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岁的梁多岗几乎每日都要沿着江岸巡护——这是他作为渔政巡护员的第五个年头。而在5年前,他还是江畔娴熟的渔民,那张曾撒向长江的渔网,如今换成了别在腰间的执法记录仪。
与此同时,在李庄古镇月亮田景区,42岁的王明均则忙着给民宿的花浇水。他的农房如今改造成“渔家乐”民宿,在院里不再摆放着渔船渔网,而是满院子的月季花。
在民宿小院拍摄的长江落日。
在不远处的江区,53岁的唐胜容和丈夫每日都会准备夜间巡护,这对曾以船为家的夫妻,现在是长江禁渔线上的“夫妻哨兵”。
今年是长江十年禁渔启动以来的第五个年头。在这些过去的“老渔民”眼里,如今的长江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无鱼可捕”到“鱼鸟成群”,水质跃升国家Ⅱ类。近日,南都记者跟随中华环保世纪行2025宣传活动来到四川宜宾,探寻长江这条母亲河正经历着的生态变迁。
最后的渔网
2019年11月26日,对梁多岗来说是个难忘的日子。这一天,他将伴随自己23年的渔船交给了政府。“最后一次收网时,网眼里只有巴掌大的鱼。”他记得90年代时,“一网能打30多斤鲶鱼,到2018年,一天就捞两三斤黄辣丁。”
渔具的变化是长江渔业资源变迁最直观的注脚。唐胜容清晰记得,90年代,她刚开始捕鱼时,渔网还是大网眼。而到了禁渔前夕,渔网网眼只有指尖大了,网眼尺寸显著变小。这背后也昭示着鱼类消失的轨迹:上世纪鱼类资源还十分丰富,2008年鱼量开始减少,2013年锐减,到2018年时“在江上待整整一天,都未必能打几斤鱼”。
鱼获量急剧减少,也是那时当地渔民私下讨论的焦点。唐胜容所在的渔村,家家户户世代以打鱼为生,大家共同的感觉是,长江鱼资源明显衰退了。他们反复思考原因:是不是捕捞过度了?
6月21日凌晨1点,宜宾市叙州区渔政巡护队在江边进行渔政巡护工作。
更深的忧虑随之而来。渔民们不仅为当下的生计发愁,也担忧着子孙后代。“如果我们再继续(像以前那样)打下去,那今后我们的母亲河就更艰难了。”
转变始于禁渔。2019年12月27日,农业农村部发布《农业农村部关于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范围和时间的通告》(以下称《通告》),长江十年禁渔计划从2020年1月1日开始实施。
根据《通告》要求,自2020年1月1日0时起,长江流域332个自然保护区和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除上述保护区外,长江干流、重要支流和大型通江湖泊最迟自2021年1月1日0时起实行暂定为期10年的常年禁捕。
《通告》的发布给了长江休养生息的机会,但这也意味着对长江流域10多个省市的渔民来说,未来的生活将发生改变。
从打鱼到护渔
“我是渔民,一直是渔民。”自从19岁开始,唐胜容已经打鱼20多年了。2019年长江十年禁渔政策落地,这个世代以捕鱼为生的家庭迎来了命运转折点。
当时政策要求渔民上岸,唐胜容和丈夫陷入茫然。“心里面很忐忑,一辈子打鱼的人,上岸能干什么?”对他们来说,年龄成了再就业的门槛,“进厂是没人要的”。夫妻俩在家中坐立不安,心头压着沉重的未来。
梁多岗亦是如此。“出台了政策,要求我们退捕上岸……”他望着长江,回忆起那个时候,“初中毕业后,我们几个凑钱买了船,认准了当渔民这条路。”二十多个寒暑与江水相伴,风浪里练就的生存本领,一旦上岸这身本领似乎再也无处施展。“我们从小就泡在这长江边上,除了水,除了船,除了鱼,还会啥子?”想起那时,梁多岗也面临着未知生计的茫然与无措。
梁多岗接受记者采访。王玮摄
当退捕上岸的日子真正来临,梁多岗和同伴们却意外收到了一根来自江岸的“橄榄枝”。“叙州区渔政部门考虑到我们这些人年龄还合适,就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参加护渔队。”
“我们捕了那么多年的鱼,也见证了刚开始长江里面的鱼儿越来越多,后头越来越少。”这份亲历的生态之痛,此刻化作了他最朴素的愿望。梁多岗说,“长江养育了我们,我们也想以另一种身份,尽最大努力把长江保护好……”
当渔民以另一种方式重返长江,打鱼的本领也变成了护渔的经验。“因为过去的打鱼经验,我们知道哪里鱼多,这也成了我们的优势。”唐胜容说。
在得知政策允许退捕渔民转为渔政巡护员后,唐胜容也立即报名,正式穿上巡护制服后,唐胜容也十分激动。“长江哺育了我,现在轮到我守护她。”
巡护一线的日与夜
“穿上这身制服,就要对得起工作”,面对不遵守规定的人,梁多岗耐心劝导:“禁渔是国家的规定,长江的鱼儿,总得给子孙后代留一些,也让他们能看到大鱼啊!”
唐胜容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些人,尤其是老人,在江边垂钓已经是他们的爱好。“钓了几十年的鱼,为什么就不准我钓了。”唐胜容最开始工作时,经常会遇到这种质疑。“我们给他解释,他也不听。我们就把他送到家里,和儿女一起同他们解释,跟他们普及政策和法律。”
面对根植于江边生活的垂钓爱好,赵焕清也摸索出一套“刚柔并济”的执法艺术。巡护队以劝导为先:亮证件、讲法规,首次劝离,二次登记,三次必罚。
渔政巡护这项工作需要人员不间断巡护。“最开始我们是白天巡查,现在白天钓鱼人几乎没有了,”唐胜容说,“更多是在晚上。”
这也改变了他们的工作时间,从每天晚上6点持续到凌晨12点,唐胜容每天至少要有6小时的时间沿江徒步巡查。
她记得有一次晚上10点,她和队友开始在岸边巡查。从深夜11点到凌晨4点,共查处6名违规钓鱼者,巡护队全程录像取证,最终联合警方将所有人带回学习长江保护法。直到晨光微露,浑身湿透的唐胜容才回到家,已是清晨7点20分。
不可否认的是,渔政巡护工作单靠人力,是一项极大的挑战。“需要巡查的河段超过500公里,但我们人手却并不充足。”赵焕清说。
近年来随着科技的发展,“智慧护渔”系统也成了巡护人员的第二只眼。“134.6公里江岸布下47个监控点,2台无人机,还有3艘冲锋舟、2艘快艇每天巡航,还配有夜视仪和50个执法记录仪。”赵焕清向记者展示了叙州区的“智慧护渔”系统。
从2022年开始,叙州区两年时间布设了47组在线视频监控系统,在叙州区长江沿岸织起禁渔防护网。一旦发生下网、钓鱼等违规行为,系统便会发出警报。
在布设中,老渔民的经验也派上了用场,这些监控系统多安装在老渔民选择的鱼类较为集中活动的区域。“退捕渔民发挥很大作用,他们知道哪里是鱼类产卵场,哪里容易有非法捕捞。”赵焕清说。
从“卖鱼”到“卖景”的转型
与他们不同,王明均选择彻底“上岸”,在江边开了家民宿。在2019年长江禁渔启动前,他在江上漂了二十多年。
如今院中花草繁茂,一棵棵月季开得正盛。“以前天天打鱼,哪有时间搞这些?” 王明均俯身侍弄枝叶,不远处长江静静流淌。
“为了长江大保护,肯定没有(二话)。” 回忆“上岸”决定时,王明均语气干脆。
王明均选择彻底“上岸”,在江边开了家民宿。
民宿里的花。
政府退捕政策有三重保障:货币安置、社保和贴息贷款支持。当时夫妻俩拿到回收捕捞许可证补偿,加上渔船拆解、生产工具等补贴,手头有了底气。贷款凑足钱后,他们在紧邻李庄古镇的老宅基上,建起一栋600多平米的花园民宿。
为了让“老渔民”尽快适应新职业,政府工作人员也帮助对接了一些学习班。王明均就参加了政府组织的免费民宿培训。培训内容聚焦乡村旅游和民宿服务的实用细节:从“日常打扫卫生怎么搞”“怎么接待客人”,到专业的“床单铺法”和“摆盘技巧”等。
“政府不仅免除了所有(培训)费用,还提供车费补贴、包伙食。”这20天的免费“充电”,也给王明均的转型之路增添了职业自信。他举了个小例子,“我们现在铺的床单就明显要比没培训过的人铺得好得多。”
长江生态的改善,也给当地带来了旅游红利。以李庄镇下渡口断面为例,其水质持续保持地表水Ⅱ类的标准,有些地方甚至能达到Ⅰ类水标准。2023年以来,李庄镇的游客数量不断攀升,年游客规模从300万人次增加到去年的500万人次,预计今年可能会突破600万人次。2024年,李庄古镇综合旅游收入突破4亿元,这也带动了附近村民的收入。
2023年民宿迎来爆发式增长。据王明均介绍,如今小院整租一天一千多元,旺季电话常被打爆。王明均去年民宿收入十二三万,在他看来,这比打鱼时更轻松安稳。
“江里面你虽然收入高,风里来雨里去的很辛苦,都是体力活,还不稳定。” 王明均笑着摇头,打鱼的日子他十岁上船,二十多年风雨兼程。父亲年轻时江里珍稀鱼种不少,到他这辈时变得十分稀少,鱼量也少三分之一。
虽然不在江上生活了,但现在王明均还是经常去江边走走。而如今,上岸后王明均也有了新发现——江水清了,水草丰茂,江边鸟群翻飞,“没有渔船去打扰它了”。
“鱼翔浅底”,长江又“活”了
三十年江上生涯让唐胜容成为长江生态的活地图。她清晰记得鱼类消失的轨迹:2008年鱼量开始减少,2013年锐减,到2018年“早上打两三小时,只有两三斤鱼”。
而如今禁渔后,唐胜容惊喜地发现:长江的鱼多了!“第一年巡护时,江里看不见鱼。”唐胜容说,“但现在只要到江边,鱼随处可见!不只是普通鱼,还有各种各样的珍稀鱼类。”
谈及禁渔四年来的生态变化,赵焕清也充满感慨,“今年45岁,我也是在江边长大的娃娃……以前我们的江面是看不了这么多鱼的,禁渔后江上的鱼明显多了。”
数据显示,长江禁渔4年来,宜宾市叙州区水域鱼类种群数量和资源量显著增加,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保护区(宜宾段)内鱼类种群监测数量从2019年的48种上升至2024年的92种,长江鲟等珍贵濒危物种频现。
“这是昨天拍到的长江鲟幼鱼,现在保护区鱼类种群已从48种增至92种。”赵焕清自豪地展示着手里的视频。
“变化是相当大!”护渔队员唐胜容感慨地描述着长江的巨变。生态的复苏不只于水中,“以前河边从来没见过的、特别漂亮的鸟,现在也多得很,随处可见。”
最让她自豪的还有水质的飞跃:“河水越来越清澈,现在基本上是国家Ⅱ类水质,百分之百达标。”
采写:南都记者王玮 发自四川宜宾
编辑:程姝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