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礼孩:为城邦再造之梦——评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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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2025-10-23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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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拂过澳门蜿蜒的街巷。从16世纪的石板路,到奢华大型娱乐场所,在多元文化共存的语境中,“艺文荟澳: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2025”,又一次把世界艺术力量汇聚于澳门。

澳门,作为灵感持续的城邦,文化身份在进一步强化,热切引领东亚的潮流,成为全球南方一个无限的艺术资源储备库,获得新的艺术市场。总策展人冯博一先生以一句“嗨,你干什么来了?”告知世界,澳门在广阔的光谱上舞蹈与歌唱,旋转出自身的存在意义,这里面包含着渴望某种更大归属的心灵,一种海上飞鸟般的梦想。提问,一种反反复复的提醒,既轻如日常寒暄,又重若哲学沉思,于人类文化转向的时刻,澳门国际艺术为世界提供的哲学议题,飞溅出带翅膀的浪花。世界藏着动机,艺术展其作品之间存在一种神秘的关联。澳门艺术展可以是有趣的、好玩的,但它必然是多重欲求,在一个异质空间里严肃地游戏,松弛地谈谈时代背景下的话题,浮想联翩。艺术之于今天的城市或者市民,都是一条必须走过的道路。尽管人们怀疑深刻的东西在今天少之又少,但作为精神审美,在“艺文荟澳: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2025”的多元呈现里,摆脱“只有博彩”的烙印,刷新历史文化名城,让世界听见澳门的声音,赋予当代风俗闪烁的一面,如此的深刻依然是最值得去完成的梦之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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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界时刻的艺术应答

过去全球化高歌猛进的时代,艺术曾以“无国界”自诩,双年展成为文化狂欢的巡回盛宴。然而,当地缘政治的裂痕加,保守主义的围墙筑起,艺术不得不从理想的云端跌落,直面现实的窘迫。目前全球有三百多个国际艺术双年展,“艺文荟澳: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总策展人”,这一职位备受关注。艺术双年展本身是一个如何讲故事的智力行为,也是透过事实和揭开尘世腐朽面纱的叙述,但只要叙述就存在危机。我想,无论谁来策展,策展人自身的危机感要比其他人更迫切,更不安,更冲突,更独立,更具有自我否定的机智,并在具有全球视野的同时,也有在地塑造性的经验,如此才可能带来一个陌生与欲望同在的双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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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策展人冯博一先生在这方面有他多年积累的经验,他策划过“重新解读:首届广州当代三年展”等大展,获过AAC艺术中国“年度策展人”等荣誉。从传统语境里解放出来,冯先生希望为澳门艺术创作出历史性的持续。冯先生不想做“周期性大展的鸡肋化”的展览,他想从离弃传统秩序来做未来的叙述。显然,他知道艺术系统在惯性中失焦:当策展沦为权力与资本的合谋,当作品重复着早已失效的语法,当艺术家灵不附体,艺术便失去了回应现实的能力。随着艺术圈内部的竞争激烈,为了在有限的注意力经济中脱颖而出,艺术家和策展人可能陷入一种“过度生产”、“概念竞赛”和“自我欺骗”,作品越来越像技术符号,理论也晦涩化,陷入一种小圈子内的自我指涉、同质化和无聊游戏。这使得艺术脱离了公共对话,普通观众感到疏离和费解,艺术的公共游戏场被削弱,仿佛泡沫破裂后留下的空洞,等待着什么来修补。艺术展在自身的局限中窒息,需要在运行中将自己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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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在快速运转的社会景观里,它要捕捉一种不可替代的存在。它以空间的诗学重构展览的伦理——将艺术馆转化为“宫殿、迷宫、太空”的穿行剧场,戏剧性地展现心灵。来者都是其间即兴流动的演员与观众,就像问题自身与答案自身一起存在的时空或者栖息地。这次作品展从宋冬《非问非答》模拟“海关”到林岚潜入卫生间的缝隙,再到街角的标牌、流淌的影像、外围的装置,以及行为艺术等等,这种“全域空间”的策展,形式上有了一些新颖的东西,凸显文化生活中耐人寻味的细节:艺术必须逃离均质化的全球流水线,回到具体的土地与生活、人群与城市,令观众麻木的官感有新的触动。这样,日常的生活里也有觉察的变化,就像日本艺术家志村姐弟的影像作品揭示不为人所知或者被遗忘的一面,把其中的外界状态带到我们面前。艺术家白双全的《谷之旅》,他规避成熟的旅行路线,搭乘公交汽车,或者在街头漫步,从一个日常且变化的场景涌向另一个场景,把艺术当作一场梦游的特殊旅途或寻宝之旅,拼贴出澳门的故事,让澳门的肌理被看见。

对话中的来处和去向

对于只盯着手中的饭碗或手机上短视频的芸芸众生来说,没有几个人会自我提问“你干什么来了?”,更没有多少人对自我本质、身份认同和主体性的追问。澳门国际双年展的提问,表面是日常对话,深处却是存在主义的自认。它令人想起康德的三重诘问:“我能知道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此时,也想起哈贝马斯强调的“我是谁”,“我”在与他人的交往和对话中形成的“来处”和“去向”,这样的沟通和共识为在多元分裂世界中寻求理解提供了路径。而列维纳斯认为“我”的存在意义是由对“他者”的无限伦理责任构成的。如此,策展人团队与46位艺术家以澳门题材创作的作品,或直接或间接地回应着“为何来此”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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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冯博一与刘刚、吴蔚以澳门的语境将其转化为更朴素的生存之问:“我是谁?为何来此?去向何方?”毫无疑问,这是对存在与在场,对共享艺术空间、对当下状态与世界关系及不对称的反思。当下的世界是被过去世代的总和所塑造的,人的今天,都是过去干过的坏事或者好事所组成的。在哲学意义上,此问是“你何以在此”“此前,你干了什么”的前置,它是人“在世之在”的偶然性与荒谬感的命题。这样的“在场困境”,提供了“我们如何共同存在”、“我们应向何处去”思索。在受制于政治、经济、地缘、伦理、技术、意识形态、生态结构性的巨浪中,带着疑问去做元叙述或者第二叙述,去穿越沉沦于日常的碎片,以自由意志驾向心灵的故乡,艺术于此帮助人去获得作为人的理想力量。当然,澳门艺术双年展并不是哲学研讨会,它的任务不是探索真理,而是提供想象的方法。艺术提出问题,并不需要提供答案,但它在维系人对问题的关怀上产生兴趣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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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门艺术博物馆,我看韩国艺术家金守子用她的影像作品《针女·巴黎》,回答着个体与城市、静止与流动、自我与他者等多重哲学关系。金守子始终背对镜头,她的背影如同一个沉默的提问者,她选择颠覆传统的观看方式,选择自己认可的主客体关系。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她的背影如一枚定海神针,背影成为解放的行走。类似金守子这样的影像,在“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2025”还有不少,他们一起提供了创造性的视觉解决方案,这无疑对信息流在快速旋转的时代施加了更多的影响力,就像眼力看向也许遥不可及的另一端。诗人勒内-夏尔说,如果人不主权式地闭上眼睛,他就会再也看不到那些值得被看的东西。他看着自己在看,他看是为了看到自己在看。因为永恒的梦想一直存在眼睛里。

边缘也可以是中心

在历史进程中,一切都从边缘化的和未被理解的运动开始。澳门从未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心”,但正是这种边缘性赋予其独特的张力。作为中西交汇的最初交织点,它既是殖民历史的伤痕地,又是文化杂交的实验室,更是新的行动艺术生态学。策展团队以“在地性”为策展,实则是以边缘反击中心的傲慢——当主流双年展沉迷于宏大叙事时,澳门选择从街区的标牌、里屋的私语、赌场的眩晕中提取语言的碎片,拼贴出一幅“非典型全球化”的肖像。除了主场展之外,公共艺术展、城市馆、特展、本地策展计划、平行展等五个板块让艺术在澳门星火燎燃。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展”都火旺,在观看“东方花园后”、“语言之海”等展的时候,我体会到是松散与晦涩的灰烬。也许次要的展览也是必要的,它让观众有了多层次的理解,让彼此之间有一个错落与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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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把目光投向过往之物而做当下反思的展览。在“本地策展计划”这个单元中,策展人吴卫鸣利用澳门十月初五街64号“德生大按”老屋来作为临时当代美术馆,呈现《基因》《海不扬波》及《土地龙神》三大集体创作主题,激活历史场景,追问来时的路;公共艺术展中的“来来,往往”,不再是作品的静态陈列,而是一场与社区、居民、游客的动态共谋。艺术家以“邻居”身份潜入日常,作品成为触发对话的媒介,必须去与世界的麻木和狭隘做斗争。“嗨,你干什么来了?”这个问题,它是身体的位移目的,也是灵魂的在场诉求。人生活在被突然的疑问之中,正是这份“突然”的提问,令人偏移他/她既定的轨道。当这样的艺术展能成为一个新的契机,其埋下的伏笔就成为当下的每一个在场如何开启的可能性,也就是不断从“自我与时间、行动与存在”的梦境里追寻人生的来路与去路。作为一个有问题意识的展览,其实没有人能准备一个一劳永逸的标准答案,但追问的勇气和思考的活力是宝贵的,并在日常生活的行动与选择中,不断检验、调整和塑造属于自己的不及物的梦想。

成为共同经历的事件

在这样一个焦虑的时代,人与世界的融合困难重重。“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2025”在问题意识的基础上,如此开始,去把握远高习俗的内心体验。艺术并非都是美都是甜,有时它是冒犯,是难解。此刻的艺术,它何以“慰藉”?艺术展如何做到“这不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投入”,这一问题其实很尖锐。这个世界,分为看艺术展的人,与不看展览的人。喜欢的人会流连忘返。那天在澳门艺术博物馆的主会场,我就遇见十几位组团从广州来看展览的观众,他们甚至做足了功课。也有一些人,即便艺术展在家门口,未必踏进现场一步。所以,不讨好观众始终是策展人的姿态。也就是说,艺术双年展是有选择的,它与更多的愚昧抗争,带给市民精神的奇迹。“澳门国际双年展”,可谓是一场大戏。艺术家坚持“文本之外别无他物”,个人与语言相遇于此,才有真的相见,才有对当下社会关系的考察,找到美学批评,找到个人主观性异乎寻常的穿越,释放生气勃勃的激情,走出内心封闭的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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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双年展的空间命名——“夹角、空隙、域外”——恰是这种幕间状态的具象化。它们是非正式的、临时的、暧昧的,甚至通过即兴的行为来暗示一种存在,这恰恰给了艺术调转马头的可能:朝向等待的船只,去尝试完成一种越界的行为。当观众穿梭于这些缝隙空间,他们不再是被动接受费解画面的旁观者,而是穿越匮乏——艺术从此不再是“被观看的对象”,而是“共同经历的事件”。也就是,“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是一个事件,艺术家、策展团队、主办方一起创造的全球性艺术形象在此地成为一个焦点,它把现实生活的许多事实都集中在本身,它大大地推进了事物的概念在市民之间的形成和传布。

艺术朝向问题,生活走向梦想

如果艺术是大梦,那么生活大抵也是一样。艺术从本质上来说,是对梦幻神秘的某种召唤,它们之间自动地进行创造。“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黑塞的诗句揭示了潮汐的永恒韵律:退潮必伴随涨潮,离散终指向重逢。“澳门国际双年展”,或许正是一次以退为进的智慧:当全球化退潮,它转而深耕在地的岛屿之梦;当宏大叙事失效,它从微末日常中提炼诗学。

这些年,伴随着“澳门国际艺术双年展”的举办,这样的文化现象在参与过的人那里发生着心理层面的转变。这也证明了艺术的探索,不在于回答“未来何在”,而在于重新学会提问“当下何往”。主办方澳门文化局与策展人及艺术家对这个世界与之息息相关的普罗大众抱有巨大的美意,他们自觉背负带领观众做一次次的自我提问,去重视生命中存在的疑问。无论这个世界遭遇什么,艺术提供的还是一种情绪价值,就像印度女艺术家席帕·古普塔的语言雕塑《当我站在这里》写的:当我站在这里,我希望/我的敌人能得到/我所希望自己得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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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哲学话语,让其作品于创造一个重塑自我关系与他人关系的场域,使展览升华为普世的体验,这正是此次受邀的墨西哥艺术家佩德罗·雷耶斯在其作品“疗养室之城市洩流”中体现的要义。佩德罗·雷耶斯用类似澳门博彩的骰子做成可滚动的装置艺术,上面写着不同哲学家的话语,观众可进行互动。当我在现场转动,正好转到了拉伯雷的一句话:“你的思想不是待注的容器,而是待燎的星火”。在星火里做梦,也许是暖色调的。无论如何,“澳门国际双年展”为问题叙述提供了一个梦想的城邦。为了你自己,在艺术里成为一个梦吧。

作者:黄礼孩(诗人、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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