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学营里的青少年:想上学,却也讨厌上学

南都N视频APP · 南都教育
原创2025-09-23 09:54
图片


2025年8月下旬,一群期盼重返校园的青少年围坐在一起,画着各自心目中“窗外”的场景。一位女学生向“辅导员”展示她的作品: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正站在树枝上,旁边留有一句话,“打开窗,你会看到悲伤融化”。

这是公益复学营的活动之一,由广东省人民医院/广东省精神卫生中心与“渡过”心理平台(一家专注青少年抑郁家庭支持的机构,以下简称“渡过”)联合举办。目前,类似由公立三甲医院联合社会机构,打通家、校、社、医全链条开展的复学营活动,在全国少见先例。

图片

在公益复学营中,同学们在辅导员的指引下开展活动。

营里的中学生,来自不同的学校、不同年级,都因抑郁、焦虑、双相情感障碍等精神心理问题休学,休学后又经历不止一次的复学失败。

他们也都怀有共同的目标:9月,返校,复学。

“临床医生能做的是控制症状,但没有办法解决孩子最核心的压力来源。”广东省人民医院/广东省精神卫生中心主任何红波说道。

摆在这些青少年面前的,是战胜自我和克服外界杂音的双重困境。复学之路要如何开启?怎样才能走得更顺畅?

在分数、排名和竞争的漩涡里
慢慢丢了自己

每年3月的风里,都藏着中考倒计时的紧张气息。

对初三学子来说,再咬牙冲向6月的考场,就能迎来期盼的“解脱”,但梓涵的脚步,却在这时彻底停了下来。

2023年的春天,即将迎战中考的她,连续多夜睁着眼睛到天亮,连推开家门的力气都没有。彼时,中考体育、英语口语、实验项目等早已结束,只差6月的笔试。梓涵递交了休学申请,转身离开的背影,藏着无人知晓的疲惫。

“学习压力太大了,经常熬夜,早上起不来。”这个看似“小”的问题,逐渐演变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负。经医生诊断,梓涵被确诊为心境障碍,同时还患有轻度抑郁和中度焦虑。

《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我国患抑郁症人数约为9500万,50%为在校学生,18岁以下的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

但梓涵妈妈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很难理解为什么她生病了”。

事实上,这病的根源,藏在梓涵初中三年的日常里:每周三次小测、一次周测,月末还有月考;每次考试都会公布的排名,像一面镜子,照得她这个中等生无处遁形。“班主任和老师们都觉得中等生有希望往上冲,就会经常拉我一把,比如课后留堂‘开小灶’。”

再冲一次,再坚持一会,是不是就会胜利了呢?梓涵对着笔记本暗暗较劲——一个字写歪,立刻用涂改带盖掉;一页笔记不够工整,干脆撕了重抄。纸张的碎屑里,藏着她对“完美”的偏执。直到疫情居家学习,她在“放飞自我”后重返校园,发现成绩明显跟不上了,那种无法化解的失控感像潮水般涌来。“我觉得压力最大的是成绩、排名。”

像梓涵这样的故事,在校园里并不少见。复学营开始之初,辅导员请同学们写下了上学的“作用”和“副作用”。在“副作用”一栏中,一行行字迹藏着共同的委屈:“要想跟老师关系好,成绩要提升”“很难挖掘到每个人的热爱,将每个人大众化,个人特点并不突出,同时避免不了攀比”“磨灭人的个性,在压力足够大时,学生会放下道德”……

图片

复学营中,辅导员将同学们面临的困惑写在白板上,并带领大家“拆解忧虑”。

这些文字展现了当前教育生态下青少年普遍面临的心理困境——竞争环境催生了焦虑与抑郁,而相对单一的评价机制又在塑造着他们的价值观与行为模式

对此,家长杨婷亦感同身受。让竞争变得赤裸裸,是她女儿初中生涯里抹不去的日常与印记。

班主任鼓励成绩相差十分以内的同学结为“PK搭子”,期中期末考试见分晓;学校里,按成绩段划分考场,坐在同一个考场里面的,全是要和自己抢名次的对手。“学校考试成绩每次都要排名、公布、家长签名,大环境也给孩子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有一次,考场里一位同学忘记带笔,前后左右竟然没一个人愿意借。“我听完非常惊讶。我女儿说她能理解,因为‘借了笔,对方考得比你好,你就输了’。但是我女儿说她愿意把笔借给别人。”

本该鲜活的少年,在分数、排名和竞争的漩涡里,慢慢丢了自己。

家,成了压垮孩子的另一根稻草

可是,当焦虑的孩子回到家,等待他们的,并不一定是避风港。

“我当时对孩子成绩的要求,可以说是丧心病狂。”至今想起对女儿的苛刻,杨婷仍满是愧疚。虽然女儿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在初中长期保持班级前十名,但在夫妻俩看来,这还远远不够。

杨婷夫妻是“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奉者和受益者:丈夫是大型国企的高级工程师,曾以优异成绩保送至重点高中;她是中职学校的护理学教师,也是重点高中毕业。他们坚信,孩子只有重复自己的路径“先上重点高中、再上重点大学,之后去读研,然后进国企或事业单位”,才能有一个安稳的人生。

于是,他们不停向孩子灌输:你要考班级前两名,不然你就完了,你上不了重点高中了!爸爸同事的孩子都考上了,你考不上,多丢人!

为了鞭策孩子加强对薄弱学科数学的学习,杨婷还给孩子定了一个规矩:每天早晨班级组织的数学小测验必须考100分,否则就不要找家长签字。“我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招,孩子这两年跟我提起这件事,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图片

在复学营的活动中,桌上摆满了写着各种事项、目标的卡片。

家长赵敏的家里,也曾上演过相似的“戏码”。她和丈夫都是知名高校毕业生,学习能力强,看到女儿对着一道数学题半天想不出思路,总会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么容易你还想不出来”。夫妻俩都格外在意孩子的成绩,常跟孩子说:“你的成绩经常上上下下,我们希望你能上全市排名前5的高中,努点力就上去了!”

大环境的压力本就让孩子喘不过气,家里的催促更像雪上加霜。

一次考试前,女儿由于过度焦虑,连续好几天整晚睡不着。那时的赵敏并不了解这是抑郁症暴发的前兆,只以为孩子累了,给她请假在家睡觉。但女儿依旧睡不着,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直到医院的诊断书摆在面前——重度抑郁,赵敏才追悔莫及。

“有句话叫,你有多痛,就有多大的力量去悔改。生病以后,学习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能正常去学校待着,好好吃饭睡觉说话聊天,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幸运的是,经过医生的帮助、渡过的支持、家庭的改变、学校和老师的鼓励、朋友的陪伴,之后杨婷和赵敏的孩子都成功复学。作为“过来人”,她们成为此次复学营的“陪跑家长”,负责开导、鼓励休学的孩子与父母。

“我发现许多家长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焦虑,也不知道什么是抑郁,跟我当时一样。很多家长还是想:孩子焦虑了,不就是这个事情没解决吗?把这个事情解决不就好了吗?”赵敏无奈地说。

在何红波医生的门诊里,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话:“很多父母说,我们当年没吃的没喝的,你们现在条件这么好了,有什么可抑郁焦虑的?”据他观察,虽然父母心里爱孩子,但“怒其不争”的情绪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真正理解”。

“他已经不能上学了,还不是个事吗?”更令何红波痛心的是,有的孩子说出有明确自杀想法时,父母仍不以为然。

更大的隐患是,相关数据显示,我国抑郁症患者的就诊率是9.5%。也就是说,90%以上的抑郁症患者还没有来到医院就诊。

按下“暂停键”的“意外收获”
在热爱中重寻人生方向

翻开这些孩子被抑郁症缠上的经历,学校的竞争压力、家庭的过高期待等原因无疑是高频词。可当他们的学业不得不按下“暂停键”后,有的人生没有出现“空白页”,而是出现了寻找自我的“窗口期”。

那些被学业挤压的热爱,那些从未被留意的潜力,都可能在这段时光里慢慢发芽。

图片

在复学营的“交替画”活动中,同学们画着各自心目中“窗外”的场景。

我没有很讨厌这个病,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有点安心。因为知道自己是什么病,有个名字,莫名地觉得好像还挺好,至少可以求救、有办法治疗。”梓涵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思考了一番,笑着说道:“(得了这个病)我居然找不到丢掉了什么,但是确实得到了很多东西,我甚至得到了今后职业发展的道路。”

“我平时会在家扒一些舞蹈,也经常参加随舞活动;我还和朋友们组了一个‘车队’,路演过一次。”在休学的日子里,她重拾从小热爱的舞蹈。从中国舞到K-POP舞,从爵士舞到编舞,指尖与脚步的律动里,饱含着她的治愈与向往。而这,也让她确定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坚持练舞,参加艺考。

采访尾声,梓涵还主动提议,要现场跳支舞给大家看。她随着手机里的旋律舒展肢体,或许动作不算百分百复刻,却透着一股松弛的鲜活。抬手、转身间,没有了往日被成绩压得紧绷的模样,眼底闪着对热爱的光,仿佛把这段时间在舞蹈里收获的力量,都融进了此刻的舞动里。

当南都N视频记者们纷纷响起热烈掌声后,在开心之余,她还觉得自己没跳好,忍不住要再跳一遍。然后,她跳了三遍,丝毫不觉得累。

“反正我觉得,活着就会越来越好。”梓涵说道。

同样作为本次复学营的营员,梦溪也在休学后,捡起了被学业搁置的爱好。小时候学过的钢琴与素描,曾因初中的学习压力中断,后来确诊了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ADHD)、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直到休学有了大把时间,才重新沉浸其中。

在复学营的“交替画”活动中,她画了心中“窗外”的景色:前景是充满生机的黄绿草地,接着是深浅不一的绿色山峦,远处则是巍峨的雪山与澄澈蓝天。“做自己擅长又喜欢的事,能减压”,画笔在纸上铺展的瞬间,焦虑也一点点消散。

图片

在复学营的“交替画”活动中,梦溪画出自己心中“窗外”的景色。

家长赵敏看着女儿在休学时的变化,也非常欣慰。女儿开始画漫画、学日语,这些兴趣也影响了专业选择,如今在私立职高学习平面设计。“孩子现在状态很好,有学习的劲头,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也找到了热爱的事情。”

在被迫停下的日子里,他们在热爱里疗愈、成长,找到新的方向,让休学时光,成了人生里一次珍贵的“重新出发”。

再出发,他们依然想重返校园。

“我心里很清楚,找工作需要一张文凭。”

“我休了两次学,已经比同龄人晚了两年。如果我再不上学的话,可能这个学就上不了了。”

“我渴望集体生活。尽管不愿再承受学习带来的种种压力,但依然向往融入集体的归属感。”

“太无聊了,想找到自己。”

“和更多人接触,可以提升自己。”

……

可这份重返校园的期待,要落地却没那么容易。对于这些学生来说,校门仍是一道实实在在的槛。门后藏着的,是新一轮挑战的开端——复学之困。

(注:文中梓涵、梦溪、赵敏、杨婷均为化名)

策划:王卫国 李阳

统筹:尹来 游曼妮 王诗琪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王诗琪 孙小鹏 杨晓彤
视频:蔡文茵 罗雪纯

设计:何欣

更多报道请看专题:抑郁少年 复学之路

南都N视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授权联系方式
banquan@nandu.cc. 020-87006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