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美好生活靠劳动创造。南都N视频微文明栏目推出“凡人匠心”系列报道,讲述广东基层劳动者在平凡岗位上把生活变成每一天的创造,将一件简单的事做得不简单的背后故事。
踩着滚筒,如履平地,网友激赞“见过的最丝滑的舞步”。
干了水磨石二十几年的曾连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把干活的视频发上网,会收获这么多点赞。有人在他身上看到了最普通的劳动者所闪耀着的光芒,“当把一件简单的事重复做,就不简单了。”
当南都N视频记者提出采访时,这位来自江西赣州,生活在广东梅州大埔的老师傅有些羞涩地说,“这就是最普通的活计,没啥值得说道的。”
要不是互联网,传统水磨石这门“古早”手艺活确实很少会有话题度。但2000年前后,水磨石却是不少民房住宅装修的主流选择。那时候,许多人关于楼房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些斑驳参差的地面——它代表了一代人的审美观。
曾连声正是靠着这门手艺活,养家糊口,撑持起了一家几口的生活。
如今,有了光鲜亮丽的瓷砖,相形之下过于质朴粗糙的水磨石正慢慢淡出。而这反映到曾师傅身上就是,生意没早些年景气了。“把视频发上网,也是让人见识我的技艺,好接更多的单。”他说。在网上意外得到流量垂青,曾有外地网友找他下单,但都是在外地,太远也没法去。
如今流量过后,一切如常。不同的是,他有时候有“得意之作”,会把视频放上平台,并配上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BGM——当鼓点跳动的时候,他的舞步正如网友所说,“像极了太空漫步”。
以下为曾连声的自述:
从“什么都想干”到“就干一件事”
我做水磨石这个工艺,还得从1998年说起。那一年,我刚刚17岁。那时候在学校成绩不好,就跟父母商量后,决定来梅州跟哥哥学一门手艺。
我哥出社会比我早,在梅州一直做水磨石的生意,就是跟着包工头东闯西走干工程。那时候,他每天的工资都按“点工”算。什么叫点工?就是干一天工,结一天工资。我入行后,工资也是这么算。
刚出来那会儿,主要在工地干杂活,日子有点苦,我一度吃不消。每天夜里睡前,身体像被掏空,脑海里一遍遍闪现:要不,不干了?
曾连声在工地干活。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天来工地,是做清地板的工作,工具用得不称手,加上以前没干过重活,一上午十个手指全磨出了水泡。
除了干这个,还有提沙浆的活,每趟要提两桶,约三十斤重。一天下来,我已经数不清提了有多少趟。那时身板小,提的过程中沙浆难免溢出来,加上脚也出汗了,接触上水泥浆,最后皮肤都被腐蚀掉了。
干杂工时,一天要干满10小时,从上午7点到中午12点,下午1点半到6点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工资下来,得有20多块钱。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半年,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回江西老家了。在家里跟父母干了半年的杂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心里总觉得钱挣得少。于是咬咬牙,我又回了梅州,跟着我哥干。这时候,我的心算是安定了。行吧,那就沉下心,好好干。
后来,我逐渐适应了工地生活。现在想想,开头总有万般难。年轻时心不定,什么都想尝试,其实最后不如就专心干一件事。
三年后,我哥决定出来承包工程单干。自然而然,我也跟着他一起。凭着前几年做杂活的经验,大部分水磨石工序我已熟悉。随着做工愈发熟练,后来“点工”的工资也涨了。一天下来,得有四十多块。
“生活的苦熬过去,天就亮了”
等到我自己单独在梅州承包工程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了。在这十年多的光景里,我历经结婚、添丁、建宅,再到妻子重病离世......人生的悲欢聚散都走了一遭。最后结果是,我“欠”了一屁股债,得有二十多万元。
中间有段日子异常艰难,带着老婆四处求医,小孩只能给家里人照看,工作也搁了下来。加上老家盖房子的钱没还,经济压力非常大。
曾连声。
尽管到处东拼西凑,但不幸的是,我老婆还是走了。生活没有给我喘息的机会,想着还欠人家的钱,心里总不踏实。
以前一直跟着我哥干,饭是有的吃,但挣得不多。想了想,我决定自己单独闯一闯。
因为在梅州干了那么多年,积累了一些人脉。加上我哥当时转行做内外墙的工程,碰上有人要做水磨石的活,都介绍给我。所以,我出来单干,并没有想象中难。
有时候工程量大了,比如做一栋楼的水磨石,我也开始请杂工干了。一天下来,刨去给的“点工”钱,能挣到七八百,多的时候一千。
陆续还了七八年,我终于把这笔债还清了。还完最后一笔的时候,真觉得浑身轻松。不过别说,自己单干和给别人打工就是不一样——起得有劲,睡得踏实,累也甘愿。
现在回头看,那段艰难的日子,不也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了?熬过去,天就亮了。
“水磨石工艺,精髓在于‘细’字”
最近网上火的那段踩滚筒视频,它是工艺中一道收尾的工序。通过滚筒的反复碾压,将铺设好的石米压实,使水泥浆均匀上浮,从而确保最终的图案平整、清晰、有质感。
曾连声在踩滚筒。
再追溯到水磨石这门手艺的源头,它源于乡村。最初,人们以天然石料加水磨制,成品虽显粗糙,却质朴耐用,因此成为农村庭院、门厅等地面的理想选择。
水磨石的制作工艺精细而复杂。首要是基层处理,必须确保基面平整洁净。其次是材料配比与水线铺设,将白水泥、石米等骨料与水混合成浆料,再用滚筒反复碾压提浆,确保平整度。待浆料完全凝固,通过机械精细打磨,最终呈现出独特的纹理与光泽。
总结下来,精髓在于一个“细”字,从头到尾,每一道手续,都离不开工人的一丝不苟。
曾连声的钢制滚筒。
“踩滚筒”这项工序对于我来说,上手并不难。我反倒认为,最考验技术的部分,是用机器打磨使地板,由于无法到达边角位置,需要手工用小角磨机进行精细打磨,过程中粉尘弥漫,人影都看不见,呛得人呼吸不过来。
在20世纪初,水磨石是梅州许多公共建筑、新建商品房的地面标配。要说梅州的水磨石,和别处的大路子差不多,大家图的是实惠和经久耐用。但差别就在选料和手上功夫的精细活儿上。我做出来的,又平又好打理,还能根据客户要求设计出不同花样。
虽然现在城里流行各种亮闪闪的地板砖,但在乡下,水磨石依然是老百姓眼里的“实在”地面。
“踏实把活儿干好,开心把日子过好”
回顾我入行之初,水磨石曾是城乡建筑地面的主流选择。后来,随着行业的演进,机械化普及与新材料的出现,市场对传统水磨石的需求量开始减少。
转折点出现在2012年前后。那时,县城里的商品房兴起,提供了更多材料选择,直接冲击了水磨石的市场。
当时还出来一个政策,新建商品房多是高层建筑,水磨石的施工过程会排出污水。于是,高层住宅装修被明令禁止使用这一工艺。
在生意最好的年代,我做水磨石流水线的工艺,一年工作量稳定在六七千平方米。而现在,我一年的接单量已降到三五千平方米,降幅接近半数。
曾连声做出的水磨石地面。
在大埔县,行业还面临着“后继无人”的挑战。由于工作强度大,年轻人普遍缺乏兴趣。我已经四十多岁,在咱们这行,岁数算小的。
但面对市场的变化,我也没有太大气馁。在工地干活,时间总是很好打发。有活来了,我就认真干,没活了,我就认真生活,找朋友喝喝酒、聊聊天。另外,县城的活儿是少了些,但在农村还有广阔市场。
最近,我还有一个接活的新途径,就是通过抖音。六月初,在一个较清闲的工作日,我拍了一段滚水磨石的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当时主要为了扩宽接单途径,再宣传自己的技术,没想到后面就火了!
短视频火了之后,网上说要找我做活儿的、想采访我的,确实不少。可我琢磨着,太远了去不了,只能接本地单子。
曾连声身后的这栋楼,其水磨石工程正是由他承包。
从当杂工开始,在江西老家与梅州之间兜兜转转半年,又重新拾起这份工,我就知道,这一生与水磨石这门手艺已是命定。
说来也巧,我的第二任妻子,也是通过水磨石结缘。当时请了一个阿姨做杂工,跟我干了很多年。看我人品不错,于是介绍朋友的女儿跟我认识。之后我俩看对了眼,就结婚了。现在我有三个小孩,两个都出社会了,一个还在读书。
以前有段时间,孩子们读书不太上心。我就带她们到工地干了一天,她们就再也不愿意来了。于是,我就跟她们讲,现在读书苦,是为了以后不辛苦。现在她们都长大了,我也不盼着能赚多少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生活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踏踏实实地把活儿干好,开开心心把日子过好。在本地县城,我所知道的,年纪最大的水磨石师傅有60多岁,但愿我也有这份力气,能一直干到那个年纪。
统筹:李陵玻 陈杰生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张思琦
视频:南都N视频记者 张思琦 实习生 周方雄
设计:沈淑婷 何欣
出品:南都政务新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