“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

殊不知新词旧词中的奢靡慵懒,已为丧国之辱、黍离之悲埋下祸根。

 “我无意也无力按照历史纪年去梳理宋史,我更愿意以一首首一阕阕宋词为翼,去体验一个穿越者的快乐,去感受一段段看似断章实则丝缕交织的大宋‘小史’。”常华在访谈中告诉南都记者。

于是,徽宗、钦宗、高宗,欧阳修、范仲淹、司马光、岳飞,苏东坡、黄庭坚、秦观、柳永,辛弃疾、李清照、道济、姜夔……一个个人物不分尊卑,不排座次,仅因偶然写下的几行重叠回环的曲词,从尘封的历史中醒转,絮絮向人话说一段往事。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诗词以轻盈之躯承载了时代的重量。世间许多难言的部分,都在宋人浅吟低唱中一一道出。它是史笔之外的鲜明着色——那些充满起伏跌宕、欢笑歌哭的人生,那些文字中漫漶的屈辱、无奈、旷放、雍容与闲逸,那些独上高楼的肝肠寸断、壮志难伸——因为是真实的人所写所唱,千载之后依然余音不绝,令人感动。

南都专访文化学者常华

图片

文化学者、《千千阙:宋词里的大宋小史》作者常华

以千千阙宋词为载体,审视三百余年两宋史

南都:《千千阙》这本书的主旨在于“诗史互证”,透过一首首宋词打量三百年两宋历史。普通人读诗词往往只注意文辞意象,兼顾作者生平,你在读宋词时是如何做到文史贯通的?请谈谈写作这部书的方法。

常华:其实,以诗证史也好,以词证史也罢,并不是我的独创,这种方法是陈寅恪先生的治史方法,而我更愿意将其作为自己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路径。如果说此前同样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去唐朝》三卷本,让我借助唐诗的翅膀,分别以《帝王和帝国事》《诗人和人间世》《众生和烟火气》为抓手,完成了一次对大唐三百年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风俗、礼仪的穿越,那么,这本呈现在大家面前的《千千阕——宋词里的大宋小史》,则是这种创作形式的延续。领略了唐人的澎湃诗情,参与了唐人的狂欢热潮,看惯了唐人的刚健奋扬,我便一头扎进了《全宋词》的“矩阵”之中,那么多响亮的词牌,那么多参差错落的长短句,它们会为我呈现出一个怎样的宋朝?一群怎样的宋人?应当说,在有了这样创作初衷之后,我也是带着一种好奇,闯入了三百余年两宋史,希望用“千千阕”宋词为载体,走进宋史,走近宋人。

南都:《千千阙》里提及的宋词依据的是哪一个或几个选本?这些选本有什么特点?

常华:《千千阙》里提及的宋词,我主要依据的是唐圭璋先生编纂中华书局出版的《全宋词》。我们都知道,唐圭璋先生毕生专治词学,被誉为当代“词学泰斗”,这套五卷本的《全宋词》,以柳永的《乐章集》、晏殊的《珠玉词》、苏轼的《东坡乐府》等单行词集和宋元人的《梅苑》《乐府雅词》《草堂诗余》等宋词选本以及笔记、方志、金石等书中所载之词为编纂依据,共收录了词人1330余家,词作19900余首,残篇530余首,可谓“集婉约豪放于一编,览一代之文学全貌”。也正是因为这套《全宋词》的全面和严谨,让我将它作为从中选词的重要文本。

南都:为什么将全书分为 “大宋君臣”“文人背影”“滚滚红尘”三个部分?每个部分的侧重点是什么?

常华:在《千千阙——宋词里的大宋小史》这本书的扉页,我写了一句话:三百余年两宋史,恰如一串词牌:始于《破阵子》,兴于《清平乐》,衰于《雨霖铃》,终于《如梦令》。其实这句话表达的是我对于宋词与宋史关系的一种理解。作为大盛于宋的文学形式,宋词与唐诗一起,共同耸峙起中国文化的双峰,成为泱泱诗国的象征。它的兴盛,得益于宋代文化经济的高度发展,诚如王国维所云:“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 经历过大唐的肇始,五代的丰富,穿越过花间词的金粉香艳,南唐词的深幽文雅,进入到宴饮无歇弦歌不绝的宋代,词的流行已然成为宋人生活的重要组成,而当我们在宋词的低吟浅唱中一路行走,便会发现,读着宋词去理解宋人感悟宋人,其实是一种相当快捷的方式,又是一种十分直观的体验。

既然宋词与宋史密不可分,那么,又该如何切入呢?我无意也无力按照历史纪年去梳理宋史,我更愿意以一首首一阕阕宋词为翼,去体验一个穿越者的快乐,去感受一段段看似断章实则丝缕交织的大宋“小史”。正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我循着宋词的足迹,以历史随笔的方式,看到了一个既宏大又细微的宋史:

在“大宋君臣”这个部分,我主要侧重审视两宋政治格局的最初建构到最后崩塌。这个在中国历史上走过三百余年的王朝,经历了傲然定鼎的肇始,四海升平的盛世,硝烟四起的兵乱,风流云散的末日,最终成为了夹藏在史籍里的风声。这样一个浩大的历史弈局,究竟有多少需要观照的细节?一些已成定论的历史细节,它又真的那么可信吗?

在“文人背影”这个部分,我主要侧重审视宋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轨迹。中国文人的大悲喜、大起落,早已缝合进浩如烟海的宋词中,从宋初到宋末,从北宋到南宋,每个时期的词风有着怎样的不同?每个时期的代表文人,又和波谲云诡的时代大背景产生了怎样的勾联?他们的宦海沉浮和生命意趣,又是如何走进了他们震古烁今的文字?

在“滚滚红尘”这个部分,我主要侧重审视宋代社会的民俗礼仪和世风流变。存续了三百余年的宋王朝,曾是多元文明相互交融相互渗透的大容器,三百年间,在这个王朝的发展轨迹中,衍生传承了多少延续至今的民风民俗?生活在这个王朝的子民,又以怎样的方式诠释了他们的存在?

宋词,宋史,宋人,可以说,在为期一年的创作时间里,我就是这样乘着不系之舟,以历史随笔的方式谛听着宋词余响,感受着大宋风华。

图片

(传)宋 赵佶《瑞鹤图》 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图片来自网络

从北宋到南宋,由“清平乐”转向“雨霖铃”

南都:宋代君王里,徽宗、钦宗和高宗都颇有文学才赋。他们各留下了多少词作?读这父子几人的词作,能够增加对宋代统治者的哪些认识?

常华:确实,在宋代皇帝中,徽宗、钦宗和高宗父子三人都颇富文学才赋,但他们留下的词作并不多,徽宗14首,高宗15首,钦宗更少,只有3首。但是,读着他们留给后世的词作,我们却可以被带入到那个赵宋王朝的转捩点,带入到那段由歌舞升平走向黍离之悲的历史风云之中。主修宋史的脱脱说宋徽宗赵佶“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 两宋皇帝中,最有艺术天份的,非宋徽宗赵佶莫属,然而,和中国历史上所有艺术家皇帝一样,宋徽宗在书画的布局设色方面经营得风生水起,可经营起来自己的江山来,却是毫无智慧,一塌糊涂。和李煜的“金错刀”一样,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透出的是其在中国书法史上咄咄逼人的王者之气;其画作更是工谨细丽,栩栩如生,南宋邓椿在《画继》中称徽宗的画“冠绝古今之美”,“艺极于神”。然而,这位艺术家皇帝在位期间,也将他的“创意”放大了,他大修艮岳,崇尚道教,偏信奸佞,最终身死国灭。如果说他的《满庭芳》描述了海晏河清,那么,他的《燕山亭》则勾勒了其“北狩”途中的苍凉心境。那么,说到匆匆登基在位时间仅短短一年零两个月的宋钦宗赵桓,我们似乎只能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评价这位倒霉的皇帝。这位在大厦将倾之际被迫穿上龙袍的皇帝,接过的是一份糟糕透顶的政治遗产,但并未到山穷水尽之地,而钦宗在即位后使出的一系列昏招,最终还是让他迎来了“靖康之耻”,让他成为北宋王朝最后一任接棒者。“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他的这首《西江月》,与其说在呼唤着忠臣壮士,莫如说暴露了自己执政的懦弱与无能。至于宋高宗赵构,在两宋皇帝算是寿命最长的一个,活了81岁,但这位长寿皇帝生前身后所背负的骂名也是最多的。他的一味求和,让南宋军民收复失地的愿望注定要成为泡影;而他对忠臣的猜疑,尤其对岳飞的迫害,更是将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至于他在逃亡途中完成的十五首《渔父词》,虽以清丽脱俗逸出尘外的意境赢得了文人们的称誉,却难掩一个“逃跑皇帝”心中的惊悸,“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这样的词境,其实要消解的正是赵构逃亡路上挥之不去的噩梦。

实际上,宋词也是草蛇灰线,通过一首首宋词,我们可以梳理历史的脉络,也能看到一个王朝的背影。

南都:谈及宋词,必然绕不开苏东坡这个千年顶流。但在《千千阙》中,苏东坡和其他文人一样仅一章篇幅,词作也只选取了四五首,难以凸显他的词坛地位。你是怎么考虑的?你在宋代词人中比较偏爱谁?

常华:你说得没错,谈及宋词,肯定绕不开苏东坡这个千年顶流。但在《千千阙》中,考虑到篇幅有限,要呈现的文人也比较多,就没有对他下太多笔墨,但要说在宋代词人中我最偏爱谁,那毫无疑问,我和大家一样,更偏爱苏东坡。说句实话,在闯入宋词这片 “矩阵”之前,我一直以为宋词较之唐诗而言,意境不够开阔,唐诗更多的是金樽对月的豪情,而宋词则是“诗余”,是清角吹寒,字里行间透着一份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和落寞悲凉的颓废气息。正因如此,在最初起笔时,我首先选择的正是苏东坡。我觉得,他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也好、“一蓑烟雨任平生”也罢,这样的豪放词风更能激发我的创作热情。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情感,在《让流放成为心灵的出猎》这一节里,我尽管选词不多,却注入了自己对这位北宋时期诗文大家更多的钦敬,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让我们看到的是他在“熙宁变法”背后的倜傥之姿,他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让我们看到的是他在黄州的达观心态,而他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更让我们看到的是他面对海南这座大无比的政治监狱,迸发而出的旺盛的“少年狂”!这本书由于篇幅有限,我几乎是在克制地写苏东坡,将来如有机会,还是想好好写写这位经历与个性都大有写头的中国文化的标签式人物,单独为他写一本书。

南都:我年少时喜爱北宋词清丽婉约,年长以后发现南宋词亦十分动人。在你看来,从北宋到南宋,词坛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常华:从北宋到南宋,在宋人身上一个巨大的变化,就是由国泰民安转向颠沛流离,体现在词坛,则是由“清平乐”转向“雨霖铃”,而走近这个时期的宋人和宋词,我们便会发现,之所以出现这种变化,正是因为宋人心中的那份黍离之悲。生于一个崇文抑武的王朝,处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宋人的词牌里注定要更多地承载悲伤。“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在《满江红》的悲歌中,我看到的是岳飞孤独的背影;“江海满前怀古意。谁会。阑干三抚独凄凉”,在《定风波》的低吟中,我隐隐听到陈与义的叹息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在《扬州慢》的浅唱中,我看到姜夔眼中的清泪……这些时代的歌者,无法驱散时代的阴霾,只能将一腔悲愤化入伤心的词牌。

图片

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图》(局部)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片来自网络

宋词中潜藏着宋人的生活密码

南都:为什么把李清照放在第三章“滚滚红尘”而非第二章“文人背影”里?请讲讲女性在有宋一代的文学创作及地位。

常华:第三章“滚滚红尘”,涉及到了花蕊夫人、李师师、唐琬等多位女性,之所以将李清照放在第三章“滚滚红尘”而非第二章“文人背影”里,是我不想将其简单地归纳到宋代文人之中,而是想围绕其作为一个封建女性,讲述她的青春岁月,讲述她的爱与哀愁,并更多地讲述她在那个男性主导的时代里,对命运的抗争,对文学的突围。正因如此,我们在《千千阙》—《上半场温婉,下半场执着》这一节里看到的,是一个在人生前半场“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怀春少女,是“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锦衣贵妇,而在她人生的后半场,则是一位“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太守遗孀,是“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女中豪杰。而当这位中国第一女词人在其关于词的专论——《词论》中,对柳永、张先、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一众大家畅快淋漓、毫无顾忌的点评臧否,当“词别是一家”成为这位后来以易安居士自名的杰出女性铿锵发出的文学主张,世人眼中的李清照,已经更加立体,更加丰盈!

当然,在宋代女词人中,李清照并不孤单。由后蜀入宋的后蜀皇帝孟昶之妃花蕊夫人,不仅艳压群芳,还写得一手好诗词,她写景状物婉丽清秀,颇具辞彩,留给后世的诗词达到了数十首;写下《钗头凤》的唐琬,更是用一句“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成为沈园的千年主人;而朱淑真、魏玩这些优雅的女性,同样在男性扎堆的宋代词人中,以词为载体,传达着自己的情感,释放着自己的况怨。可以说,以李清照为代表的女性,在群星璀璨的有宋一代,以女性特有的芳华缤纷了宋词的一角,同时,也以“巾帼不让须眉”的勇气赢得了世人的掌声。

图片

北宋 苏汉臣 《秋庭婴戏图》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片来自网络

南都:《千千阙》的最后几章写到了宋代是饮食、茶酒、衣饰、节俗……让我想起你之前的三卷本《去唐朝》。与唐诗相比,宋词中是否保留了足够多的时人衣食住行的细节?未来有没有可能再出一部《去宋朝》?

常华:宋词中,潜藏着太多宋人的生活密码。“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身处醉意悠游之中的晏殊,以“未尝一日不燕饮”的豪门酒局张扬起自己“太平宰相”的富贵之象,也成为我们了解宋代酒文化的重要入口;“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走进黄庭坚的《满庭芳》,这位宋代写茶第一人让我们看到了宋人饮茶嗜茶的投入;“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在晏几道的《蝶恋花》中,我们看到的是色彩缤纷的宋人服饰……当然,宋人的生活不只衣食住行,他们的生活场景被一首首宋词一一记录下来:“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应着潘阆《酒泉子》的节拍,我们恍若置身于宋人争看弄潮儿的钱塘江畔;“合巹同牢,二姓欢佳耦。凭谁手。鬓丝同纽。共祝齐眉寿”,走进廖行之《点绛唇》的意境,我们便走进了一对宋代新婚夫妻的婚礼现场;而吟诵着赵师侠的“更平地、听一声雷。蓝绶袅,芦鞭骏马,长安走遍天街”,我相信,两宋的科场赶路人,在参加过盛大的鹿鸣宴后,背负的是一身霜雪,点燃的则是一腔豪情……

和此前的《去唐朝》相比,这本《千千阕》没有分成三卷,将宋代的烟火气专成一书,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还是想写出一部三卷本的《去宋朝》,和《去唐朝》形成呼应,用一首首宋词将宋史、宋人写深、写透。

南都:你认为宋词和唐诗在调性上主要的区别是什么?从中可以见出唐宋两朝哪些不同的性格特质?

常华:我觉得,宋词能成为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峰,离不开唐诗的繁盛。大唐王朝三百年的历史,让唐诗成为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钟爱的抒情方式,而当这种深入人心的抒情方式与传自西域的“燕乐”相遇,也便逐渐过渡为“依曲拍为句”的制辞形式。正因如此,在琵琶胡茄觱篥等西域乐器共同构成的乐阵中,我们熟知的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开始呈现出“渭城朝雨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更洒遍客舍青青”的全新样貌,这是唐代文人“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的集体变奏,也是词体得以确立的重要阶段,当李白的《菩萨蛮》、张志和的《渔歌子》、韦应物的《调笑令》、刘禹锡的《竹枝词》、白居易的《长相思》,共同构成这些诗人洋洋诗篇背后的另一道风景,我们发现,诗与词,恰如江河入海,交融,互通,一路澎湃。

当然,因为“依曲拍为句”,宋词与唐诗相比,一个重要的调性就是更讲求音乐之美。在宋代词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不仅是填词的大家,更是度曲的高手。柳永是第一个有意大量填制慢词的词人,尽管慢词长调并不始自柳永,早在唐代,大量民间歌曲的出现,就已经可以视作长调慢词的先声,但若论创作量之大,对慢词发展起到决定作用的词人,却非柳永莫属;被宋徽宗提举大晟府的周邦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为皇帝制作新乐;而散处江湖的姜夔,则更是将音乐与文学揉和得至臻至美,在其存世的80余首词作中,他自注工尺旁谱的自制曲达到了17首之多。这就难怪李清照说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可以说,唐诗中更多的是“金尊对月”的慷慨之意,而宋词中则更多“清角吹寒”的音韵之美。

图片

南宋 梁楷 《泼墨仙人图》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片来自网络

南都: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千载以后的我们再读宋词,如何能够读出新意?古人的文字能给当代社会的我们带来什么?

常华:“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主张是白居易当时提出来的,事实上,唐诗也好,宋词也好,都鲜明地刻上了时代的烙印,那个时代的喜怒哀乐,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都能在诗词中找到对应。那么,千载之后,我们再读宋词,实际要做的,就是实现和古人进行精神的对视和心灵的对话。我们要感谢宋词,感谢创造了宋词这一文学巅峰的宋人,是他们用灵动的词牌和丰富的意象,为我们在千载之后重新审视这个在中国历史了存续了三百余年的王朝提供了一个便捷的通道,让我们得以在国运昌明的今天,以多元的视角和不断的求索,完成一次说走就走的穿越宋朝之旅。我们都说,“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面对宋人给我们留下的大量宋词,每个人对它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但这都无关紧要,毕竟时代不同,每个读者的经历兴趣有别,在宋词上产生的共鸣点也会不尽相同。重要的是,通过品读宋词,感悟宋词,能给我们现代人打开一扇窗,提供一个视角,让我们借助宋词,增进我们的文化内涵,提升自己的文化审美,激励我们的文化追求,坚定我们的文化自信。

南都:我们这个专题的名称叫“重释经典”。在当下这个流量时代,你认为如何能够通过具有时代感的解读,让古典诗词走入生活当中,以更好地赓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常华:我觉得“重释经典”这个专题开设得非常有意义。在当下这个流量时代,其实更需要沉下心来,对中华优秀的传统文化进行认真地梳理,深入地探索,不断地弘扬。

中国是诗词的国度,早在《诗经》出现之前,我们的先民们在华夏大地上已经开始用诗歌记录他们的生活,而当周王朝的采诗官们一路敲着木铎,穿行于街衢巷陌山林草泽之中,这些散落民间的经典便以文字的形式固定成永恒。由此,在《风》《雅》《颂》的脉脉流韵中,我们一路吟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走进《楚辞》的天空,走进《古诗十九首》的意象与张力,走进梗概多气建安风骨,走进自由奔放的唐诗,走进清雄婉约的宋词……走进诗词里的中国,我们收获的,是炽烈燃烧的文明之火,是解开中国历史、政治、文学、军事以及民俗民风的钥匙,是探寻中国文人心路历程的通关密码。

当然,我也只是一位历史爱好者,专业的考据和研究自知力有不逮,但我更愿意亦文亦史文史兼融地走进宋王朝三百年时空,以一本《千千阕》作为让大家了解宋词的一个小小窗口。每个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经典都有着自己的理解,这本书权当是一种进入的方式。对宋词乃至对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价值的再发现,是文化传承的重要引擎,也是赓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动力所在。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南都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授权联系方式
banquan@nandu.cc. 020-87006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