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轴《螺丝松掉的人》:关注普遍的微小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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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5-09-17 18:25

文/高燕

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迷宫中,一个茫然追寻的瘦削身影既微不足道,又令人动容。这是电影《十七岁的单车》的情节:少年不想被刚入职的快递公司辞退,发誓说自己一定能找回那辆失窃的自行车。“我说你怎么这么轴呢?”运营经理话语里的不耐烦,透露出理性算计的冰冷逻辑。在他眼中,少年不过是一个被乡土思维困住的符号。那份托举着卑微生计的承诺,被傲慢地解读为不懂城市生存法则的“死脑筋”。然而,少年用近乎笨拙的坚持,打破了这种居高临下的误读,阐释了“轴”这一北方方言的隐含褒义:对原则近乎本能的捍卫,对生存底线理想主义的坚守。

阿轴的小说《螺丝松掉的人》,用真实得近乎冷酷的客观笔触、不着铅华的白描手法和直抵生活本质的观察视角,刻画了一群怀抱理想、个性鲜明的个体,在时代浪潮的激荡中,他们都有一种“螺丝感”:有的松掉了,有的快要崩断了,还有的需要被换掉。但是,他们凭借“轴”的精神姿态,不断重装或拧紧螺丝,顽强地保持着未被世俗规训的生命韧性,就像电影中的那位少年。

小说将叙事坐标落定在新世纪的头十年,那是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重塑社会日常的历史性转折时期。置身于既充满无限机遇又潜伏巨大挑战的时代浪潮中,每一个人都怀抱乘势而上的热望,恰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隐喻——“起风了,风口的猪也能飞”。

然而,希望的光环始终与绝望的暗影交织,浪漫的憧憬总是难逃幻灭的消解。小说摒弃了浮泛的宏大叙事和抽象的历史概览,转而关注具体而微的个人存在境遇,聚焦于时代机器轰鸣中小人物的命运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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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兰芳代表小镇进城的乐观奋斗者,每天“像上了发条那样往前冲”,信奉拼搏必有回报。“打死都不回老家”的誓言,是她主动拥抱时代、始终保持坚韧姿态的鲜明写照。

比起吴兰芳的主动进取,马佳欣的北上则是逃避原生家庭压力的被动选择。持续的挫败使其深陷自我否定与怀疑,视自己为“毫无价值”的“被换下的螺丝”,理想与意义如流沙般从指尖滑落的迷失状态,揭示了机遇表象下自我消解的精神困境。

姜众作为个体创业者,是理想主义的化身。他不满足于分食时代红利,拒绝随波逐流。强烈的内在超越性令他执着于自我价值的实现,“成为自己的星星,比来自哪颗星星重要得多”,彰显了在变动中确立主体性的不懈努力。

与探索中的三者不同,成熟稳重的投资人老吕代表了稀缺的平衡者。他兼具眼光、谋略与真诚,善于审时度势,精准把握时代风向并持续获益。他的成功展现了一种虽非普遍却切实可行的生存智慧。

而包装成“成功人士”的大刘,表面光鲜,本质却是利用他人梦想牟利的投机者。作为价值虚无与道德失序的具象化体现,他无情暴露了现实的黑暗面。

这些在大时代中沉浮的小人物,都如机器上的螺丝般微小平凡。然而,他们鲜活的生命状态、真实的情感挣扎、人性的幽暗弱点和日常的悲欢离合,准确地映照出普通个体的现实境遇,唤起读者深切的自我体认。就这部小说而言,书写稀少的伟大固然可贵,但关注普遍的微小则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姜众曾推荐马佳欣看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乡愁》,影片中的一句台词恰好可以用在此处:“宏伟不会长久,只有渺小永存。”

面对金钱和资本抹平一切差异的现代性困境,西美尔早已指出:“假如生命缺少内在差异”,“天堂里持久的幸福会变成持久的无聊”。小说塑造的人物群像,各自在灵魂深处构建了一片自由的栖息地,那里驻扎着不容妥协的信念和拒绝世俗的理想。正是这份内在的充盈与生命的差异,使他们不仅是时代变迁中无可规避的亲历者与承受者,更得以在芸芸众生的普遍性之上,成为具有独特存在价值的“这一个”。

资深媒体人吴建曾是业界翘楚,为追求新闻真相而奋不顾身。当新媒体推崇的流量至上大行其道,他宁可选择转行售卖生鲜,也绝不容忍职业道德在追逐点击率中沦丧。

富二代马佳欣虽然有家族的财富托底,却拒绝坐享其成的安逸,毅然踏上前途未卜的自我闯荡之路。她用出走宣告自己主动偏离既定人生轨道,要去追求自我定义的价值。

吴兰芳对专属空间和绝对独立的渴望,源于对旧式家庭关系的逃离。她建立起边界清晰的个人生活秩序,作为对抗外在束缚的堡垒。

高响在二环买房的执念带有强烈的怀旧与救赎意味。他不仅是想要重返被拆迁的儿时故地,更是试图通过占有空间,去弥合被撕裂的记忆与身份,追索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完整人生。

姜众舍弃唾手可得的商业订单,潜心投入充满不确定性的太空公益项目,他用“不按常规出牌”的行动和“要敢于去想别人所不敢想象”的宣言,体现了对资本逻辑下功利主义的反叛。

这群人物对流俗的抗拒、对自由的信仰、对过往的眷恋不舍、对成规的突破,以及对温情的召唤,看似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实则是在现实缝隙中追求超越的清醒判断。他们的“执拗”是对困顿的自我抵抗,“不妥协”是对人性底线的捍卫,“理想主义”则是始终怀有乌托邦冲动。当世俗将这些特质无差别地标记为“轴”时,他们却以各自独特的方式为该词赋予了丰富而积极的意蕴。

这种植根于内心的“轴”,让他们能够抵御同质化的侵蚀,建构并维系着富有灵魂和趣味的自我;同时,也让他们即使身在阴沟,依然倔强地仰望星空。小说沉潜至这群现代性秩序的异乡人的情感深处,捕捉他们内心幽微却深切的震颤,开掘其无法被现实困境禁锢的心灵高度,并最终确证其不可化约的独特存在。其深刻的文学意义就在于:在一个充斥着功利算计和技巧变通的时代,小说以这些人物的存在,昭示了“一心一意”“孤注一掷”(小说中语)在对抗精神荒漠化时所具有的稀缺性和救赎力量。

作品置身于宏阔的历史图景中,全面审视这场堪称划时代的技术巨变带来的强烈社会冲击,细致追索由此导致的深刻时代变迁,并将之渗透于字里行间,具象化为意味深长的核心意象群,最终联结为驱动叙事、环环相扣的情节逻辑。

空间意识的凸显,是现代数字技术和电子传媒在感性生存层面上带给人们的首要生活感受。小说敏锐地攫取这一典型的生命体验,运用空间性的思维打破叙事的时间传统,转而借助多重空间意象的并置,实现情节的时间性流变。

随着人物关系的逐层深化,多重复杂的空间结构如卷轴般渐次展现:碧海蓝天的度假圣地与蜂巢般密集的写字楼格子间遥相呼应;玻璃幕墙上折射着资本光辉的金融中心,与隐没在摩天大楼阴影中的衰败城中村尖锐并置;作为现代化大都市的国家心脏北京,与遍布“拆”字标记的江边小城若城分割共存;一房难求的城市商品楼群,与空置凋敝的乡村豪宅荒诞对照;电商促销掀起的全民消费狂欢,与沦为文明记忆的实体书店的沉寂落寞之间,回荡着现实的空谷足音。这里交织着地理政治学视野下的现实物质空间、媒介生态学框架中的虚拟数字空间,以及实证社会学关注的内在情绪空间。它们彼此分割对照、异质并存、融合共生,共同构筑起揭示时代征候的空间意象。

在这一系列空间景观的映照下,小说的情节也在彼此关联的多重维度中推进。马佳欣工作的门户网站原创部,在经历了颠覆纸媒的激荡后,随即又深陷微博冲击的窘境。当通勤乘客漠视窗外流光溢彩的延时广告,却低头沉溺于手机屏幕时,信奉“内容为王”的纸媒及其衍生的网站原创部,连同其承载的传统媒体人精神,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与时代渐行渐远的日暮黄昏。反观推崇流量至上的微博与公众号,以即时有效的情绪价值和碎片化的信息快餐攫取用户,一跃成为时代新宠。由此,彼得陈与老夏围绕KPI的角力,吴建与马佳欣的办公室冲突,苏文被误解的微笑抑郁症,便超越了表层的职场权力倾轧,其深层动力是新旧媒介更迭引发的认知范式博弈。而马佳欣文章的点击率传奇、吴兰芳公众号的“10万+”神话和项宇淘宝小店的诞生,也不再仅仅是个人奋斗的偶然胜利,更是媒介生态剧变下时代精神的必然彰显。

从空间意象的精心选择到多维空间结构的纵深书写,作者超越了传统的外向型社会批判,打破了惯常的线性故事讲述。当空间成为话语表达的内在逻辑和叙事的核心动力时,作品便实现了以空间结构组织时间性情节,从而让叙事深度融入并最终构成其所呈现的空间图景。借此,写作行为本身也得以摆脱线性时间的束缚,完成了空间本体论意义上的自我指涉。

每一次科技变革,都不仅是社会结构的重组,更是个体生命历经断裂后的重生。小说富有洞见性地捕捉到,时代转型的剧烈震荡,往往在个体的情感结构和心灵世界最先得到回响。借由回溯尚未远去的过往,小说建构了一面映照当下的批判之镜。在时间的纵深中,历史并没有走远,它持续地融入当下,不断以其经验、困惑与追问,塑造着我们的思想。对于正身处新一轮数智革命的当代读者,这部小说的力量,远不止于唤起情感共鸣,更在于迫使我们凝视自身。就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每个人都会经历螺丝松掉的时刻。螺丝松掉之后该怎么办?捍卫基本的人生原则,坚守根本的生存底线,无论时代如何变动,我们都能为自己找寻到安顿身心的平静港湾。

编辑: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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