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北京东城区的一条胡同里,而著名的北京中医院与我家仅隔了两条胡同,童年时期与胡同里的孩子一起玩耍,最吸引我们的是北京中医院那些神秘的一进接着一进的大院子……”薛燕平回忆道。北京中医院迷宫似的院落曾洒满了孩子们的嬉笑,浓郁的药香弥漫在她童年的记忆里。
2025年5月,作家薛燕平的长篇新著《北平无恙》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难得的以中医为主题的京味儿小说,薛燕平以“温暖而宽阔的现实主义”笔触,既展现了时代变革下中西医两种学问及价值观的角力,又刻画了中医式微的境况下两代人不同的信仰坚守和命运抉择。
西医进入中国后,以其科学的医疗手段快速得到民众追捧。1929年,随着国民政府在报纸上刊出还没宣布通过的《废止中医案》,中西医之间的明争暗斗,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小说中,北平的中医世家——齐家,深深受到了这场“战争”的影响。老中医齐通霖熟读医书,深通医道,对中医有着无尽的热爱。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能接续他的中医事业,老大开了一家药铺,老二却在远赴欧洲学习西医后,在北平的协和医院当起了外科大夫。中医与西医的比较和对立,同时存在于这个家庭和这座城市。
故事发生在北京东城的两条关系紧密的胡同:黄土坑胡同和魏家胡同。据薛燕平透露,黄土坑胡同即现在的“南吉祥胡同”,是作家幼年的居住地。黄土坑胡同南北走向,魏家胡同东西走向,两条胡同形成一个丁字形,一窄一宽,一阴一阳,暗喻东方哲学中的阴阳相合、休戚与共。“小说中,一号男主人公居住在黄土坑胡同,二号男主则住魏家胡同,两位友情甚笃,互为帮衬,后结为亲家。这是对于中西医和谐相处,乃至东西方文化的相互交融的美好期许。”薛燕平说。
小说中对中医的描写,不仅源自薛燕平的就医经历,亦来自作家对《黄帝内经》等古医书的不倦研读。薛燕平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医的灵魂,“辨证论治”是中医的精髓。“中医于中国,不仅仅是一种治病的手段,它的背后还蕴含着中国哲学以及国人的生命观和宇宙观。人只是存在于宇宙间的微小个体,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遵守天地间的规律,‘天人合一’‘阴阳平衡’这些中国哲学的核心精髓,就是中医的哲学基底,也是中医赖以存在的基石。”
从《21克爱情》,到《琉璃》《铜壶》《作茧》《宽街》,薛燕平的写作总是围绕着北京城展开。假如约克纳帕塔法是福克纳的精神原乡,北京胡同就是薛燕平的文学福地。绵绵不绝的乡愁,为旅居欧洲的她提供了宝贵的文学矿藏。在《北平无恙》中,作家对上世纪30年代北平风物、胡同生活的描写堪称细腻精湛,对来往于胡同中的三教九流的刻画亦惟妙惟肖。
对薛燕平而言,“文学是依靠生活发光的”,“当我的文学创作开始写胡同生活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往事,熟悉的街坊邻居,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都会轮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我笔下的人物、事件、生活场景都有我经历的影子……”正由于取材于生活,这部小说在细节层面尤为肌理生动、真实可信。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人物说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当他们一个个粉墨登场,举手投足鲜活利落,嬉笑怒骂掷地有声,传达出北京人特有的精神气韵。
和捍卫中医传统的主人公一样,薛燕平这样的作家亦是北平的“文化之魂”的守护者。她说:“京派文化的特点在于——分寸感、中和之道,而中医的用药讲究的也是一种‘分寸’,多一克少一克,绝然不同。这种文化层面的暗合,也是我深感有趣的地方。”
南都专访作家薛燕平
作家薛燕平。
中医与京派文化都讲究“中和之道”
南都:《北平无恙》是一部写中医的京味儿小说,题材非常特别,故事又十分接地气。请您谈谈写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
薛燕平:我创作《北平无恙》的灵感,首先源于我长期以来对于中医的兴趣以及多次寻医的经历。我出生在北京东城区的一条胡同里,而著名的北京中医院与我家仅隔了两条胡同,童年时期与胡同里的孩子一起玩耍,最吸引我们的是北京中医院那些神秘的一进接着一进的大院子,我和小伙伴们像风一样在中医院那迷宫式的院落里穿梭嬉戏,偶尔会有工作人员的呵斥声,但回应他们的就是一连串小小的背影,和鼓槌般的脚步声。那些浓郁的药香弥漫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年龄稍长,病找上门,也就有了多次去中医院寻访中医的经历,其中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都让我记忆深刻,难忘一位中医老大夫治好了我的产后便秘顽疾,终身受益。而肠梗阻后一位中医大夫的误诊,险些让我喝上“孟婆汤”。这让我产生了解中医的愿望,慢慢懂得一些中医蕴含的道理,中医于中国,不仅仅是一种治病的手段,它背后蕴含着中国哲学以及国人的生命观和宇宙观,人只是存在于宇宙间的微小个体,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遵守天地间的规律,“天人合一”,“阴阳平衡”这些中国哲学的核心精髓,就是中医的哲学基底,也是中医赖以存在的基石。京味文学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其中之一就是特殊的语言,体现出的特殊的京派文化——分寸感、中和之道,而中医的用药讲究的也是一种“分寸”,多一克少一克,绝然不同,这种文化层面的暗合,也是我深感有趣的地方。
南都:小说《北平无恙》为什么以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将北京改名北平这一天(1928.6.20)为开端?这样写有什么深意?
薛燕平:1928年6月,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北京改为北平,失去了“国都”的地位,从一个曾经的权力中心,变为一座普通的城市,时代变了!这对于北平人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称谓改变,而是一次巨大的身份断裂,甚至可以称得上“失魂”。《北平无恙》以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作为开篇,是想突出文艺作品的“艺术冲突性”,虽然生活是平淡的,但文学艺术却是充满鲜明的特性和激动的冲突。北平虽然走了“政治的魂”,但“文化之魂”仍在,需要北平人来守护,而“无恙”则是对这座文化名城最衷心的祝福和期许。
中医是国粹,“老家底儿”需要辩证地对待
南都:小说涉及的一个重要历史事件是1929年国民政府卫生部提出的“废止中医”提案,以及该提案披露后在国内中医界引发的剧烈抗争。关于这段历史,您查阅了哪些文献资料,怎样将它们化用在小说当中的?
薛燕平:关于1929年《废止中医案》的前因后果,我主要参考了不同版本的《近代史》中关于当事人余云岫的介绍,他是这场历史事件的始作俑者,史书记载:余为浙江镇海人,是一位极具争议性的医学家和思想家,他是近代西医学的先驱之一,也是“废止中医”思潮的最著名、最坚决的代表人物。他与中医的决绝,源于他早年留学日本的经历,在日求学期间,余深受明治维新后日本国“灭汉医”、全面推行西医的影响,认为全面推行西医,灭除中医,是国家现代化和强盛的必由之路。1916年,余云岫撰写了《灵素商兑》,在这本书里,他以近代解剖学、生理学和细菌学为武器,对中医的经典理论基石《黄帝内经》进行彻底否定。基于此,在1929年2月召开的南京国民政府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会议上,余云岫深感国家积弱与“医学落后”的关系,正式提出了名为《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此案一经提出,立即引发了全国中医药界的巨大震动和强烈抗议,事件的整个过程在当时的《申报》和《大公报》上都有详细的记载,包括了当时社会各界的反应和舆论风向。而以上这些历史事件在《北平无恙》里是若隐若现的背景板,它对于整个小说是一个历史框架,而那些虚构或者半虚构的人物,通过他们的独特的个性、行为,在这个框架里尽情地舞蹈,让读者在欣赏文学盛景的同时感悟历史。
南都:您个人对中医有哪些了解?在20世纪初中医和西医的较劲儿中,它们各自展现出了怎样的特点和优势?
薛燕平:关于中医最初的认知,源于我的就医经历。中医与西医在救治病人的手段上有很大不同,中医大夫要对病人号脉、看舌苔,有经验的大夫很少问询病人,而是靠独特的中医手段了解病情,我记得在小时候随大人去中医那里就诊,中医大夫甚至不让病人先开口讲病情,而是通过号脉等手段,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病人,病人对大夫说的情况连连点头后,大夫再着手开方子。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结构的变化以及阅读,尤其后来陆续浅读了《黄帝内经》等古医书,我对于中医有了相对更多、更深的了解。中医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把人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要遵循自然的规律,与自然和谐相处,顺应天时,才能健康。天人合一,这是中医的灵魂。而“辨证论治”则是中医的精髓,它不专注于病的名字,而关注状态,比如同样是感冒,中医会区分“风寒感冒”和“风热感冒”,并采用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法。阴阳五行学说,是中医的理论依据。它用阴阳平衡和五行的生克来解释人体的生理功能和病理变化。而丰富的治疗手段包括方剂、针灸、推拿、拔罐等,形成了一个多元化的治疗和养生体系。在二十世纪初的那场中西医争斗中,西医的最优方式体现在现代科学为其基础。西医建立在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细菌学等现代自然科学的基础之上,理论清晰、直观,可以被实验重复和验证。中医的优长之处在于中医悠久的实践智慧以及有效性。中医有数千年的实践经验,在国人当中有普遍和广泛的信任度。中西医的争斗,凸显那个时代的特点,新旧交替之时,人们对于新事物的认可需要时间的加持,而对于我们的“老家底儿”则需要辩证地对待,才能让国粹进一步发扬光大。
北京胡同是她的“文学福地”
南都:《北平无恙》最好看的部分是20世纪30年代北平的胡同生活。书里写到的魏家胡同、黄土坑胡同有现实原型吗?这两条胡同在小说叙事中起到什么作用?
薛燕平:书中提到的魏家胡同和黄土坑胡同,在现实生活中是真实存在的,魏家胡同可以在东城区找到同名的胡同,而黄土坑胡同是我每次写关于北京的长篇小说都沿用的一条胡同的名字,其实它是现在“南吉祥胡同”的历史名称,也是我生长的地方。魏家胡同为东西走向,较宽,所以全天都能见到阳光,像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而“黄土坑胡同”窄细,南北走向,横在魏家胡同的中间,与其形成丁字形,只有在正午时分,“黄土坑胡同”才能完全照进阳光,余下的时间总是半明半暗,或暗多明少,整条胡同显得阳刚不足,阴柔有余,与魏家胡同一阴一阳,阴阳相合,休戚与共。我这样设置(得益于胡同的天然位置),暗含着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阴阳。在小说里则对应着中医与西医的表面对立,内含相容的寓意。小说中,一号男主人公居住在黄土坑胡同,二号男主则住魏家胡同,而两位友情甚笃,互为帮衬,后结为亲家。这是对于中西医和谐相处,乃至东西方文化的相互交融的美好期许。
南都:您从小在北京长大,您对胡同生活有什么记忆?它们是否自然地融入到了您的写作当中?请举例谈谈。
薛燕平:我是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像任何人与他们的故乡一样,胡同生活给我留下了无可磨灭的印象,故乡的生活刻印在每个人的骨头里,融化在他们的血液里中,故乡的生活对于人们来说就是一场难以治愈的“疾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无法释怀的心结,童年的生活,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无时无刻不历历在目的景观。当我的文学创作开始写胡同生活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往事,熟悉的街坊邻居,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都会轮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我笔下的人物、事件、生活场景都有我经历的影子,比如长篇小说《琉璃》中的老二,便是胡同里一位颇有“势力”的孩子头的形象,而《宽街》中主要场地、故事的发生地,就是北京的一个真实地名。《北平无恙》里两条胡同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融入了胡同里熟悉的几位街坊的形象,而那些小吃店、商场、马路、树木等等无一不是我熟悉和光顾的地方。文学是依靠生活而发光的,而生活由文学赋予光芒。
南都:小说里人物对话采用了纯正的北京方言,使得它具有浓郁的“京味儿”。您认为方言的使用对小说风格产生哪些影响?它传递出老北京人怎样的精神气质?
薛燕平:《北平无恙》里的人物对话使用的基本都是“北京话”,但根据人物不同的身份,对话里表现出的“北京话”不尽相同,比如胡同里修鞋的老水头,与齐家三少爷,一个是整日与地道的“老北京”们打交道的老人,一个是有着英伦留洋背景的洋派学生,他们说话的方式和话音儿就十分不同。书中人物之间的对话,让整个书显得北京地方色彩浓郁,了解北京文化的人有一种亲切感,不了解北京文化的人会感觉新鲜有趣。在彰显“北京地方色彩”的同时,人物充满“北京味”的对话,也透露出北京人特有的“精气神儿”(文化内涵和精神气质):从容,幽默,善解人意;机智,狡黠,世故人情。当然不乏厚道与温情,这让北京人的“精气神儿”罩上了一种人文主义的温暖光芒。
南都:北京城一直是您写作的主题。请谈谈作为作家的您和这座城市的关系,它持续给您的写作带来怎样的灵感和滋养?
薛燕平:北京在我的生活中是一座非常重要的城市,这当然首先是因为我在北京度过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童年和青壮年。北京对于我就像一个一起成长的老朋友,它的秉性习惯和需求我都谙熟于心。它的街巷胡同的一切,斑驳的痕迹都是它的苍老的记忆,它的风声雨声以及节假日的鞭炮声是它的情绪,它带着特有的粗犷和暴躁彰显中国北方的性格,但历史赋予它的一切,又让它温文儒雅,举手投足间证明着中国的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我与这位“老朋友”心心相通,我走上文学道路伊始,它便在我的内心召唤我,我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使命感”,仿佛用文学表达北京只是我与它的一种默契的约定。借用一位评论家的话:薛燕平在她居住的北京胡同里,挖了一口文学的深井,北京胡同也造就了她的文学风格,这是一种具有时代气息的京味风格,北京胡同成为了她的文学福地。这位评论家的话中肯而形象,北京始终让我有一种精神的归属感,即便后来我旅居欧洲,远离北京,但那种精神层面的牵连是那样强烈地存在着,我常常觉得,我与北京的羁绊如此深重,有时甚至感觉到是它选择了我,让我在不断重温与它的那些温情时刻,重温那些痛苦、幸福的记忆,用文学的形式予以表达,给世人多一些精神的感悟,为世界留下一丝美好,这就是我的愿望,我想,也应该是它的吧。
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
南都:请给我们的读者介绍几条北京城里特别值得探访的胡同,它们有什么历史和特色?
薛燕平:胡同和四合院是北京独特的居住形式,历史上,北京胡同的数量随着城市的发展不断变化,北京有句俗话: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北京胡同的格局初步形成于元代,清朝末期到20世纪中叶是胡同的巅峰时期,这一时期,胡同不仅是北京的交通通道,更是北京人居住区的划分,从王公贵族,名仕宅院,再到普通人的民宅,构成了北京最鲜活最完整的社会生态和文化图景。
对北京胡同文化感兴趣的朋友,我为他们推荐南锣鼓巷和五道营胡同及周边,在保留老北京风貌的基础上融入了现代艺术、美食及咖啡文化,是如今北京地标性的胡同,值得观赏。历史色彩浓重、名人故居类胡同,推荐砖塔胡同、史家胡同、国子监街、东郊民巷。我喜欢逛的胡同有东四六条,里面有清朝大学士崇礼的故居。还有北沟沿胡同也很有意思,里面有梁启超的旧宅和他的书房。府学胡同也是一条很有意思的胡同,里面的府学小学是我女儿曾经的小学,那时候我天天都去接送她,里边的历史遗迹和烟火气总感觉很有趣。这所学校兴建于1368年,1984年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经过修整,雕梁画栋十分气派。喜欢北京胡同的朋友可以先做好功课,约上好友,一起city walk,绝对惊喜连连。
南都: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薛燕平:未来的写作还是围绕北京题材,下一部准备写我上世纪短暂的北京周边郊县的插队生活,虽然时间久远,但回想起那时的生活却很有意思,很多场景和细节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黄茜