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当钟垂安来到这所乡村学校,为了让孩子们拥有一个快乐童年,他着手开始一场教育改革。改革从开设心理健康课程开始,校园活动随之排满日程,但很快阻力来袭,师资不足,课程欠缺,有的老师认为“心理健康”就是思想教育,甚至引起是否影响学生成绩的争议。
随着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启动,他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如何在“快乐教育”和“应试教育”中找到平衡。
湖南江华县桥市乡中心小学。
校长来了
五月的湖南阴雨连绵,江华县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桥市乡中心小学的教室里热闹非凡。
天气、河流,山川、动物、日月星辰,春夏秋冬,六七个孩子组成一个小组,被叫到名字,孩子们得一起站起来再蹲下去,“天气”组因名字简单易记,一连被叫了三次,每个孩子蹲起的动作幅度不同,引起一阵笑声。
这是考验孩子反应力的游戏,而组合的名字,指向这堂课的实质:引导孩子探索认识自然。
“大自然里有什么?”
“太阳、老虎、喇叭花、雨、熊猫、向日葵、鱼、小蝴蝶……”被老师选中的孩子一个个站起来,有时回答慢了,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班主任蒋润文走上讲台,播放了一段视频,起初画面是一组漂亮的自然风景,直到中途开始响起迈克尔·杰克逊的《地球之歌》,屏幕切换成工厂烟囱排出的浊气、荒漠化的黄土地、被砍伐的森林、融化的冰川……当“请大家好好爱护我们唯一的家园——地球”的字样出现在屏幕之上,教室里变得极为安静。
孩子们很快在下一阶段的游戏里表现出对大自然的喜好,他们对风景秀美的图片举手赞同,对着垃圾成堆的图片叹气。当课堂讨论起能为保护自然做些什么时,孩子们纷纷埋下头在小纸条上写下想法:“不乱扔垃圾”“绿色出行”“多植树”“多打扫卫生”……每个孩子都郑重地把小纸条贴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很快贴满了黑板的一角。
课堂游戏的最后环节是做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孩子们掏出自带的胶水、剪刀、树叶,教室里从井然有序变得热闹,蒋润文坐在教室后排默默注视着学生,背后的黑板上写着班级的目标:“向着阳光,尽情绽放。”
课堂游戏环节,孩子们做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课堂上,学生们讨论“我们的绿色梦”。
课堂是窥见一所学校的窗口。蒋润文说,这样类似的活动课,班里每两周至少组织一次,课程内容来自一本中小学生心智素养活动手册,手册里设计的“拥抱不一样”“打气能量站”“我的能力会提高”“永远的魔鬼和暂时的天使”等课程,大多伴随游戏展开,课堂的目的则多指向关注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情绪疏导和行为矫治。
孙文(化名)是五年级的一名班主任,她曾为孩子们上过一节心智素养课,课程内容是帮助孩子们建立自信。孩子们被鼓励在小纸条中写下给同学的心里话,“你很棒”“我看见了你的进步”,小纸条被折成纸飞机在教室飞舞,最后随机落在每个人的的手上。孙文记得,孩子们玩得兴致昂扬,很多小朋友在展开纸飞机的瞬间开心地笑了。
还有一次是讲防治校园欺凌,班里有个男孩,爱给同学取外号、骂人甚至动手,总有班里的同学告状。这堂课后,孩子们要写下自己的改变,男孩写下“我不再欺负别人了”。后来,他真的不再欺负同学,孙文为了鼓励男孩,今年让他担任班里的纪律委员,庆祝六一儿童节要准备节目,男孩自告奋勇成了节目主演。
一年前,当钟垂安从江华县教育局来到这所乡村学校任校长,心智素养课随即成了每个班主任的必选课。因为乡村缺乏统一的心理学教材,在钟垂安的鼓励下,老师们尝试在网上申领课程,不到一周,广东省日慈基金会送来了教具和指导手册。这是一家在全国最早探索提供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务的公益机构。2017年,日慈在全国开展心灵魔法学院项目,免费为乡村教师开展心理健康培训,也为1到9 年级的青少年提供心智素养课程。
心智素养活动手册。
心理课本通过寓言的方式,关注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情绪疏导和行为矫治。
关照孩子们的心理健康,让他们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是钟垂安秉持的教育理念。在孩子们眼里,新来的校长幽默,喜欢讲冷笑话,在校园散步,孩子们会主动上前打招呼,捡着一块钱,也要赶过来递给校长。在老师眼里,钟垂安能“整活儿”,“学校不仅开设了心智素养课,校园活动也变多了。”蒋润文说。
五月底,碰上端午又赶上六一,体操比赛、篮球比赛,游园会,端午节包粽子、六一表演,排满了校园日程。这天下午是体育课,孩子们在篮球场上雀跃着,一个接一个篮球在头顶上方划出弧线,钟垂安说,几个原本调皮的六年级男孩爱上了打篮球,最近不欺负同学,也不打架了。前不久,学校举办了一场篮球赛,孩子们和老师比赛,最终以4分惜败,孩子们不服,约定还要再战一场。
师生在操场打篮球。
一场乡村教育改革
桥市乡中心小学地处湖南大瑶山深处,646个学生大多是瑶族,近400个学生是留守儿童。在这里,六年级的学生要集体住校,“孩子们和老师相处的时间,要远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多。”钟垂安说。
钟垂安的办公室就在学生宿舍楼一楼,宿舍楼后是教师宿舍,如蒋润文一样年轻的教师周一至周五住在学校,周六日再回到隔壁乡镇的家里。学生宿舍楼的左前方是一栋五层的教学楼,刚翻修过,宿舍楼前的篮球场虽小但簇新,这些崭新的硬件设施,是这几年国家教育资金投入乡村的印记。
在来到这所乡村学校之前,钟垂安在江华县教育局负责全县的德育工作,为全县学生开展心理健康教育。他曾做过一次统计,全县八万名学生,约百分之五的学生有心理问题。当时他去基层调研,在一些高中看到绩优主义至上的标语“不拼成绩就白活”,忍不住去跟校长商量,能不能把标语改得柔和一些。
在江华县教育局原局长唐孝任眼里,钟垂安有个性,不喜欢应试教育,不赞同题海战术,对教育有自己的想法。在一个以应试教育为主导的教育体系里,钟垂安是那个“少数派”。2024年,他主动从教育局离职回到乡村,临走之前给唐孝任打电话,希望去村里“干点事”。
但要改变一所乡村学校,从不会缺少反对的声音。桥市乡中心小学包括保安、校车司机、宿管阿姨在内,仅有46名员工,大多数老师身兼数职,教学压力大任务重,有的老师长期在村小工作,年龄大,能力不足,甚至不会播放新媒体课件,还有的老师认为“心理健康”教育就是思想教育。钟垂安感受到一些阻力,“有人不支持不理解,上心智素养课也是应付,这些情况不可能一下改变。”
一些年轻的教师认同钟垂安的理念,但实践起来却是另一回事。班主任周清(化名)同时要教科学、语文、体育、心理四门课,分身乏术,“留守儿童普遍缺乏关爱,孩子有时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会故意大声说话扭动身体,我也很难控制情绪,像书本里教的那样,对孩子们永远和颜悦色。”
教室宣传栏。
更大的压力来自外界的质疑。钟垂安最近有些焦虑,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启动,这是为了提升义务教育质量由教育部组织的全国性评估项目,抽中的学校要接受特定年级的课程考核监测,相关的校长、教师以及学生家长也要填写问卷,他不得不开始担忧孩子们的课业成绩。“我最怕家长和老师不理解我,到时候成绩出来,觉得花里胡哨的活动搞得多,但成绩没有搞上来。”
在评价体系仍然相对单一的当下,分数往往是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一些人可能只会看到孩子成绩的好坏,看不到学校欺凌少了,或者孩子们更快乐,更喜欢这所学校了。”钟垂安说。
蒋润文是四年级的班主任,曾一度习惯性地为孩子们的学业感到紧张,但后来她发现一味抓学习并不管用,“你讲你的,孩子们根本没有任何反馈,心早已飞到窗外去了。”蒋润文只能自己改变教学方式,“一个上午安排了四节语文课,我拿出一节课上心智素养课,还能让孩子换一下思维,提高学习效率。”
抛开一切外界压力来看,钟垂安始终有自己更重要的价值排序:培养一个心理健康、人格健全的人,远比培养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人更为重要。
端午节,师生一起包粽子、吃粽子。
去年,钟垂安去长沙湘雅医院深造心理学,见到一些家长带着抑郁的孩子来看病,“家长不关心孩子的病,只关心孩子什么时候能回到学校”,家长的态度,让钟垂安难以认同。
相较于城市家庭因为争夺教育资源难免被绩优主义裹挟,在教育资源更薄弱、更落后的乡村,更多的教育主导权仍在学校,这也给了钟垂安乡村教育实践的空间。一位乡村教师介绍,因乡村孩子的家长多在外务工,并不一定能注意到学校的变化,“大多数家长没有那么紧张成绩,孩子们只要能在学校吃饱饭,接受教育、有老师管教就很满意。”
桥市乡中心小学。
孩子们的烦恼
搁置“教育改革”“心理健康”这样抽象的词汇,孩子们对一所学校变化的感知是朴素的。“上课很有趣”“心理课能减压”“学到了排解情绪的方法”,这是出现在孩子们口中的高频词。
几乎所有受访的孩子都提及最喜欢“压力火山”,那是一堂指导孩子们排解情绪、缓解压力的心智素养课。老师在课堂上让他们吹气球,“如果一直吹,气球就会爆炸,压力太大的话人也会爆炸。”六年级的男孩王卓(化名)说话像个小大人,因为这堂课,他学会了处理情绪的方法,“不开心的时候会打篮球、找朋友聊天或者玩会儿手机。”
但即使在一所将“心理健康”和“快乐”置于最重要的位置的学校,孩子们仍然有自己的烦恼。王卓最近有些郁闷,一度两次语出惊人:“不想活了”。一次是临近期末没考好被老师批评,一次是过生日,妈妈送了礼物但没回家团聚,他有些伤心。
王卓的父母常年在广东打工,他和妹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在他眼里,自己从小就是被家里忽视的孩子,妹妹王欣(化名)更受家人宠爱。过生日,妈妈会买礼物回来看她,奶奶也觉得妹妹成绩好,勤快,嘴甜,懂事。这几天王卓牙痛,妈妈工作忙回不来,班主任周清给他简单上了点药,父母承诺放暑假带王卓去医院。
不久前,在发现王卓的情绪波动后,周清联系了他的父母和奶奶,当问及奶奶是否知道孙子情绪异常时,奶奶的脸色暗了下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曾因这件事被老师专门叫去学校,只说“知道是知道的”,此后便不愿深谈。
这是一个家长为孩子们的情绪问题感到“耻感”的时刻,钟垂安说,类似的事情十分普遍。“家长一听孩子有心理波动,甚至都不叫‘问题’,需要和班主任沟通,他们下意识是心里有想法,我们又怕给孩子贴标签,如果大家都把这个事看得很严重,那就过不去,其实很正常,我们只要帮助孩子度过这个坎。”
前段时间,王卓和妈妈通了一次长途电话,妈妈特意解释了孩子生日那天加班回不来的原因,王卓说,他理解妈妈,但对于一个六年级的孩子来说,“不想活了”到底是随口而出发泄情绪的说法,还是内心真实的心声?王卓没有回应,他只说,这句话,最早是从手机里看到的。
在这所乡村学校,孩子们大多和爷爷奶奶生活,父母不在身边,于是手机几乎成为了他们课堂之外生活的全部。王卓喜欢玩《王者荣耀》,已是星耀段位,周一至周五手机不准带到学校,周六周天回家,常在游戏里泡四五个小时。
班主任蒋琳琳曾对班里的孩子做过统计,三分之二以上的孩子玩网络游戏。为了管教孩子,在这样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家里装上摄像头,方便千里之外务工的父母随时掌握孩子的一举一动。王卓家的摄像头就装在家里一间砖瓦附属房的屋檐下,正对客厅,为了躲避“电子眼”,王卓有时会刻意躲在卧室打游戏。
孩子们有许多方法逃避家长的监管,一个周末过去,回到学校,蒋琳琳看着他们眼圈发黑,眼睛发红,上课发呆,“一定是头一天玩手机,睡得太晚。”
网络的普及也带来了新的令人棘手的难题。蒋琳琳班里有一个女孩,三年级时模仿着网上的内容手绘了一册漫画,画面性感,文字露骨,引起全班传阅。但孩子们尚不了解其中的禁忌,蒋琳琳不好开口,只能建议她画一些其他内容配上更符合“年龄”的文字。
在多位受访教师看来,网络似乎过早的“催熟”了孩子。六年级的女生娜娜说,班里很多女孩在网上聊天,聊天对象有同班男同学,也有更高年级的初中生,班上“谈恋爱”的有好几对。有一个男孩,父母离异,父亲在外打工,最近喜欢上班长,表白失败了两次,有些EMO,常常坐在篮球场边看着天空流泪,班里同学安慰他,还会被骂。
在这个乡村,家庭离异是普遍现象。周清曾教过一个班,一半以上的孩子父母离异,没有父母的支持和关爱,手机便成为了孩子排解情绪和寂寞的工具。“难过的时候,思念爸爸妈妈的时候,如果我有手机就不会了。”王卓告诉记者,他希望爸爸妈妈在家附近工作,“但那样就没办法挣很多钱”,过年后父母要外出打工,他和妹妹会偷偷躲在房间里哭。
这个六年级的男孩有着异于年龄的成熟,三年级时已知道挣钱不易,嘴上念叨“以后钱更难赚”。他喜欢一位游戏主播,对未来的人生规划是,周一到周五去厂里打工,周六周天和“偶像”一样去当游戏主播挣钱。
孩子们的世界远比大人想象中复杂,又远比大人想象中单纯。一名六年级的男孩瑞瑞(化名)说,班里有很多人“谈恋爱”,但“其实手都没拉过”。
与许多大人将游戏和“早恋”视为洪水猛兽不同,多位受访老师强调,玩游戏,对异性有好奇,是正常不过的事。“爱玩是孩子的天性,有的孩子正要进入青春期,他们对两性之间的感情又害怕又好奇,关键是老师们要善于引导。”蒋琳琳说。
校园里关于防性侵的宣传栏。
未完成的试验
乡村学校呈现出的复杂面向,让人难以回答,心理健康教育,到底能为解决孩子们要面临的问题有哪些帮助?钟垂安的答案是,孩子们会因为心理健康教育而发生改变,“不是说他们未来会变得多好,但是他们会变得更乐观、更开朗、更自信。”
他强调,乡村心理健康教育不是为了治疗孩子,而是真正让孩子了解自己,掌握排解压力、舒缓情绪的办法,找到为人处事之道,更幸运的情况是,孩子会在无忧的童年中探索世界,找到自己的志趣。钟垂安举了一个例子,他的女儿从小并不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但在一种宽松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最后在高中厚积薄发,找到了自己终身热爱的林业作为事业的方向。
很难说,钟垂安的教育理念究竟从何而来,但唐孝任无疑是对他的职业生涯影响深远的人。2013年,唐孝任上任江华县教育局局长,县里一所中学的初中生自杀,引起当地教育系统的震动,又遇上推行聘任制,两名长期不在岗却在编的女教师为了编制闹到教育局,师生不同程度暴露出的心理问题,让他决心在全县推行心理健康教育。
当时,县里每所学校需要选派1至2名教师参加教育局统一组织的心理健康培训班,钟垂安当时在一所镇小任职,被推荐进入培训班学习,自此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包括钟垂安在内,当年全县一百三十余名教师通过培训和考试获得心理咨询师证,这些教师,成为了日后江华县持续推进心理健康教育的种子。
2018年,广东省日慈公益基金会注意到这个地处偏远尚未脱贫的县城,当时乡村心理健康教育在县里刚刚起步,教育资源缺乏,在当地心理健康教师的牵线下,唐孝任拍板,全县师生开始使用日慈免费提供的心智素养指导手册,最高峰时覆盖全县4万余名学生。
心理课课堂。
唐孝任向记者谈及钟垂安到乡村学校的选择,那是一种想要在乡村实现理想教育的抱负。据不完全统计,当年130多名教师中,仍有一批人,还在坚持心理健康教育之路。唐孝任称,这些后辈有些成为了专业的心理专家,有些则在向逐渐成为一名“乡村教育家”努力。
过去十余年,包括推行心理健康教育在内,教育改革在唐孝任的主导下在江华县轰轰烈烈铺开,以至于“江华模式”、“江华经验”成为教育界熟悉的名词,但也不乏参与者提及,尽管疫情之后,国家层面越来越重视青少年心理健康,随着“双减”的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应试教育题海战术的弊端,但传统的教育观念,仍是一堵坚实的高墙。
今年,桥市乡中心学校一年级招生又少了两个班的学生。钟垂安说,家里条件还过得去的,为了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大多在县城买房上学,现在孩子也变少了。过去一年多,学校改革,“有的学校抓课业、卷分数,我们在搞校园活动,还是拉开了一点距离。”钟垂安笑笑,“择校嘛,就是挑选老师,把成绩搞上去。”
在当前的应试指挥棒下,钟垂安颇为无奈,许多教育学者,都曾总结过什么是好的乡村教育。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曾在一次乡村教育交流会上强调,乡村教育的目标,应该超越单一的升学导向,“帮助有能力的孩子走出大山,也要关注留在乡村的孩子,让他们在大山里过上好的生活。”
类似的观点,也被唐孝任和钟垂安反复提及,他们都认为,好的教育应该是一种个性化的教育:让孩子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兴趣,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
如何让教育最终实现个性化,既让有能力走出乡村的孩子能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找到位置,也让留在乡村的孩子找到自己的发展路径?在这场试验中,钟垂安还未有明确的答案,他仍在思考,如何在升学成绩与理想教育之间找到完美的契合点。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蒋小天 发自湖南
编辑:梁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