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师节到来之际,作为我国著名儿科泰斗钟世藩教授(共和国勋章获得者钟南山院士的父亲)的首位研究生,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沈皆平深情回忆了与恩师之间的点滴往事。如今91岁的沈皆平,言谈清晰,逻辑分明——身上清晰可见师风烙印:重实践、求实证、怀慈悲。钟世藩精湛的医术、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仁爱之心,照亮了一代又一代医学后辈的道路。
钟世藩(1901年—1987年),著名儿科学专家、病毒学家、医学教育家、国家一级教授。1930年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取得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944年至1945年考取公费留学,在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医学院进修病毒学。回国后曾任南京和贵阳中央医院儿科主任,湘雅医学院儿科教授,广州中央医院院长兼儿科主任,岭南大学医学院儿科教授。1949年被世界卫生组织聘为医学顾问,1953年院系调整后任广州中山医学院儿科教授兼主任。
讲述人:沈皆平,1934年7月生,儿科主任医师,历任中山一院儿科主任,儿科教研室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
01/
结缘儿科,开启三十余载师徒情
1951年,沈皆平考入中山大学医学院。在当时,钟世藩已是华南地区儿科顶尖专家,他授课时“简明扼要、娓娓道来”的风格,令沈皆平如沐春风。“听钟教授讲课,是一种享受。”70多年过去了,沈老依然记忆犹新。
钟世藩(左五)与学生,右二为沈皆平。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1956年。沈皆平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工作。当时,医院找到沈皆平,动员他到神经科工作。可就在他准备奔赴新岗位时,却突然接到医院通知:“钟世藩教授希望你能留在儿科。”
原来,沈皆平在儿童医院实习时,被推荐在结业交流会上发言,当时钟世藩刚好坐在教师席,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不仅是一次伯乐相马的识才之举,更开启了一段延续30余年的师徒情缘。从此,沈皆平在钟世藩的悉心指导下,开启了在儿科领域的探索。
钟世藩送给沈皆平的外国杂志。
沈皆平在海南和美国期间,与钟世藩来往信件。
成为住院医生后,沈皆平从最基础的静脉注射练起。在那个医生稀缺、病人众多的年代,他在实践中千锤百炼,哪怕是细如发丝的小孩头皮静脉,也能一针见血,甚至连外科医生有时也会请他去帮忙。后来,也正是由于这“针无虚发”的绝活,让钟世藩看中了他做科研的潜力。
沈皆平还分享了一件趣事:“有一个星期天,钟老师说他有点不舒服,让我去给他做一个血常规检查。我赶到后见他状态尚可,顿时明白他其实也是想考考我操作是否熟练。”最后,沈皆平顺利完成检查,告知老师检查结果,钟世藩查看报告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02/
他是实证精神的启蒙者
追求真理的引领者
医学强调基于实验和观察的实证研究,钟世藩极其重视临床实证。当时,医院儿科病房的旁边就是化验室。刚到医院工作的住院医生不仅要学看病,还要亲自为患者做血、尿、大便常规。例如,对怀疑患了阿米巴痢疾的患者,医生要在患者大便中找阿米巴原虫;对怀疑结核性脑膜炎的病人,医生要自己动手在脑脊液的蛛网膜涂片找抗酸杆菌。“钟老师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准确地把握病情,做出精准诊断。”
钟世藩在查房。
“再高明的医生,在病理医生面前也要低头。”这是钟世藩常对年轻医生说的一句话。他极力推崇临床与病理结合的医学教育,要求医生要尽可能追踪死亡病例至病理解剖室。在他的推动下,中山医儿科自1950年起系统性开展对病死新生儿的尸检,为临床诊断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反馈。
“钟教授对病历撰写的要求很严格,他告诉我们:看一个医生所写的病历,就能大致看出他的医学水平;看一家医院的质量,也要先看它的病历。这也影响了后来我对年轻医生的要求。在病历上,一定要看到医生的思考,到底是根据什么症状、体格检查或报告作出的诊断。即便是有了先进检查技术的今天,这种观点依然没有过时。”沈皆平说。
钟世藩所写病历。
钟世藩不仅临床经验丰富,更以博闻强识、根基深厚著称。沈皆平还记得,在一次疑难病例会诊中,听完病历汇报和各级医生发言,钟世藩指出:“这应考虑神经母细胞瘤。”随后,他请医生们拿出《Nelson儿科学》,准确指出章节页码,让大家把这个病的诊断要点读出来。在念完之后,大家觉得病人的表现真的很符合书上的诊断。“若不是把学问嚼碎了吃进肚子里,怎能有这样的底气?”沈皆平说。
1965年,钟世藩(左一)在图书馆教师阅览室查阅文献。
03/
从现实痛点出发
开启病毒研究的深入探索
在钟世藩从医的年代,医生最常面对的是营养不良、传染病与感染性疾病,如结核、疟疾、百日咳等。许多具有传染性却非细菌感染的疾病,多被怀疑是病毒所致。但当时既难分离病原,更缺乏特效治疗和预防手段。这一现实激发了他探索病毒性疾病的雄心。于是,在柯麟院长的支持下,中山一院成立了儿科病毒实验室。这也是当年中国医学院校唯一属于临床儿科的病毒实验室。
青年时期的钟世藩。
1959年,沈皆平考上研究生,成为钟世藩指导的首位研究生。导师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养小白鼠。“要把小白鼠养好,才能保证实验数据准确,实验才做得成。”他们的实验对象,是仅有指尖大小的胎鼠。
随后的操作更是难如绣花:需将0.03毫升的乙型脑炎病毒液精准接种进胎鼠脑内,且不能导致母鼠流产。这让即便是有新生儿注射经验的沈皆平也感到难度极高,而在钟世藩手把手的教导下,他再次展现出卓越手技与专注心性。
在此后开展的系列科学实验基础上,钟世藩和沈皆平验证了小白鼠胎鼠可以作为一种病毒分离新的手段。随后,钟世藩继续利用胎鼠分离临床疑似病毒性疾病的其他病原。于是,常见的疱疹性结膜角膜炎,以及广东多发的鼻咽癌进入了他的视野并成为他的实验领域。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钟世藩深远的忧思:“他早已预见,病毒感染未来会对人类构成巨大威胁。”沈皆平感慨地说。
04/
坐上了轮椅
就请人把自己抬到实验室
晚年时期,钟世藩健康状况日下,行动需倚靠轮椅,但他仍坚持请人抬自己至三楼实验室。后来实在不便,干脆将实验仪器搬进家中。
七十多岁高龄、体弱多病之际,钟世藩仍坚持编写《儿科疾病鉴别诊断》一书。编著后期,他视力严重衰退,却仍带放大镜赴图书馆查阅文献,核实和充实内容。当无法看清外文字母时,便请馆内年轻人协助辨认。该书出版后广受好评,多次重印。
钟世藩编写的《儿科疾病鉴别诊断》。
“钟教授常教导我们,真正献身科学的人,从不会计较时间、条件与报酬。”沈皆平说。
这种精神也深深影响了沈皆平,他退休后坚持看诊到80岁,因患者众多,他每次出诊都要看到最后一人为止——上午的门诊看到下午两点,下午的门诊则持续到夜幕降临。他还常给患者留下电话,叮嘱“有问题可以打给我”。
一段师徒情,传承的不只是医术。在钟世藩与沈皆平之间,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人命运的相遇,更是一种医学精神与师者风范的生生不息。他们用一生的实践,诠释了何谓良医、何为良师,也为后辈点亮了永不熄灭的明灯。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王诗琪 通讯员 彭福祥 梁嘉韵 章智琦
通讯员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