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广东省档案馆。一份泛黄的彩色扫描件,吸引着参观者的目光。
玻璃展柜内,是侵华日军“波第8604部队”的《留守名簿》——这份首次在国内公开的名册,如同一把迟到的钥匙,试图打开一扇被刻意封锁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黑箱。
它的到来殊为不易。
广东省档案馆“抗战档案史料捐赠仪式”现场展出的“波第8604部队”名册(复制件)。新华社发
穿越重重壁垒,在日本学者松野诚也教授的协助下,这份由侵略者自己编纂的名册,最终被广东省档案馆征集入馆,弥补了华南地区日军细菌战官方文献证据的重要缺失。
近日,电影《731》宣布定档9月18日,将公众视线再度引向那段被刻意掩盖的黑暗历史。
“波第8604部队”与“731部队”同样收录于《旧日本军细菌战部队关系图》(属“平行关系”),他们驻扎广州,将魔爪伸向整个华南地区,拿活人做细菌实验,秘密杀害无数的粤港难民。
然而,这些罪行因人逝、物损,以及在日本政府的刻意隐瞒下,一度遮蔽了半个世纪。直到1993年原“波第8604部队”班长丸山茂的忏悔证词面世,沉默的铁幕才被撕开。
此后,学者奔走、证人追忆、跨国协作推进、碎片逐渐拼合……一条通往历史真相的路,走了30余年,最终这支“隐匿恶魔部队”的真实面目被揭开。
市民驻足观看首次在国内公开的“波第8604部队”名册(复制件)。广东省档案馆征集整理部提供
沉寂50年的真相浮出水面
1995年7月26日,78岁的日本老兵丸山茂身穿黑西装,来到中山医科大学(原中山大学医学院,现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
“这就是当年‘波第8604部队’第4课最为机密、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据当时在场的广东省社科院历史所退休研究员沙东迅回忆,丸山茂用颤抖的手指向一座建筑,声音低沉:“那些被毒死的人,就是送到这里进行解剖。”
当天下午,丸山茂随团到广东省博物馆参观了即将开幕的广东抗日史迹展览。之后他用日文写出:“人们本来应该用石头来打我,可却用宽阔的胸怀来欢迎我。这使我感动得流泪……”
时间回到1994年1月。
广东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收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专家郭成周、廖应昌的来信,告知正在编写《侵华日军的细菌战》,希望派人配合调查广东的情况。
信件附上仅有的线索——两页复印件:
一份是《旧日本军细菌战部队关系图》,显示除了有在东北地区臭名昭著的“731部队”外,日军1939年还在广州成立了“8604”部队;
另一页标明:“波第8604部队(广东)(中山大学)”。
生于1938年的沙东迅,当时是广东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长期从事广东历史研究。此前,他从未听说过日军在广州开展细菌实验。“如果事情被刻意隐瞒了,我就必须查出来,将它公之于世。”
以这两张复印件为起点,沙东迅开始了艰难的调查取证。
时任中山医科大学行政科长的徐球自小住在学校附近,犹记得日军曾在学校拉起铁丝网,戒备森严,且有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出入。
在原中山大学医学院药物研究所听过课的明华生及中山医科大学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沙东迅在校园内找到了用毛笔字写有日文“係长室”的旧木椅,也发现了产自日本东京的铸铁柜。
同时,沙东迅在广州市档案馆发现了日文统计图表,包括《两广地区(及港澳)鼠疫疫情一览表》《华南传染病发生概见图》等,均由“波第8604集团防疫给水部队”于1944年编印。
“由于缺乏最直接的证据,还很难将‘波第8604部队’与细菌部队画上等号。”正当沙东迅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日本方面传来了新线索。
日本老兵口述披露细节
1993年底,丸山茂在东京参观“731部队”罪行展览时,深受震动。
良知的煎熬最终促使他打破沉默,向日本左翼民间团体口述了自己在华南参与细菌战活动的经历。口述内容经整理成文后,于1994年3月由郭成周辗转寄至沙东迅手中。
据口述文揭露,“波第8604部队”的前身创建于1938年9月,当时称“第21野战防疫部”。
1938年10月12日,该部队随侵华日军在广东大亚湾登陆,10月31日抵达广州后,便迅速相中了当时医疗设施齐全、绝大部分人员已迁走的中山大学医学院,并在此设立本部,部队也更名为“波第8604部队”。
与“731部队”一样,“波第8604部队”对外宣称“防疫给水部”,实质是进行细菌研究和实施细菌战的部队。据丸山茂口述,这些细菌不仅被送往日军前线用于作战,还被用作大规模杀害粤港难民。
“当时我是广州‘波第8604部队’第1课细菌检验班班长……该(部队)机构较为庞大,是配属1200多名专业人员的师团级单位,有专业将校约100人。”丸山茂在口述稿中称,部队下设6个课(日本的行政单位),包括研究细菌、传染病治疗等。其中第4课专门从事鼠疫培养和病体解剖,工作地点专门用铁丝网围起来,禁止与外部人员一切交往。
据丸山茂口述,1942年,许多香港人被赶到广东,日军就设置了“滩(南)石头收容所”安置这些难民。当年4月,丸山茂被派到南石头作疟疾调查,见到了第1课细菌检验班的卫生伍长的场守喜。
2022年3月22日拍摄的位于广州市海珠区的南石头监狱遗址与海港检疫所旧址(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
的场守喜把丸山茂带到珠江边没人的地方,郑重地告诉他,由于香港来的难民实在太多,收容所已人满为患,军方就命令“防疫给水部”用细菌秘密杀死他们。“为了你的安全,这事一辈子都不要说出去。”
“波第8604部队”部队长派飞机到东京运来肠炎沙门氏菌,投放在晾凉的粥水里,收容所很快就出现了患者。
实地调查核对事实真相
沙东迅后来找到当时在收容所待过的广州“小难民”冯奇。
据冯奇讲述,当时收容所里每天多的时候都有二三十人死亡,大家其实已经察觉伪政府和日军提供的味粥有问题,因此也流传一句打油诗:“不食味粥肚又饥,(食后)肚痛必屙无药止,一定死落化骨池。”
冯奇向沙东迅回忆说,日军还会强迫难民打“防疫针”,很多人打完发烧、抽筋,几天后就倒地不起。日本人还来收容所招人做工,实际是把青壮年送到检疫所喂蚊子、跳蚤。有消息传出,这些人日渐消瘦,直到死亡。
丸山茂的揭露证言在日本公开发表后,日本右翼组织有人说他是编造的。为此,1995年日本朝日电视台委托一个日本株式会社派出调查摄制组,带着丸山茂一起来广东实地调查核对事实真相,这才有了前面所说的丸山茂的现场指认。
与丸山茂同行的,还有日本民间调查团团长糟川良谷。他之后更带来了另一名“波第8604部队”老兵井上睦雄的揭发证言,让丸山茂的证言不再是孤证。
沙东迅说,井上睦雄供述其所在的第四课昆虫班大约有10名卫生兵,主要在现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北门与东门之间用石油罐饲养老鼠,以培养鼠疫菌。石油罐每次放入一定量鼠疫跳蚤,白野鼠被吸干血后只剩下皮包骨,需要不断补充,日本军就让附近的居民持续“献纳”活鼠。
“井上睦雄说有100个左右的石油罐,每个月的任务是要提供10公斤鼠疫跳蚤,后来起码要生产15公斤。”沙东迅说。后来,美军用飞机炸毁了5栋老鼠饲养舍和鼠疫培养设施,他们的工作才不得不停止。
井上睦雄的证言还透露,“波第8604部队”为检验细菌的效果,会对被注射细菌的人体进行解剖。多的时候,他们一天要解剖四五人,地下室更堆满了用福尔马林泡着器官的玻璃瓶。
抗日战争时期《抗战旬刊》曾刊登有关日军在番禺对民众打毒针的报道。广东省档案馆征集整理部提供
沙东迅长年走访调研,翻查书刊、报纸和档案发现,“波第8604部队”不仅在广州进行细菌战活动,还在广东各地,乃至广西、福建、云南、四川、香港等地都有进行细菌战活动,杀害了大量中国军民。
沙东迅在中央档案馆等编的《细菌战与毒气战》中发现,在1937年11月7日,3架日机由唐家湾起飞,在广九铁路投弹并撒白、绿、黄色药粉,均为肺痨病菌。1941年五六月间,日军派汉奸到粤北,冒充逃难的难民偷偷将细菌药物放进水缸、食物、水井等处,使很多群众中毒死亡。
广东省档案馆馆藏广东省政府1939年5月20日的训令中提到,日军“为防止我游击队蔓延,早有广散传染病细菌于战区之计划。近由东京运沪大批菌苗……令于放弃阵地时,投置于河、井及民房中……”
1939年6月1日,据中国铁道部运输司令钱宗泽电称:“敌派汉奸冒充难民,携带热水瓶,内藏霍乱、鼠疫、赤痢、伤寒等传染病菌,潜入粤、桂、滇、蜀,投入于我军阵地水源中……”
在广东省档案馆馆藏的一期《抗战旬报》中,也刊登着日军假借防疫的缘由,对到番禺市桥市场买东西的同胞打针,导致4人死亡的新闻。
对隐匿历史的终极印证
2025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88周年。
广东省档案馆内,一场特殊的捐赠仪式正在举行。现场没有喧哗,没有掌声,只有一份厚重的泛黄扫描文件被缓缓展开在展台上——那是日本学者松野诚也捐赠的侵华日军“波第8604部队”《留守名簿》。
这本名册编纂于1945年2月1日,是当时日本陆军省为集约化管理部队而设立的官方备案文件。《留守名簿》记录着编纂时仍在籍的860名成员,包括他们的姓名、出生年月、兵种、职务、户籍地等信息。
名册原档存于东京,战后曾被日本政府长期秘藏,直至2019年才被世人知晓。日本政府迫于各方压力,终于在2025年5月14日公布该档案。这份由侵略者自己编纂的名册,以不容辩驳的方式,完成了对那段隐匿历史的终极印证。
“粤港难民纪念园”石碑前不时有人献花。
2025年8月18日,广州海珠区南石头街道,一处寻常居民小区的角落,青灰色石碑静静矗立。碑上刻着6个字:“粤港难民之墓”。字迹已有些许风化,却依然清晰。碑前摆放着两束黄色的菊花,花瓣微垂,似在低语。
30年前,也是在这个初秋时节,沙东迅曾陪同丸山茂来到此处。来的路上,两人路过一家鲜花店。丸山茂特意购买了一个大花圈,请沙东迅为他写字。
沙东迅问他:“写什么?”
丸山茂沉默良久,说:“就写‘日中友好,永不再战’吧。”
那天,老人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一叠千纸鹤——那是他临行前请日本小学生折叠的,一枚一枚地铺在墓碑前。
“历史不会重演,更不能伪造。对于我们来说,这段历史永远不能忘。”沙东迅说,日军“波第8604部队”组织庞大、严密,保密性特强,但对日军犯下的罪行必须继续深挖,彻底揭露。
如今年逾八旬的他,也希望有更多研究者能继续开展后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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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石头地下那些无名之骨
南石头收容所死亡的难民那么多,最终他们的遗体去往何处?
沙东迅通过丸山茂寄来日军占领广州时印制的日文广州旧地图复印件,确定日本人所称之“滩石头”就在广州造纸厂北部和珠江东岸,一眼就可看出是“南石头”。
20世纪50年代初,广州造纸厂在南石头邓岗附近修建职工宿舍,在南箕路附近挖出大量被随意掩埋的骸骨。1982年,广州造纸厂拆平房建楼房,挖地基时又发现三四批尸骨,每批100副以上,杂乱无章。附近的老人称,这些骸骨都是抗战时期南石头难民收容所运过来填埋的。
沙东迅后来也找到当过难民的肖铮。肖铮说,当时收容所化骨池几近填满,日本人便让人把尸体抬到南箕路山岗上埋葬,其父亲也抬过。
对于死亡人数,幸存者们说法不一。但据沙东迅估计,埋葬在南箕路的无辜者尸体数以千计。
一个孩子眼中的“隔离所”
汕头自媒体博主曾健鹏多年关注抗战老兵,也曾在老兵们口中听到当年日军在战场使用类似生化、细菌武器的事情。他与朋友借助各种力量,在台湾搜集到多份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电报,其中不乏日军在战场释放毒气、准备将病菌散发出去的信息。
汕头88岁老人李木来,自小居住在新梅里(位于现汕头市金平区)附近。1939年汕头沦陷后,日军在中山路设立“隔离所”,背后是焚烧尸体的大烟囱,成为困扰其数十年未散的童年阴影。他特意找到曾健鹏,讲述了这段往事。
石碑位于广州海珠区南石头街道。
“汕头土地不多,旧时粮食主要靠北方运输。当年日本军攻占了多个港口,导致粮食供应非常少。”李木来回忆说,当时的汕头市民主要靠救济粥、野菜,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后期他甚至跟哥哥去扒日军马粪,从中挑出大麦洗干净用以充饥。
当时很多人没有食物,饿晕、病倒在家中。李木来亲眼看到有穿着卫生服的日军进入房子里,将这些卧床的人抬到隔离所。还有一位李木来相识的人,因在中山路附近摔倒不起,就被日本人抬到隔离所里打针。事后家属赶至现场,人已经被焚化。
由于当时李木来年纪比较小,日本兵对他较不防备。李木来曾看到有白大褂的日本人拿着针筒,在隔离所屋内对人注射不明液体。而屋后就是停尸场,以及日夜几乎从未停歇的焚化炉。
采写:南方+记者 陈彧 通讯员 王寒
摄影:南方+记者 吴明
剪辑:南方+记者 万稳龙 实习生 万骏芳
来源:南方Plus
编辑: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