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6日,十卷本《潮学集成》新书发布会在北京隆重举行。这部耗时3年半编纂的学术巨著,由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牵头,集结20位海内外顶尖学者共同完成,系统梳理了百年来潮学研究的核心成果,为地域文化研究树立了高水准范本。
《潮学集成》全书共十卷,涵盖历史、方言、思想、民俗、文学、戏曲、美术、教育、文献、海外潮人等多个领域。
一部“为百年潮学打工”的总结性著作
南都记者了解到,《潮学集成》的编纂始于2022年3月,恰逢潮学概念提出30周年之际,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的成立成为直接契机。据编委会主任、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介绍,自饶宗颐先生提出“潮学”以来,相关著作已出版四五百种,但存在学术质量参差不齐、低水平重复等问题。为此,编纂团队以“致敬先贤、总结经验、面向未来”为宗旨,摒弃传统申请制,以邀请制集结了20位著名教授,耗时3年半完成了横跨百年的学术史清理工作。
全书共十卷,涵盖历史、方言、思想、民俗、文学、戏曲、美术、教育、文献、海外潮人等多个领域,收录了晚清以降海内外潮学研究的重要文献。丛书正本清源,全景式呈现百年潮学诸领域研究成果,并致力于构建“潮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完整知识体系,为未来的深入研究奠定坚实的文献基础,助推潮学研究与潮汕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原创性研究,这部著作以打捞先贤成果、筑牢学术根基为核心,既收录了饶宗颐等名家的经典论述,也发掘了许多被遗忘的早期文献,完整呈现了百年潮学研究的发展脉络。
陈平原教授在《潮学集成》新书发布会上分享成书过程。
既是学术标杆也是重要的文化载体
发布会上,编纂团队分享了成书过程中的诸多不易。为平衡学术严谨与成果包容,团队设定“一卷一作者论文原则上不超过两篇”的规则,既保证核心成果的代表性,又拓宽了学者覆盖范围。面对各卷篇幅失衡、敏感主题处理、版权沟通等难题,团队通过逐一沟通协调、灵活调整分类、多方联络版权方等方式逐一破解。最终,十卷本在篇幅统一、内容完整度上达成最优效果,得到商务印书馆的高度认可,入选其年度“好书”推荐。
这部凝结了20位学者心血的学术巨著,不仅为潮学研究打开了新的窗口,更成为展示中国地域文化魅力的重要载体。“虽然目前潮学仍是一门能见度不高的学问,但是地方性学问若做得好,同样可以具有全国性乃至世界性意义。”丛书编委会主任陈平原教授在接受南都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潮学集成》是一种知识积累,也是一种学术表彰,更是一种精神标杆,将对以后30年的潮学研究的学风和方向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同时,对其他类似的地方性学问的拓展也会起到某种启发或示范作用。
独家专访——
《潮学集成》编委会主任陈平原:
打捞先贤学术成果,打造地域研究范本
陈平原教授在北京京师草堂接受南都记者独家专访。
潮学是全国地域研究“三大潜力股”之一
南都:您曾将潮学列为地域研究“三大潜力股”,结合饶宗颐教授倡导“潮州学”的初心,能否简要说说潮学在全国地域研究中的独特价值?
陈平原:我在《潮学集成》总序中提到,从事人文中国研究,除了纵向的学科划分,如文学、史学、哲学、宗教、艺术、人类学、社会学等,还有横向的都市研究(比如“上海学”“北京学”)与地域研究。后者中,已发展成为世界性学问、拥有一大批专业人士的,当属藏学、敦煌学、吐鲁番学,这三大显学起步早,视野宽,资料丰富,学术积累深厚。至于第二梯队,目前还在开疆辟土,有很大发展空间,我首先推选的是潮学、徽学、客家学。有趣的是,这“三大潜力股”都发轫于上世纪90年代。在我看来,潮学的独特之处可聚焦四个核心:一是中原及边地的密切关联,二是陆地与海洋的长期对话,三是商会与侨领的重要作用,四是民俗与非遗的鲜明特色,后者包括英歌舞、潮州美食等。此外,历史、语言、建筑、音乐、美术等是地域文化的重要呈现方式,也是潮学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南都:2022年您提议编纂《集成》,为何选择在潮学发展“三十而立”之际推进这项工作?直接契机是什么?
陈平原:最直接的契机是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的成立。此前,学者们在潮学研究领域各自耕耘,取得了不少成果。我本身并非专攻潮学,但因缘际会出任研究院院长后,便希望推动一项有分量的工作。从饶宗颐先生提出“潮学”概念至今,30年间各专业领域的学者都有显著贡献,而潮学发展到“三十而立”的阶段,亟须对这30年乃至100年的研究成果进行总结,既是致敬先贤、梳理经验,也是为未来研究铺路。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广东某出版社老总告知,潮学相关著作已出版四五百种了,涵盖潮汕历史、文化、工艺、饮食等诸多领域,但学术质量参差不齐,存在低水平重复的问题。与其继续零散产出,不如系统梳理百年来先贤的研究成果,筑牢潮学研究的根基,树立学术标杆,为后续研究指明方向、划定标准。
首要难题是十卷本的主题设定与调整
南都:团队采用“邀请制”而非“申请制”,还限定同一作者论文不超两篇,这样设计的核心考量是什么?如何平衡学术严谨与成果包容?
陈平原:选择邀请制而非申请制,主要有三个原因。第一,《潮学集成》的核心是总结百年来的研究成果、助力学术再出发,而非追求原创性突破,与申请制课题的导向不符。第二,我们的工作是学术史清理,收录的文章跨度从100年前到三五年前,不同于古籍整理,也不符合现有申请制的项目要求。第三,参与编纂的20位学者多为著名教授,邀请制能体现对他们学术地位的认可,也更易凝聚核心力量。好在凭借人脉积累和项目本身的意义,不少异常忙碌的顶尖学者也都愿意放下手头工作参与其中——大家一致认定,我们是在为百年潮学“打工”,替先贤成果立传,让他们的贡献得以流传。
之所以限定每一卷中同一作者的论文不超过两篇,是为了兼顾“点”与“面”的平衡。部分学者(如饶宗颐先生)的优质成果极多,若不加限制,“集成”可能变成了个人选集。我们既希望收录每个研究方向上最顶尖的论文,也希望覆盖更广泛的学者群体,因此采取这一策略。仅美术卷因短文较多略有调整,其余各卷均遵循这一规则。
南都:编纂三年半间,最棘手的难题是什么?团队是怎么协作解决的?
陈平原:首要难题是十卷本主题的设定与调整。部分敏感主题(如宗教)不便单独立卷,便纳入思想卷中。同时,各领域的研究基础差异较大:方言、历史、文献等领域成果丰厚,选择余地很大;另外有些领域则成果较为零碎,需反复讨论确定是否独立成卷。
更核心的挑战是各卷论文水平不均与篇幅失衡。我们必须尊重各卷主编的专业判断,通过逐一商量的方式协调增减内容,对把握不准的问题共同商议。最紧急的一次是定稿送印后,发现部分卷册篇幅达600多页,而多数卷册在500页以下,最大差距近200页。为保证整套书的统一性,我在国庆期间逐一给这三卷主编打电话沟通,道歉并说明情况,最终得到大家的理解与配合,在两天内完成删改调整。
此外还有特殊的伦理问题:比如文学卷主编拒绝收录表扬自己的文章,最后采取一个策略,谈论潮籍学者的文章,限80 岁以上;方言卷则因好文章实在太多,最后采取60岁以下暂不收录的原则。这些都是权宜之计,目前只能这样;再过20年,后人若编纂续编,当有智慧来处理这些难题。
至于汇编类书籍常见的难题——版权问题,《潮学集成》的版权沟通总体顺利。多数学者及家属了解项目意义后,都愿意授权。真正的困难是部分已故学者的家属离散各地,难以联络。我们专门组建团队“既找生人也找故人”,通过多方渠道核实信息,只要能联系到家属,均能获得理解与授权,未出现索要高价版权费的情况。目前仍有少量文章未联系到版权方,我们在扉页印上长期有效的说明:若版权相关方看到,可随时联系我们,我们将奉送样书并完善授权手续。
冷门收获主要来自早期文献的“打捞”
南都:丛书中,哪几卷的核心亮点值得关注?哪一卷的编纂让您印象最深?
陈平原:历史卷和方言卷较成熟,戏曲卷和美术卷文章最多——每一卷都有其特色,很难说哪一卷印象最深。比如民俗卷本来范围太广,资料零散,但由著名潮汕史专家黄挺搭建框架,陈贤武具体实施,最后效果不错。
戏曲卷和美术卷的亮点在于史料的系统性整理。美术卷的主编王璜生还计划以此为起点,进一步拓展研究,未来推出一两百万字、配彩色插图的潮汕美术史专著,涵盖百年来的美术活动、名家、作品,以及工艺美术如陶瓷、刺绣、木雕等内容。
南都:丛书收录了早期“论述粗疏”的文章甚至残篇,您如何判断这类文献的价值?有没有冷门发现让您意外?
陈平原:戏曲卷和美术卷收录了不少“断篇残简”,这些零碎的评论类文章虽读起来不够完整,但保留了丰富的原始史料,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冷门收获主要来自早期文献的“打捞”。借助数据库的便利,我们发掘出许多被遗忘的先贤成果——比如早期潮州方言研究的相关文献,如刘声绎《潮州方音之研究》(1926)、黄际遇《潮州八声误读表说》(1934)、林莲仙《潮汕方言的分析》(1948)等,此前鲜为专业研究者所知。这些文献未必完美,但为潮学开拓了早期路径。同时我们也注重文体的包容性:不同时期的学术表达形式不同,晚清及民初的学者,更习惯以书信、序跋、按语、札记等表达学术见解,虽非严格意义上的论文,只要有学术价值,同样予以收录。
正本清源,将持续影响潮学研究50年
南都:您提到《潮学集成》旨在“正本清源”,这对未来潮学研究的学风和方向会有哪些具体影响?
陈平原:最近二三十年,地方性学问受到各地政府的高度重视,但低水平重复现象严重,主要原因是急功近利、缺乏对前人成果的系统梳理。《潮学集成》的核心价值在于树立学术标杆:我们筛选各领域最优质的论文,让后续研究者清晰了解自身的起点,避免重复劳动。这套书的影响可能持续50年,未来的潮学研究者或借鉴、或超越、或以此为起点重新出发,很难完全绕开这份基础文献。
更长远看,我希望这套书能为全国的“地方性学问”的拓展提供示范。当前很多地方急于产出成果,却忽视了基础工作的重要性。《潮学集成》以高规格、高水准、高投入梳理百年研究,筑牢学术根基,相信会带动更多学者开展类似的总结性工作,推动地方性学问的整体提质。
南都:这套书对潮汕本地民众、全球潮人以及非潮籍读者分别有什么特别意义?
陈平原:对潮汕本地民众和全球潮人而言,这套书能带来强烈的文化认同感,其中的研究话题与他们的生活、记忆与乡愁紧密相关,可直接作为研究或了解家乡文化的权威参考。我相信全球潮人都会关注这份凝聚着族群记忆的文献。
对非潮籍读者来说,这套书的价值在于呈现中国文化拼图中的重要一块——潮汕文化。以往大家更多强调中国文化的整体性,对地域文化和地方性知识关注较少。随着学术发展和视野拓宽,我相信地方性学问将逐渐成为热门话题——未来非潮籍读者或不专门从事潮学研究的,也许会通过这套书感受潮汕文化的独特魅力,同时了解地域文化研究的路径与方法。当然,那是我们的理想:除了出成果、出人才,更希望能出方法、出理论,让潮汕文化研究成为可被广泛借鉴的地域文化样本。
兼具本土深耕与开阔视野,挖掘潮人文化精神
南都:《潮学集成》已获得商务印书馆“好书”认可,您对它的市场传播有什么预期?后续有哪些配套推广计划?
陈平原:目前我们已规划了三场核心学术活动:11月16日在北京、11月25日在广州、11月27日在潮州,均面向学界,深入讨论这套书的特点及价值。后续推广将聚焦两个方向:一是鼓励各卷主编结合自身专长开展专题演讲,比如林伦伦教授可围绕方言卷、王璜生教授可围绕美术卷进行针对性解读,让不同专业背景的读者能精准获取所需内容,不必购买整套书;二是借助潮商的网络扩散影响,比如北京潮商会已表示愿意协助,通过推介、赠送、代购等方式,将这套书送到有需要的相关人士手中。
南都:潮学仍在“开疆辟土”,年轻学者投身其中,您最想给他们哪些建议?未来研究应重点突破哪些领域?
陈平原:我有三点建议,当然也可理解为我心目中潮学研究的方向。第一,关注年轻一代的文化表达与故乡情怀。近一二十年来,许多“第二代返乡者”(外出求学后回归家乡)以故乡为题材创作小说、诗歌、美术、电影、电视剧等,这类成果尚未被学界充分纳入视野。年轻学者应关注这一群体的生活环境、文化立场与艺术趣味,用专业的或跨学科的方式,解读他们眼中“逐渐远去的故乡”。
第二,兼具本土深耕与开阔视野。纯粹局限于潮学研究,学术天地会相对狭窄,难以在更大平台上施展才华。年轻学者可在深耕潮学的同时,关注其他地域/文化的研究,建立全国性乃至国际性视野。以本土为根基,对话更辽阔的学术空间,在本土与国际、过去与未来、理想与现实之间来回滚动,形成良性循环,才能让自己的“潮学”做大做深做强。
第三,挖掘凝聚在日常生活中的潮人文化精神。潮汕美食、工夫茶、英歌舞、营老爷、出花园等民俗,以及潮瓷、潮绣、潮雕、潮塑等工艺,还有潮州音乐、潮剧以及潮人的生活态度——“艰苦做快活食”,背后是有文化支撑的。潮汕人兼具“爱拼才会赢”的奋斗精神与悠闲品茗的生活情趣,这种既矛盾又统一的特质,是解读潮汕文化的关键。未来需要在大量实证研究的基础上,逐渐凝练出若干能概括潮汕人核心特质与文化魅力的理论表达,那样才有可能让“潮学”这么一种地方性学问“行稳致远”。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 “文化自觉”。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实习生 郑温妮
摄影/视频:南都记者 王子黎
编辑:刘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