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至11日,作为入选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周的七部舞台剧目之一,由“进念·二十面体”(Zuni Icosahedron)制作的粤语话剧《唔讲得》在上海上音歌剧院上演。
作品改编自喻荣军的普通话剧本《不可说》,由胡恩威改编和导演、陈善之监制,“唔讲得”在粤语中正是“不可说”的意思。
全剧分为上下半场。上半场以写实笔触描绘“一女二男”的关系格局:脑神经外科医生李少丰(黄德斌 饰)与脑神经内科医生程米雪(叶童 饰)是一对中年夫妻,彼此熟悉却日渐失语。旧同学董青云(杨永德 饰)的回归,再加上儿子(翁炜桐 饰),意外撕开了多年前被掩埋的真相——一场谎言让米雪与青云分离,也促成了她与少丰的婚姻。这段关系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可说”的裂痕。
下半场则转入多重现实的折叠:时间被不断重置,命运在不同版本中被反复改写。观众仿佛被引入一座博尔赫斯式的迷宫,现实与幻觉彼此吞噬,真相在每一次叙述中崩塌又重生。
《唔讲得》并非简单地把《不可说》用粤语演绎,而是一场跨文化与跨媒介的再造实验。作品在保持原作核心哲思的基础上,从文本语境到剧场形式进行了全面的“香港化”和“实验化”处理,焕发出独特的生命力。原作探讨的“人际沟通困境”和“孤独与谎言”的主题,在香港这座现代都市的语境下获得了更丰富、更具荒诞色彩的回响。
“不可说”
如果说《不可说》遵循传统对话驱动的写实话剧风格,《唔讲得》则被重塑为融合高科技手段的实验性剧场,延续了“进念”一贯的跨媒介理念。胡恩威将自身“建筑即剧场”的理念融入改编,把原本发生在现实空间的故事呈现在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空间之中。
整个舞台并非以家庭客厅的写实场景展开,而是以几何构件与屏幕层叠构成一个开放的建筑模型。舞台上,几条光线划出空间框架,人物仿佛行走在脑神经的通路之中。这种空间构造直接呼应了剧中人物的职业(神经内外科医生)与主题(心智幻象),也延续了胡恩威以结构制造隐喻的策略。该剧大量运用多媒体投影、即时摄影和视像装置。舞台上多机位摄影机将演员的近景、特写,实时投射到巨大的背景荧幕上。字幕没有像常规那样出现在舞台两侧,而是直接融入大屏幕背景,成为舞台景观的一部分。
《唔讲得》的开场是四位演员的集体朗诵,以粤语重新演绎了《不可说》第一版的结尾。朗诵的最后,屏幕上无声地浮现这句话:“佛曰:不可说。”没有演员念出这句话,它只是出现在那里,成为全剧的钥匙。
上半场中,李少丰与程米雪正陷于这种“说而不通”的孤独。两人言语密集,却愈说愈远;语言的堆叠并未带来理解,反而筑起了隔阂。
《唔讲得》在改编中不仅更换了叙事场域,将故事从上海、北京移至香港与美国,更重要的是,它在语言与文化层面完成了一次深度的“在地化”重塑。将普通话的《不可说》转为粤语演出,不仅是语言翻译,更是剧本语感和节奏的重塑。粤语音调多变、语气词丰富的特质,使对白节奏更快、更为灵动,高度契合剧中夫妻不断争吵、语言交锋的状态,充满了生活化的黑色幽默。剧中大量粤语俚语、俏皮话、充满火药味的斗嘴,甚至插入粤剧腔调的念白“可怒也”,使沉重的主题被包裹在荒诞的喜剧外衣之下,既逗笑了观众,又暗藏了人物沟通困境中的无力感。
语言的荒诞并未止步于台词,它在演员的表演中延续并放大。演员们以夸张的姿态不断提醒观众:“我正在表演。”这种自觉的假象在上半场结尾被推至极致——夫妻二人合唱《相爱很难》,汽水瓶作麦克风,假装深情却刻意夸张。场景滑稽可笑,却在笑声散去后留下一丝悲凉。当情感无法经由语言抵达,夸张的表演便成了唯一的沟通方式,荒诞掩饰着无言。
不可说,并非不能言,而是言之即失。沉默尚能维系幻象,而言说必然使幻象破裂。真相一旦被揭开,关系便无法回到原位。说与不说,成了宿命的两难。说,是坦诚,却也意味着破坏;不说,是保留,却滋生隔阂。真正的亲密或许永远不可抵达,这正是人类注定的孤独。
下半场,一个“平行世界”再次演绎了这一悖论。少丰车祸身亡,昔日恋人重逢,他们似乎迎来了迟来的圆满:误会消除、爱人重聚、儿子终于接受新的父亲。圆满的表象在青云暗示自己故意导致李少丰死亡时瞬间崩塌,语言让一切可能的和解无处栖身。
真正重要的事物,总藏在语言的缝隙里,只能被感受,而不能被说出。而《唔讲得》让人物一次次开口,直到语言本身失效。每一次言说,都是一次破坏:真相被揭开,表面的和平随之破碎。
一“念”皆宇宙
下半场的叙事从现实滑入“可能世界”的层层折叠,如同一场不断推演的思想实验。最初,它仍延续着现实的逻辑:儿子死于车祸,丧子的创伤如影随形,将米雪与少丰紧紧捆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法解除的痛苦共生。随即,因果被不断改写——儿子之所以冲上马路,并非看见母亲,而是看见父亲车上坐着女学生;在随后的变体里,父亲死于车祸,昔日恋人重逢,遗憾似乎被“修正”。而当故事再次重演,米雪已不在,李少丰与董青云穿着同款睡衣同处一室,原来他们真正相爱的是彼此。
最后一次反转让一切陷入悬置:三人皆为精神病院的病人,儿子强仔是他们的医生。观众被抛入不确定的维度:难道这一切只是精神病人脑中的虚构世界?抑或医院情境也只是另一种叙事的幻象?在这些被不断改写的可能性中,事实与虚构无从分辨,舞台成为由“一念”生成的宇宙:每一次“如果”,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开端。这种多重时空的结构,正是戏剧的隐喻。现实无法重来,而戏剧可以。
这一连串“可能的世界”,指向真相的不可知。儿子为何冲上马路——是看见母亲,还是看见父亲车上的女学生——已无从确证。米雪与少丰被困在对事件的反复阐释之中,真相早已退场,只留下诠释的循环。更耐人寻味的是,这对夫妻的职业恰为神经内科与神经外科——他们所研究的,是“脑中的世界”;而整部剧,恰恰在演绎心智制造的幻象。
人们往往以为,只要改变一个条件,命运就会改写,生活便会变得完美。然而故事揭示的恰恰相反——无论是“如果当年未曾分开”,还是“如果儿子没有出车祸”,每一个假设都开启了新的平行时空,却没有一个能抵达圆满。即使一个条件被修正,裂缝却以另一种形式重生,圆满永远只是幻影。
这部荒诞而又充满幽默感的作品,以轻盈的姿态揭示了语言的局限与命运的无常。它宛如一场关于“言说”与“存在”的实验:舞台成为意识的试炼场,每一次重演都让假设成真,幻象与现实在彼此映照中交替生成。正如那具吹奏《Take Five》的骷髅所暗示的——生命的节奏轻快而脆弱,华丽的旋律终将归于虚空。然而在虚空的深处,仍有回响。当“不可说”成为唯一能说的事,沉默便不再意味着终结,而是一种新的言说形式——一种抵达真相的方式。在语言的边界、命运的幻影之中,这部作品也以其独特的剧场美学,为华语戏剧的跨文化转化提供了一个充满启示的范本。
撰文:焦时雨(南京大学全球人文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图片:剧方提供
编辑:钟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